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信在這亂世里，實(shí)則也算常見得很了。從前也有許多國君做過類似的事，這就是種諸侯與諸侯間坦坦蕩蕩的交往，帶著些“一笑泯恩仇”的灑脫，有托付給盟友至交的、甚至還有托付給仇人的，總之天下皆認(rèn)這是君子所為，美談一樁。

    至于若要往“不太君子”的方面去想，這亦不算傻事。在國君并無子嗣的情況下，疆土只能是由手下能臣去搶。這樣的時(shí)候若許旁的諸侯干預(yù)，各國雖為名聲不能明搶，也要為自己的利益搏一把——看你扶持這個(gè)，我就扶持那個(gè)。咱誰也別把誰的人弄死，若不然先撩者賤，小心我揍你，我名正言順地揍你，我拉著我盟友一起揍你！

    這樣一來，往往反倒不會鬧得太過慘烈：既然有別國干預(yù)，大家都退一步把地方分了就行了，誰也別琢磨著把全局都占了。

    各諸侯王此時(shí)“情緒難辨”，蓋因戚國尚在鼎盛，戚王也還是年輕氣盛的時(shí)候。這樣的情狀下突然砸來這樣一封信……

    大家一點(diǎn)準(zhǔn)備也沒有。

    南束王宮里，蘇洌對著這竹簡看了一下午，看得都快入定了，眉頭還越皺越緊。

    阿婭和銜雪互相遞了好幾個(gè)來回的眼色，末了還是前者走了過去，將他手里的竹簡抽了過來：“這有什么可苦惱的？”

    她將竹簡一卷扔在案上：“戚國的事到時(shí)我們不插手，但國巫要來隨時(shí)來。她愿意嫁你，你就娶了她，她若不愿意，在南束也一輩子都是貴客?！?/br>
    “……嫂嫂?！碧K洌嘆了口氣，看看女王又看看被她扔到旁邊案上的竹簡，搖著頭站起身，“借我兩萬騎兵。”

    阿婭怔然：“……干什么？”

    “去弦國，接阿追。”蘇洌已向外走去。

    南束人處事方式簡單，其中的彎彎繞繞阿婭不懂他卻明白。如若戚王戰(zhàn)死，手下能臣欲爭江山，莊老丞相與朝中糾葛多，若無人相助或許當(dāng)真難以全身而退。

    但阿追一個(gè)本就不是戚國人，還年輕、未婚、無子的姑娘，這種擔(dān)憂根本就不該安到她身上。相反，無論誰得了天下，都仍該照舊捧著她的國巫才對。

    除非還有什么別的事，讓他手下的人非要?dú)⑺豢桑踔连F(xiàn)下已起殺心了，只是戚王在信里沒好明說。

    若是那樣，真等戚王戰(zhàn)死再去接人哪來得及？

    短短兩個(gè)多月，也不知戚國這是怎么了。

    .

    弦國國府，阿追和雁逸一并讀完信，而后各自沉默。

    送來給雁逸的這一封長一些，另附了給蘇洌與姜懷的信，大致就是告訴他到時(shí)可尋這二人相助，阿追就托付給他渡這一劫了。

    雁逸凝睇著阿追冷淡的側(cè)頰須臾，終于問：“你怎么想？”

    “我覺得他在賭我知道此事后肯定會心軟，放他一馬，順帶著不計(jì)較之前的事了?！卑⒆犯纱嗬洹?/br>
    雁逸禁不住笑：“別賭氣。”

    阿追冷哼：“才不跟他賭氣?！?/br>
    “……好吧，你這般想也有道理?！毖阋輭翰蛔⊙鄣椎膶櫮?，坐到她身邊笑問，“那說些更有用的，你現(xiàn)在想怎樣做？是放他一馬，還是等著戚國紛爭掀起，躲到南束去？”

    阿追重重地呼了口氣，目光再度落在眼前的竹簡上，盯了會兒，回看向雁逸：“若要說‘更有用的’，我只能說，這回的事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還有誰想拿軍情送他去死，但眼下他活還是死，我左右不了?！?/br>
    然后她緩了兩息，視線又在那竹簡的字跡上劃了劃：“我提前沒料到這事，占卜又不能卜已發(fā)生的，是誰干的我也找不出，所以……”她的目光下意識地避開了些，“說不準(zhǔn)這和朝中紛爭有關(guān)無關(guān)。上將軍若想去救他，我不攔著就是了?！?/br>
    雁逸靜靜看著，看著她眼波輕顫，心緒分明越來越亂。

    俄而他笑了一聲：“那你不記仇？”

    “我知道你是他手下的將軍……”阿追垂眸道。

    他又問：“那我若不去救他，你會記仇嗎？”

    阿追驀地看向他。

    四目相對，她眼里八分錯(cuò)愕，另有兩分情緒亂得解不清；雁逸眼底則沒什么情緒，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端詳了她一會兒，淡泊而笑：“你著實(shí)是忘不了他的?！?/br>
    “不是的！”阿追一語駁回，下一瞬，心底卻亂得更厲害，她緊抿著薄唇不看雁逸，緩了好久思緒才勉強(qiáng)理出個(gè)條理。

    她生硬地說：“我不可能再對他有什么心思了，單是他初占弦國時(shí)那般輕賤我這一條，我就不能再喜歡他了——而這還是諸事里最輕的一件?！?/br>
    雁逸嗤笑了一聲。

    “你別笑?！卑⒆孵久伎聪蛩?，掙扎的神色忽地冷靜下來，“上將軍不明白。若單只是這些不快，我想我是可以不多和他計(jì)較的——不管怎么說，我已讓戚國戰(zhàn)敗了十二次，我清楚這于他是多大的代價(jià)，也清楚在這十二戰(zhàn)的這些時(shí)日里，他都不好過。”

    這不是自欺欺人?？嘈拇蛳聛淼慕揭稽c(diǎn)點(diǎn)再被撕走，于任何有志向的國君而言都是折磨。她在占卜時(shí)也看到了，看到他比先前憔悴許多，只怕所受煎熬比她當(dāng)時(shí)還多。

    他欺了她幾回，她一刀刀捅回去。如若他能說不在意，那她也能做到把先前的不快翻過去。

    但現(xiàn)下……

    阿追嘆了口氣：“在這些事里，當(dāng)時(shí)的難過委屈都是小的。要緊的，是我愈加清楚不論我多喜歡他，他強(qiáng)我弱這一點(diǎn)都改變不了。情狀如此，我若再繼續(xù)喜歡他、甚至想著嫁給他，就太可怕了。”

    她啞笑著說：“他在強(qiáng)者的位置上，自然而然地會忽略旁人的喜怒。任何時(shí)候，他想出一口氣，隨便動動手段就出了?？晌覒{什么要上趕著受這份氣？”

    就拿他占下弦國那日讓她去端茶倒水洗鎧甲的事來說，現(xiàn)下想來，她不是不懂他當(dāng)時(shí)是在賭氣、是因惱怒她一心幫姜懷……可當(dāng)時(shí)她心里也是同樣有委屈、有氣的，能撒這口氣的卻只有他。

    她連還手的余地都沒有。

    雁逸越聽神色越復(fù)雜，摸索著她的心思想下去，這才驚覺這些日子下來，自己享受于和她相處，卻還一直不知她是怎樣的想法。

    “所以啊，上將軍不要總覺得我和戚王會有什么藕斷絲連了。”阿追笑音無奈，又輕松地緩了口氣出來。

    “嗯……”雁逸發(fā)著怔應(yīng)下，又說，“那你是不想我去幫他？”

    “無所謂。”阿追輕一聳肩，“我所想的，只是把自己心里的這口郁氣出出來，然后跟他江湖不見，其余的都無所謂?！?/br>
    她想，她還是怨他的，但在讓戚國接連戰(zhàn)敗之后，已不至于仍到要他就此喪命的份上了。

    所以出氣之后“江湖不見”，該算是既理智又有禮有節(ji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