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梅湘連轎子馬車都沒要,一口氣跑到胡家。 門楣上大片的白剎那間映入眼簾,這是一種最深的震撼。梅湘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忽的就不敢上前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很傻的事,以為那是給人希望,熟料是最最絕望的。 梅湘怔怔站在那兒。 忽然有人咦道:“這不是梅大爺么?” 梅湘循聲望過去,說話的正是董氏娘家的長嫂——那貪財?shù)腻X氏。 這錢氏上次見到梅湘時還是冷冷的,沒什么好臉色,這會兒見到他,卻是趕緊巴結(jié)起來,嘴角往上翹著,明顯是欣喜之意。她道:“梅大爺,你這是來找……” 錢氏的話沒說完,梅湘便覺得難堪,他愣了愣,什么都沒說直接轉(zhuǎn)身就走。錢氏忙追著道:“怎么就走了呢?”那姓胡的厲害漢子死了,而梅府大爺還惦記董氏,這種好事見錢眼開的錢氏怎么能撒手? 大約是聽到外頭的聲兒,董氏走到門邊一看—— 兩道細(xì)眉就顰起來,本就蒼白的臉色又白了一點(diǎn)。 很快,董氏的面色恢復(fù)漠然,她打斷這二人道:“大嫂?!?/br> 梅湘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疾步走了,陡然聽到這冷冰冰的聲音,心里就不由泛起些酸楚。自從糊涂休妻之后,他一眼都沒見過她。這么一想,他心里那道酸愈發(fā)的濃了。 旁邊錢氏對董氏道:“妹子,梅府的大爺來吊唁了?!?/br> 梅湘垂眸斂起難堪窘迫的神色,他轉(zhuǎn)過身來,遙遙作了個揖,口中稱呼道:“胡家娘子?!闭f話間,梅湘也不敢看對面那人,只望著腳邊的一方灰磚。 董氏淡淡道:“梅大爺,可是我昨天還的銀子缺了?” 她當(dāng)他來要銀子的。 梅湘心底的酸已經(jīng)變成了澀意。他連忙解釋道:“不是的,我只是……”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錢氏十分識趣,對董氏道:“我進(jìn)去看看胡大娘?!薄竽锷碜庸窃儆怖剩吘鼓昙o(jì)大了,聽到胡三彪的死訊,根本經(jīng)不住打擊直接就暈過去,現(xiàn)在外面一切都是董氏在cao持。 錢氏離開后,梅湘才道:“胡娘子,我今日來只是想對你說,我們在外面打仗,沒有找到人,就不會信他們是真的不在。所以,還望胡娘子莫要太傷心。而且,那些銀子都是兄弟們湊出來的,是個心意,你就拿著,好好等他回來……” “梅大爺,”董氏打斷梅湘,“不管三彪在不在,我們都不能欠任何人的。那銀子我們是真的不能要,也謝過諸位的好意?!?/br> 她一向外面最是柔軟,里頭卻最為剛烈。 梅湘無奈的垂下眼。 董氏又道:“謝謝今日梅大爺來吊唁三彪。我們孤兒寡母的不方便接待男客,就在這兒謝過梅大爺了?!彼f著略略欠了欠身。 梅湘這才敢抬起眼,看了看門邊那人一眼。 董氏比原先嫁給他的時候,養(yǎng)得圓潤許多,只是因?yàn)閼Q哭,所以面色顯得蒼白。 梅湘低下頭,又深深作了個揖。 等他再度起身,胡家的門已經(jīng)闔上。那兩扇門禁閉著,兩邊懸著白幡,被風(fēng)一吹,輕輕拂動,正是世間無法挽回的悲苦。 里面,董氏沉默的走進(jìn)靈堂,繼續(xù)跪在那兒燒紙錢。胡家沒什么親戚,她們又是一屋子女人,這靈堂連具棺木都沒有,顯得愈發(fā)冷靜空寂。錢氏從胡大娘房里出來,到董氏跟前打聽道:“梅大爺走了?沒說什么?” 董氏抬起頭,眸子里滿是厭惡之情。 那目光是真的冷啊,錢氏原本還要說什么,立刻識相的閉了嘴。 梅湘失魂落魄的回到府,就被喬氏請過去。 見到他,喬氏氣得手指都要戳到他腦門上了:“湘哥兒啊,你就是個糊涂蛋。當(dāng)初她人好端端在府里呢,你亂折騰,現(xiàn)在她男人不在了,你又跑過去瞎湊熱鬧!” 梅湘低著頭,不說話。 喬氏道:“她是肯定不會回頭的,現(xiàn)在還戴著孝呢,你也別打她主意?!?/br> “娘!”梅湘悶頭道,“我做這些不是非要娶她,我就是、就是覺得她可憐,我心里難受!” “既然不是非要娶她,娘正好給你相看了幾個……” 喬氏話沒說完,梅湘蹭的站起來,不耐煩道:“娘,我暫時不想娶呢?!闭f著他跑回自己房里。梅湘躺在炕上發(fā)著呆,外頭的丫鬟道:“大爺,姨娘說大爺回來之后,還沒……” 梅湘更加嫌煩,吼道:“哪兒都不去!” 外面的丫鬟就閉嘴了。 翌日,梅茹去給喬氏請安,發(fā)現(xiàn)喬氏臉冷著呢,跟冰山一樣,“娘,這是怎么了?” 喬氏嘆氣:“你們兄妹兩個就沒一個省心的!” 一大清早底下的人就來說大爺又出府去了。他還能去哪兒?無非就是蹲胡家墻角邊,悄悄守著罷了。胡家一個寡婦,一個老娘,還有一個幼子……這日子艱難啊,梅湘怕有人欺負(fù)他們。 梅茹哄道:“娘你生哥哥的氣就罷了,干嘛扯著我?” “你也是個不省心的!”喬氏唬了她一眼。一想到梅茹沒著落的婚事,再想到這丫頭使小性子將皇后得罪了,喬氏就忍不住嘆氣。她耳提面命叮囑道:“這些日子你就在府里待著,哪兒也別去?!?/br> “知道?!泵啡泓c(diǎn)頭。 …… 胡三彪的喪事辦了三天。 胡家沒什么親戚,又一屋子女人,這事兒顯得格外麻煩,里里外外都是董氏在cao持。出殯那天,她抱著小長生走在前面,淚水漣漣。胡三彪沒有尸首,所以只做了個衣冠冢。在墳前,董氏還是抱著小長生給他磕了頭。 胡大娘又哭岔了氣,捶胸頓足,早早被人扶回去歇著了。 這日回去,和穗雇了輛馬車。董氏從馬車?yán)锵聛淼臅r候,路邊就有幾人探頭探腦打量。那幾個都是附近的二流子。董氏只當(dāng)沒在意,快步往里面去。她越是這樣,還越有人起哄,董氏連忙讓和穗掩門,就聽外面有人低喝:“干什么你們?!” 董氏腳步?jīng)]停,抱著長生回了房。 小半晌,和穗進(jìn)來道:“姑娘,先前梅大爺來了,給了個包袱,說是姑爺?shù)?。梅大爺又說,這是他這次回京帶回來的,現(xiàn)在才尋到機(jī)會送來。” 瞥了眼那熟悉的包袱,董氏眼圈兒便紅了。她正色道:“你去外頭跟梅大爺客套的道聲謝?!焙退朦c(diǎn)頭,將手里的包袱擱下來便退了出去。 那包袱就在旁邊,董氏解開。就見里面疊的整整齊齊的是她做得衫子,其中有些干凈的還沒來得及穿,有些已經(jīng)明顯洗過,那是穿過了的。董氏一件一件拿出來,發(fā)現(xiàn)最底下那件的夾層里,是她寄過去的所有家書。那人疊成小小的,一封一封貼身放著。 董氏眼淚又出來了。 她獨(dú)自枯坐在冷冷清清的房里,將這件衫子放在枕頭邊。 …… 梅茹拂了皇后的好意,又擔(dān)心那惡心太子暗地使壞,她這段時日便跟平陽先生告了假,也沒臉再去胡家,只安安分分的留在府里看看書、作作畫。 每年冬天,都是最最冷清的時候。 梅蒨明年三月成親,她現(xiàn)在跟著小吳氏學(xué)習(xí)管家、主持中饋、迎來送往之事,當(dāng)然沒什么閑暇功夫。整個國公府就屬梅茹和萍姐兒最閑。萍姐兒是最沒耐性的,而且那張嘴比梅茹還要厲害、更不饒人。 其實(shí)萍姐兒前世過得不好,一張嘴得罪了不少人,最后國公府沒落了,萍姐兒落個被休的下場。 梅茹不舍得這個meimei再如此苦了,便在旁偶爾點(diǎn)幾句,省的她吃虧。 姐倆的感情因此親近了不少。 在府里閑呆著的這些時日,梅茹還是收到過傅釗的口信。傅釗說有急事找她,約她去四喜堂。上次傅錚就是拿這些話哄她,梅茹當(dāng)然不會上第二次的當(dāng),免得去了被那人看笑話。 遲遲見不到梅茹,傅釗急了。 他想直接請父皇賜婚的,但這樣太過冒昧,他怕梅茹不高興或者不愿意,所以就想當(dāng)面問清楚,沒想到梅茹突然不搭理他了。傅釗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不明白其中到底發(fā)生何事。 幸好之前梅茹已經(jīng)婉言拒絕了皇后,太子又沒什么動作,傅釗才稍稍安心。何況,眾人面前還有件大事—— 傅錚的婚事。 傅錚這次九死一生回來,又身負(fù)重傷,連能文能武的右臂都廢了,延昌帝心有愧疚,自然想在婚事上好好彌補(bǔ)這個兒子。 李皇后便替傅錚看中了一門親事。 但李皇后存著私心,她替傅錚看的這門親事尋尋常常,不功不過。延昌帝得知后沒說話,只宣傅錚進(jìn)宮,問傅錚自己的意思。 這還用問么? 傅釗暗自思忖道,七哥肯定會求娶周jiejie——周素卿到現(xiàn)在還沒定親呢——父皇既然覺得虧欠七哥,當(dāng)然會同意這門親事。 其實(shí)延昌帝也明白傅錚和周素卿的事,所以給傅錚一個機(jī)會罷了。 熟料這事兒大大出人意料,傅錚誰都沒有求娶,反而當(dāng)面拒絕延昌帝的好意! 延昌帝不解,傅釗不解,而周素卿知道后,更是在府里氣得伏案直哭。 周素卿和傅錚是京城里人盡皆知的一對。若不是上次傅錚落魄、賀太傅阻攔,他們倆恐怕早就成親了……沒想到這次傅錚誰都不娶,更沒有娶她,直接狠狠拂了她的臉面,讓她在京城還怎么做人? 周素卿越想越難受,亦越想越不服。 沒過幾日,賀府便傳出周素卿定親的消息,定的親事很有,頗有些爭口氣的意思。 得知這兩個消息,梅茹很是意外,一頭霧水。她沒想到傅錚居然沒娶周素卿,他到底在干嘛?梅茹弄不明白。 傅釗也弄不明白,他問傅錚:“七哥,你怎么不娶周jiejie?”賀家這么好的勢力,就這么白白拱手讓出去,實(shí)在可惜。 “她?”傅錚聞言冷冷一笑,漆黑的眼底全是寒意,滿是不屑?!八暮靡鼍壴诤竺婺?。”傅錚意味深長的說了句。 傅釗不太明白,“周jiejie現(xiàn)在的婚事確實(shí)不錯,但七哥娶了她也不虧啊?!?/br> 傅錚笑了笑,只解釋說:“近年賀太傅與父皇的政見總是相左,沒必要為了娶她惹父皇不高興?!?/br> 傅釗這個聽懂了,又疑惑道:“那七哥為何不另娶旁人?你怎么誰都沒娶?” 傅錚那會兒在左手執(zhí)筆練字,聽見這話,他端著筆的手略略一滯。傅錚沒有說話,只緩緩垂下眸子,眼底說不清道不明的,明顯是有心事,而且心事重重。 在傅釗眼里,七哥一向是冷靜,甚至是冷漠的,他極少會是這幅模樣……傅釗忽然靈光一現(xiàn),拍腦袋震驚道:“七哥你心里有人了?!”這話里很是不可思議,還不可置信。 輕輕眨了眨眼,傅錚淡淡回道:“沒有?!彼f著落下一筆。 “七哥你莫騙人?!备滇撊院闷娲蚵?,“到底是哪府的姑娘?七哥你怎么不直接向父皇求娶呢?”他想不明白。 傅錚還是垂眸,無奈笑了笑,望著傅釗道:“就別瞎猜了?!鄙陨砸活D,他關(guān)切的問:“最近見到三姑娘了么?” “沒有?!备滇撃樲抢聛恚瑩u搖頭,很是沮喪。過了一會兒,他又道:“最近風(fēng)口浪尖她不便出府,我還是等上元節(jié)去找她,到時候約循循去賞花燈。” 許是聽到了“花燈”二字,傅錚視線怔怔的,看了看多寶格間的那盞花燈。 傅釗心中一奇,亦跟著望過去。 那盞花燈就擱在那兒,安安靜靜。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紙包著竹篾子,墨筆勾勒的自己飄逸而靈秀,遠(yuǎn)遠(yuǎn)看著,雖然冷清卻別有韻味。 傅釗心底忽然冒出來個念頭,莫非這就是七哥心底的人? …… 冬節(jié)這日是周素卿生辰,梅蒨和梅茹自然還得去道賀。 這一年周素卿和梅蒨都定了親事,梅茹卻頂著個克夫的名號,無人問津呢。 兩個人見面,依舊不對盤。梅茹點(diǎn)了點(diǎn)下巴,周素卿仍維持著好名聲,輕輕笑了一笑。 對于梅茹,周素卿還是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