第21節(jié)
單軍過這個生日的地方,是他自己定的,確實叫人意想不到:防空洞。 在這個軍區(qū)大院,有個不被外人所知、十分龐大復雜的地下工程,防空巷道。 這個錯綜復雜的防空洞歷史古老,是戰(zhàn)爭時期就留下的戰(zhàn)時人防工程,四通八達,如同地下迷宮,據(jù)說過去這個防空巷道可以直通到軍區(qū)大院內(nèi)的每家每戶,用作緊急情況時的疏散和撤離,不過進入和平年代之后,為了安全起見,已經(jīng)將其中不少巷道都封死,成了死胡同。 這也造成了這個防空洞變成了一個有危險性的地方。如果有人誤入深處,不僅極易迷路,而且如果走進那些死胡同又走不出來,時間一長很容易窒息。過去大院內(nèi)出過這樣的事故,所以,現(xiàn)在這個防空洞只有入口部分還在使用,其他地方,都被一道鐵門鎖住,不允許進入深處的區(qū)域。 每年夏天,天氣炎熱的時候,大院都會開放防空洞那塊可以開放的空間,作為大院兒里孩子們的夏令營。里頭那些空房間被弄成象棋圍棋室、乒乓球室、錄像室、臺球室,甚至還有個小舞廳,一到放暑假,大院兒這幫干部子弟就到這兒來避暑,打球的下棋的看錄像的,唱歌跳舞的,熱鬧之極,這里頭還是個天然冰箱,儲存各種水果,還有冰柜專放冰鎮(zhèn)的雪糕冷飲汽水啥的,到了夏天就是這幫孩子們的天堂,所以單軍和他這些弟兄,都是這里頭泡大的。 單軍把地方定在這兒,哥幾個都說夠別致。防空洞口開在大院里的假山水塘旁邊,上頭是個小禮堂,從個暗道下去就有個門?,F(xiàn)在天熱了里頭已經(jīng)清理干凈了,就等開放,大飛他們早把里頭布置起來了,當晚上一群人在里頭,各個房間玩什么的都有。 單軍去叫過王爺。那晚上之后,他找過王爺好幾次,王爺在外頭鬼混不著家,單軍打了無數(shù)個call機他也不回。 “今晚上要是看不見你,以后就甭讓我再看見你,見一次削一次!” 單軍對著尋呼臺說。 “削一次?”尋呼臺小姐溫柔地重復。 “就這么打!”單軍掛了電話。 當晚上,來了不少人,歌曲放著,酒喝著,迪斯科蹦著,瘋的鬧的不成樣子。光這院里這一批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女孩兒,就有頭二十人,加上各自的伴兒,外頭叫來的,把個防空洞里鬧得天翻地覆。這里頭地方深,隔音,不影響外頭,也沒人來管他們。 到后來,該高的都高了,個個抱著啤酒瓶子吹。單軍站起來說,哥幾個,過了今天,明年是不在這兒過了,以后記著這院兒,記著咱們這一幫弟兄,走到哪兒,哥幾個悶一口,就當給我過了! 單軍說完,一仰脖,對著瓶口下去了半瓶。 這話說得一幫子人都傷感了。這群大院子弟,雖然橫,可是彼此之間,那是真感情,從小到大棒子打不開的情誼。從穿開襠褲起就混在一起,從來沒分開過。可這么胡天胡地沒心沒肺的日子就要結束了,離別的日子,已經(jīng)倒數(shù)著。 這生日,說是給單軍慶生,其實也是最后日子里的瘋狂。一幫人都動了感情,大飛眼眶都熬紅了,說軍哥,等你軍?;貋砹?,咱們拉大旗、拉大炮!迎你去! 單軍心里也不好受。對著這些兄弟,王爺卻不在其中,他到底還是沒來。單軍把瓶子頓下,說:“今兒高興,我給留點紀念。” 單軍走到過道盡頭,那里有一道落鎖的鐵門。這鐵門后面,就是禁止進入的區(qū)域,再往深里,通向錯綜復雜的地道。 單軍掏出不知從哪弄來的鑰匙,把門打開了。 上了銹的鐵門沉重地被推開,門很久沒打開過,塵土飛揚,里頭一片潮濕的黑暗,散出霉腐的氣味。有膽小的女孩兒都害怕了,透過光線看過去,前邊就是往地下的臺階,不知道通到哪里。 人群都看著單軍,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軍哥,你干啥呀?” 大飛于征他們有點懵。 “大飛,記得那個手雷嗎?!?/br> 單軍說,望著黑洞洞的臺階。 “我去把它帶出來。” “你瘋啦?”大飛幾個都傻眼了。 單軍12歲那年,出過一次驚動了整個大院的大事。 那年,防空洞還沒這隔絕措施,后頭只有塊石頭堵著路。這塊地方是家長嚴厲警告過自家子女絕對不能進去的地方,可在這些男孩子之間,關于防空洞里頭的傳說很多,有說里頭藏著各種機密武器,有說有戰(zhàn)斗英雄的遺骸,最著名的就說里頭有個彈藥庫,是抗戰(zhàn)時期就留下的,還流傳說建國前那幾次超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役,那手榴彈就很多是從這巨大的彈庫里秘密運出去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說,在當時這些小孩兒心里是影響巨大的,尤其是這個不知真假的手雷庫,在這幫男孩的心里,就是一個極富吸引力的謎團,既神往,又畏懼。 別人想進去沒這膽兒,可單軍有。 那年暑假,單軍帶著一群小男孩兒從石頭縫隙鉆進了后面進去探險,去找這個手雷庫,可沒進去多遠其他孩子就給嚇了出來,有小孩兒都嚇哭了。單軍當時也出來了,可他叫大飛他們在門口等著,自己帶著手電,一個人又進去了。 這一進去就一直沒出來。大飛他們直等到天黑透了,都不見單軍,這才慌了,嚇得趕緊告訴了大人。大人們一聽,也驚慌了。 當天晚上,整個軍區(qū)大院都被驚動了,出動了多少戰(zhàn)士進去找,那里頭復雜的地形,作訓處的干部拿著地圖,生怕走亂更多人出更大的事故,指揮的,領路的,醫(yī)療隊是抬著擔架氧氣瓶進去的,單家老政委老倆口當晚差點心臟病發(fā)作。 這么多人找了半天卻一無所獲,就在人們幾乎絕望做了最壞的打算的時候,誰都沒料到,單軍竟然從水塔旁的一個廢棄的倉庫窖口里爬了出來。 單軍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jīng)連頭臉都看不出來了,手上緊緊攥著一個手榴彈。 后來院里都說,那晚上別說一個孩子,就是一個大人進去也是兇多吉少。單軍能一個人找到路出來,簡直是個奇跡。所以后來院里說,這孩子命硬,膽更非常人可比,人說將門虎子,將來必成大器。 單軍后來被暴怒又后怕的單司令狠狠地懲罰,但他干的這事兒,卻成了大院里那幫孩子的英雄傳奇。 那晚上單軍是怎么出來的,走的是條什么路,只有單軍自己清楚。如果不是誤打誤撞,單軍也走不出那地方,幸好他是個孩子,身量小,才能從大人通不過的地方爬過,歪打正著地從個窄道口爬出來,僥幸脫離險境。后來他添油加醋跟哥幾個描述過里頭的情形,傳說中的彈藥庫雖然沒見著,卻真的在里頭一個地方摸著了兩個手雷,他摸出來了一個緊緊攥在手里帶出洞,也顧不上會不會跑拴爆炸,只為了向哥幾個證明,他沒吹牛說謊。 當然,事后他們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手榴彈,只是被廢棄的訓練模型??墒牵嬉埠眉僖埠?,這個教練彈,一直擱在單軍房間里,那是個見證,一個紀念。 那之后,驚出一身冷汗的機關給那個入口堵上了那道鐵門,防止再有這樣的事故。所以那次之后,也再也沒有孩子進去過了。 現(xiàn)在聽了單軍這話,一群人都驚了。 “軍哥,高了,走走,跳舞去。”明子過來拉他。他們覺得單軍酒上頭了,興的。 “你們誰都別跟,就在這兒等。” 單軍說。 “把手電給我?!?/br> 大飛他們看單軍是來真的,都有點怕了。幾年前的那事,人人心有余悸,都怕這回玩兒大了,不好收拾。 “軍哥,咱不找那刺激,回吧回吧?!备鐜讉€都想勸。 單軍不耐煩了:“誰再拉,就跟我一塊兒下去!” 沒人吭聲了。單軍轉過了身,徑直下了前面的臺階,走向深處。 背后有腳步聲,有人跟著他一起走了下來。單軍沒停腳步,這條廊道在這里還沒有岔路,筆直地通向黑暗潮濕的前頭。單軍走得很快,身影隱沒在黑暗深處。 背后的人追到了單軍背后,喊了聲“你站?。 笔肿プ诬姷募绨?,阻擋他往更深的地方進入。 他的手剛搭上單軍的肩頭,單軍忽然轉身,猝不及防地就是一拳,周海鋒挨了結結實實的一擊,跌倒在地,背撞在墻壁上。 他從地上坐起,手背蹭了一下嘴角,抬頭。單軍過去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揪了起來,用力抵在了墻上。 “這是那天的還禮?!?/br> 單軍冰冷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防空洞里。 周海鋒背抵在冰冷的墻壁上。這里只有微弱的光線,單軍逼視著周海鋒的眼睛,連呼吸都近在咫尺。單軍的面孔籠在黑暗中看不清,周海鋒被他揪著,也沒有推開他的手。 “是我冒犯了,對不起?!?/br> 周海鋒沉聲說。 “對不起?” 單軍像從來沒聽過這個詞。 “那我說一句對不起,就在這兒干你,是不是也行?” “你動手吧,打到你出氣為止。” 周海鋒嘴角破了,往下淌血。他知道那天過火了。 “我不打不還手的人。” 單軍抵著他的軍裝脖領。 “我只想讓你也知道,被人羞辱的滋味兒?!?/br> 單軍說完,盯著周海鋒黑暗里模糊的臉,猛然壓上了他的唇。 周海鋒的唇不像他的人那么硬,而是濕熱的,甚至柔軟的。單軍把憤恨,恥辱,不甘,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錯亂,都發(fā)泄出來。這不是什么親密行為,這是侮辱,就像周海鋒那天對他做的,那是赤裸裸的羞辱,他也要讓周海鋒嘗到被羞辱的滋味! 單軍固定住周海鋒躲避的頭,霸道而兇狠地磨著他的唇瓣,報復似地企圖撬開周海鋒緊閉的牙關,兩人掙斗間,周海鋒擒住單軍的胳膊反扭,將單軍一腳蹬開了。 “你鬧夠了!” 周海鋒吼,聲音嗡嗡地震著四壁。 “是我的錯,我認,今天我讓你揍,揍到你高興為止。” 周海鋒伸手幾下扯開了風紀扣,敞開了領口,對著單軍。 “你所有的怨氣,不順眼,今天都發(fā)出來,我決不還手?;蛘吣阆朐趺凑?,只要你痛快,我都同意!” 周海鋒站在那兒,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來!往這兒打!有多少火都沖這兒發(fā)!但你記住,只有這一次,從這出去以后,我很快會走,不會再給你添堵,你自己,好自為之?!?/br> “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當這是什么地方?” 單軍冷笑了。 “告訴你,沒我點頭,你哪兒也去不了,你就在老子跟前老老實實地受著,讓你向東,你就往不了西!” “我干了這個勤務兵,就是我的任務,我認了,你整我也好,演戲也好,都無所謂,因為你遲早知道這些都沒意義。但是單軍,你聽好,” 在這個地方,周海鋒也敞開了壓抑,他憋在心里的話,他早就想說的話! “想讓一個人服,不是靠這些,是靠這兒!” 第24章 周海鋒的手掌烙鐵般拍在單軍的心口。 “你真想讓我服氣,就做出能讓我服的事來,像個大人樣立得住的事,讓我心服口服你有嗎?” 周海鋒從來到單家起,就沒別的想法,只想做好本職,這是他的任務,他接受了,就認了。單軍的挑釁,整治,刁難,在周海鋒眼里都是孩子氣的惡作劇,周海鋒從來沒放進心里。他可以容忍,甚至可以理解。他和單軍,是不同世界的人,本來不應該有任何交集,以后也不太可能會有。他們只會是對方生活中的過客,和所有的過客一樣,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彼此的生命里。對單軍來說,遲早會意識到,這些舉動的毫無意義。 他本來不會說這些,他說過,單軍只是還沒長大??煽傇撚袀€人讓他長大! “輪不著你教訓我!”單軍耳邊嗡嗡作響。 “我當不了這的兵,大不了被退回去,從頭來過,可是你,你想就這么胡鬧任性地混下去,被人捧著,寵著!單軍,問問你自己,走出這個大院,你拿什么戳著!沒人寵著你,縱著你的時候,你怎么辦!” …… “……” 單軍瞪著地面,周海鋒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榔頭一樣,重重敲在他的心上。黑暗潮濕的防空洞里冰冷的空氣,侵入他的皮膚,他也毫無感覺。 單軍反常地沉默著。 他松開了手,向后靠在墻壁上,沒動。單軍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得既古怪又譏諷。 他從身上摸出煙點著,叼進嘴里。打火機的火光亮了一下他的臉,又歸于黑暗。 單軍抽著,忽然覺得自己腦子有病。 這么久以來,他折騰得都快忘了當初為了什么。讓周海鋒服氣,踩掉他的傲氣。可是折騰了這么久,就在此刻,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有病。他像個傻逼,一根筋地在跟自個兒較勁。 他抽著煙,火星在潮濕的防空洞里一明一暗。這地方濕冷,讓他想起那個雨夜,他淋著雨找周海鋒,到處找雨里事故的車輛,那時候他也覺得自己有病。 “……媽的,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