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不一會兒,那侍女匆忙起身去開了房門,聽腳步沉重,來的約摸是個男子。 “你如今越發(fā)乖張,三更半夜竟逗留在這種地方,承順侯也不管你?” 蔣儀聽這男子的聲音十分熟悉,卻始終想不起來究竟是誰。 須臾間,一個男子亦是脫了鞋跪坐在了蒲團上,便聽那女子嬌笑道:“他若愿意管我倒還好了?!?/br> 蔣儀往前趴些,見那男子雙手潔白纖細,十指修長,似在那里見過。凝神一思,忽的便想了起來,這人定是陸遠澤的叔叔陸欽州,方才在那草棚里時,就聽王左使提過說陸欽州亦在此處。陸欽州行動帶著衛(wèi)侍,王左使掌管京城治安,自然認得陸欽州手下的人,看來他說的果然沒錯。 那女子又用茶水溫了一遍茶碗,卻將茶水倒了,只遞了一只空杯于那陸欽州,因他身量高,雖此時坐著,蔣儀卻也看不到他究竟在做什么,但猜也能猜到他此時必是捧著空杯嗅那茶香之氣,半晌,只見那女子接了空杯,斟上一杯茶遞了過去,如此三巡,兩人間并無言語。 蔣儀被那濃香熏的昏昏欲睡時,忽而聽那女子嬌笑道:“介衡你這胡子要留到什么時候?如今遠遠看了,那還是當年的美潘安,竟是個馬賊山匪一樣?!?/br> “妻子早去,蓄須也不過守制,這有什么驚奇?!标憵J州聲音仍是沉沉的,仿佛心事重重般。 那女子亦是哀嘆了一聲才道:“你也年級輕輕,這些事情上卻總是不順當。” 陸欽州并不接話,擱了茶碗道:“你前番過府去給遠澤說親了?” “嗯,不過是清王妃纏的沒辦法了,去替她meimei說合說合,我知老祖宗必不會愿意的,也不過不便違了清王妃,替她走一趟罷了?!?/br> “如今你竟也攙和到這些事情里面來了?!标憵J州仍是沉聲。 …… “什么事情?”那女子似是驚訝,旋及笑道:“我還沒那樣清閑,咱們朝沒有世襲罔替的律例,我們又沒有孩子,這一世的榮華已經(jīng)到了頭了,享盡了也就完了,我閑著沒事攙活什么?” …… 那女子見陸欽州仍是半晌無言,歪歪前傾,整個身子便有一半伏在了那矮幾上,蔣儀也因此見她一張朱唇輕啟著,十分的美艷,卻見她唇角上翹,輕聲道:“前兒在陸府,我可聽了些有意思的話來?!?/br> 陸欽州道:“什么話?” 那女子仍是仰首輕啟著唇,笑意更深了:“這其中竟還攙著些咱們陸中丞的香艷事?!?/br> 蔣儀聽了這話,心里猛的一跳,隱隱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么了,便見那陸欽州的手也輕輕抬起放在了桌上,并不言語。 那女子繼而道:“楊府里來的人竟然說,陸中丞盛夏時節(jié)去蜀中的路上,不知何時竟被一個尼姑絆住了腳,做了一回裙下之臣?!?/br> “前番我湊巧也聽了這樣的事,一個婦人不知從那里聽了這樣的傳言,四處大放厥辭,你道她后來怎么了”陸欽州的聲音仍是十分沉穩(wěn),還有些戲詢之意在里間。 “怎么了?”那朱唇上的笑意漸隱,竟似有些怔住一般。 陸欽州道:“她回府后夜里在床上睡覺,早晨起來卻不知何時舌頭少了半條,她的丈夫睡在身側(cè),竟是一無所知。” “誰?誰舌頭少了半條?”那女子驚道。 陸欽州道:“孟府中的幾位婦人們,如此敗壞一介孤女名聲,她家家風可見一斑,這種人家如何能做親事。” “你若為此事叫我前來,我既已聽過了,就止在此間,若是你也仍到外間傳這樣的話去,承順候夜里睡的可還警醒?” 陸欽州本已起了身,忽而彎下腰,約莫是注視著那承順侯夫人:“對了,承順侯與你甚少同床吧?!?/br> “介衡你……”承順侯夫人也起了身,本還怒著,想是見陸欽州穿鞋要走,急急道:“你也知他不過是個擺設,今晚,就留在此間吧?!?/br> 門開了,半晌,風裹著寒氣鉆了進來,承順候夫人赤著雙足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你又不是這妓院行首,我怎能在這里嫖了你?”那陸欽州腳步漸遠,竟是就這樣走了。外間一陣腳步聲隨著,想必就是貼身跟著的李德立和那些兵衛(wèi)們。 那承順侯夫人跌坐在地毯上,一雙繡拳砸在矮幾上,將那茶碗都掀翻了,才叫道:“還們不快進來?” 兩個女子急急步了進來,跪在下首,承順侯夫人道:“隔壁還沒有將陸遠澤抓住嗎?為何遲遲不來報?” 其中一個女子道:“回夫人的話,奴婢們方才聽外間傳話進來,說陸家少爺壓根兒就沒有去醉仙樓?!?/br> “一群廢物!”承順侯夫人咬牙切齒道:“害的我三更半夜跑到這骯臟的所在來,竟是一事無成?!?/br> 她呆坐了半晌,忽而問道:“你們可曾聽說京中那家人家的夫人被人割了舌頭的?” “大約是劉少府家的吧,聽說他家夫人早上起來少了半條舌頭,都是一個月前的事了?!?/br> “還真有這種事……”承順侯夫人忽而嘆道:“陸欽州如今也成了黑心腸,咱們回府吧?!?/br> 不一會兒,這幾個人也收拾好包袱離開了。蔣儀在床下躺著,回味著方才陸欽州與這承順侯夫人的談話,雖不敢肯定,八九不離十他也是這承順侯夫人的裙下之臣,萬幸他們談崩了走了,不然今夜宿在這張床上,自己只怕就更加出不去了。 她見那些女子離開后,并未關上后院大門,便也跟著溜了出去,此時已是半夜,坊間街道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蔣儀貼著墻腳一路快走,到了馮氏繡坊背街巷,捏著鼻子學了兩聲貓叫,便間一條長繩從天而降。她抓過繩子在肘間纏了,抬腳一縱身,鷂子一樣輕盈的三步并作兩步,便已經(jīng)爬上樓去了。 ☆、抄家 李mama忙掩了窗戶下了鞘,輕聲叫道:“我的好姑娘,你說不過一時三刻的事情,如何到更夫敲過三更了才來方才隔壁也是人進人出鬧了半夜,這會子才安靜下來,好在沒有人前來盤問咱們?!?/br> 蔣儀忙問道:“二少爺如今還在隔壁嗎?” 李mama搖頭道:“不在,與二少夫人吵了一場,帶著人走了,如今坊禁他也歸不了家,不知去了那里?!?/br> 蔣儀怕再走動要驚動隔壁的馮氏,又因這男子衣服本有汗臭,再熏得一身濃香味,實在難以捱著,只叫李mama兌了些溫水,脫了衣服細細擦過,方才躺到床上。 她雖跑了半夜,如今竟是興奮的睡不著。一時腦中閃現(xiàn)著陸遠澤臉上的笑,一時又想著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心中春潮涌動,忽而又想起那侯夫人曾言楊氏到陸府時,說過自己與陸欽州之間的事。她心中一直以為這些事情或許徐氏知道一些,但尚未告訴楊氏,但如今看來,徐氏與楊氏,王氏幾個都是這樣暗嚼過舌頭的,只不過未曾在孟泛與天佑幾個男子跟前顯露過罷了。 只楊氏一慣老實本分,最不喜與人說閑話搗事非的,怎么會在頭次去陸府時便說這種敗壞自家姑娘名聲的話來,想來想去都不像。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侯夫人怕是從別處聽來的謠言,卻因楊氏恰去了一趟陸府,而區(qū)氏又是陸欽州大姐家的甥女,沾著這層干系陸欽州不好追究,才假借了楊氏的嘴把這話說出來。 不過方才陸欽州走后,她還問了婢女陸遠澤有無赴約的事情,可見孟泛孟宣們的計劃,這侯夫人也是知曉的,她或許是為了要讓陸欽州欠自己一個人情,才在此間守著,只待自己的探子報了陸遠澤被抓,便立即與陸欽州一起趕過去營救。 蔣儀真是沒想到這樣一件事情,后面竟有好幾拔人盯著,各有各的打算,各想著撈各的好處。 到了第三日一大清早,天佑早早便來了,只馮氏頂著兩個青眼圈忙里忙外,亦是收拾著自己的細軟,拿他當空氣一樣,下人端上早飯來,幾個人也是吃的沉默無語,待吃完早飯,馮氏也不與人打招呼,一輛香車一群下人擁著,套車而去了。 天佑站在樓梯目送馮氏走遠,摸了摸鼻子走過來笑道:“既然事情已經(jīng)定下了,儀兒咱們也回家吧?!?/br> 蔣儀早收拾好了包袱,只等著天佑套車,與李mama兩個一直等在樓梯上。 待天佑套好了車,她們便也一道兒回府中了。 因是從西跨院這邊的側(cè)門進的,蔣儀一下車便見小李氏站在那里,頭發(fā)蓬亂嘴唇干裂,混身上下穿的竟然連干凈都算不上,整個人污糟糟的站在晨色里。天佑見了也并不理她,自顧下了車轉(zhuǎn)身回西跨院,蔣儀走過來斂衽福道:“三舅母來的早?!?/br> 小李氏點點頭,眼神卻在亂晃,看了左右半晌才道:“今日這府中怎的有些奇怪?” 蔣儀剛來,也沒覺得那里奇怪,這四處瞧了,才見些下人們都擠在一處,悄悄言語這些什么,不時看她們一眼。蔣儀微微撐了笑道:“那里有奇怪,三舅母可是要去方正居,與我一起走吧?!?/br> 小李氏點了點頭,與蔣儀一起行了。 她們到了方正居,莆一進門便覺得氣氛不對,院子里有些下人,見了她們也是躲躲閃閃,只青青高聲道:“表小姐與三夫人來了。” 蔣儀因要廝見過外祖母,便帶著小李氏直往上房走去。青青忙打了門簾,如今天冷已換了棉門簾的,李氏年級大了怕冷,這時節(jié)已經(jīng)生起了炭盆。雖這屋子生著炭,兩人進了門,仍覺得內(nèi)間亦是寒如冰窖,李氏坐在上首,孟泛與孟宣坐在下首,徐氏與楊氏也分別在一旁站著。 見蔣儀過來請安,李氏勉強撐著眼皮道:“儀兒辛苦了,快下去歇著吧?!?/br> 蔣儀應了,方才出了門,就聽李氏道:“你如今兩個女兒都嫁人了,還整日到這府上做什么?” “母親說的是,只是這月的月例按例也該下來了,媳婦想著家里已經(jīng)斷了炊米,平兒的束侑也該交了,他學里慣常的還有炭敬……”小李氏話還沒完,就聽一陣拍桌子擁茶碗的聲音。 “這家里那一個人不是整日在外尋些營生好要養(yǎng)活一大家口人,只是有些人,每日里混吃等死,一月一月倒養(yǎng)出米蟲來了?!边@是孟泛的生意,想必他是發(fā)了極大的火。 蔣儀見青青帶著幾個小丫頭也站在門廊下,便也站在那里聽著。小李氏帶著哭腔道:“二哥說的這是什么話,若不是你三弟這些年病著沒有生計來源,我們又何苦如此?” 接著又是徐氏一陣笑聲道:“若說病著,四爺前陣在歷縣被人打破了頭,還不是整日頂著個破頭忙出忙進,忙里忙外,只這也成功勞了。” …… “你且回去吧,回去也告訴老三,如今府上光景也不好,他幾個孩子也都大了該要撐起門戶,即是如此,我做了主,以后的月例就免了,你們等閑也不必再到府上來了?!泵戏阂慌脑谧郎?,接著便掀了簾子出來,徑直出了方正居走遠了。 楊氏也跟了出來,卻并不走遠,也在門廊上站了聽著,過一會兒,又聽小李氏哭道:“母親,不說老三,平兒也是您的親孫子,如今他學的又好,怎能叫他就這樣失了學業(yè),母親您發(fā)回善心,好歹每月接濟一些?!?/br> 徐氏笑道:“這府里若能發(fā)起善心,先在西市支個粥棚子,倒是京城里一樁善事?!?/br> 說著也掀了簾子出來走了。 此時屋中便只剩李氏孟宣與小李氏三個。 小李氏又道:“四弟,你三哥他……” “當年好好兒一個能武能威的大哥沒了,他好好的回了京,若他當年肯搭救大哥一把,這孟府會敗落到如此地步?這樣的人,我們還接濟了這許多年,看來是這孟府里人心太善,竟把狼都養(yǎng)熟了。”孟宣說完,也出來走了。 小李氏在屋中哭了半晌,見李氏總不說話,知這李氏與自己更不睦,求她也是無指望的,便也退了出來。楊氏等在門廊上,見她出來攬過她肩膀扶她下了臺階,出了方正居,才低聲道:“今日你來的不是時候,昨兒夜里不知府里的爺們出去辦什么事兒,想是沒有辦成,今日都在氣頭了,你來的不湊巧給撞上了,你且回去再緩幾日,等府中緩過這幾日再來,想必還有希望?!?/br> 小李氏垂淚點頭,出門走遠了。她一個女兒入宮一個女兒外嫁,掏空了家中一切積蓄,還借了些債,就等今日府中發(fā)放例銀,這才起了個清清早喝了幾口涼水便穿了半座城趕了來,誰知一來就碰到這樣一個噩耗,此時恨不能自己就此被雷劈了,或者叫街的亂馬踏死了不用回家才好,但天下那能事事遂人愿,今日萬里晴空,街上行人都無,她也只能一步挪一步,終究要回到賃來的小院中去。 蔣儀回了自己屋中,見善春難得伺候在屋中,便笑道:“辛苦meimei了,廚下如今活計不多唄?!?/br> 善春忙笑著福道:“廚下那里有什么活計,不過是四夫人從那里聽來說如今市面上繡花的帕子能賣上價,整日的拘著我們在東跨院后院里繡帕子罷了。” 蔣儀一想,這也正是徐氏會做的事情,便也一笑置之。 “府里這兩日還平靜吧?”蔣儀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問。 福春道:“昨兒夜里大半夜的不安生,也不知誰進進出出的,今日一早二爺就發(fā)了脾氣,把一個端茶的小丫頭給攆了,吃飯時四夫人又把抱瓶罵了,主子們氣不順,奴才們都嚇的大氣也不敢喘,走路都要貼了墻根?!?/br> 蔣儀心道,是了,必是昨兒夜里事情不成,孟泛等得知了,早間起來才會這樣發(fā)脾氣,只天佑坊禁了還能回到府中,想必也是借了那王左使的面子。 她此時還有正事要做,因那屏風太大,帷幕過巨,元秋入宮與圣人商議訂要繡上《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蓋因這經(jīng)是佛祖在摩竭陀國伽耶山的一棵菩提樹下悟道之后,講的第一卷經(jīng),有道是佛祖釋迦牟尼講經(jīng)的四十九年分為五個時期:華嚴時、阿含時、方等時、般若時、法華涅盤時。有首偈子說明五時說法的過程:“華嚴最初三七日,阿含十二方等八,二十二年般若談,法華涅盤共八載”; 如今訂繡《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在帷幕上,取的,便也是涅盤與新生之意。 如今因蔣儀要抄經(jīng),她這抱廈里便清了一切家什出去,獨在窗前留下平整一面大案,擠的整間屋子都擁擠不堪。 她鋪了宣紙,提筆才寫了幾個大字,就聽外面一陣腳步急促,有人奔進了內(nèi)院,外間也是喧喧嚷嚷。蔣儀喚了福春來道:“你出去看看,外間什么事這樣鬧哄哄的?!?/br> 福春去了半晌,李氏都從里間出來了,站在方正居大門口望外看,蔣儀見福春一去不來,便也擱了筆出來到外間。 李氏道:“都莫要出去,在這里候著。” 不一會兒,便見一位穿公服戴硬幞頭的官員帶著一群兵衛(wèi)自夾巷走了過來,那官員見了李氏,一揖道:“下官因公務在身,擾了老夫人清靜?!?/br> 李氏忙伸手扶了道:“官家莫要如此,只是不知你來府,可有什么公事在身?” 那官員道:“貴府二爺孟泛,在蜀中任上貪墨過巨,如今圣上震怒,然念在當年節(jié)度使為國捐軀,故額外開恩,只叫小的們來府中查抄二爺院子?!?/br> 李氏腿一軟兩眶老淚便流了下來道:“是老身教子無方,官家還請奏明圣上,犬子們都是一心為國盡忠的,他這些年連個好些的宅子沒有,只是與我屈居在這方寸之,如何能有貪墨之事?” 那官員道:“如今大事既定,小的們也只是奉命辦差,還請老夫人體諒,此時二爺那院正在圍禁起來查抄,其余各院的人莫要再多走動,若叫本官手下的人瞧見了,少不了要同罪處置的?!?/br> 說完作了一揖,盡是揚長而去。 李氏此時手抖的厲害,四周看了看對蔣儀道:“儀兒,快去你大舅母院中,叫她趕緊知會王府一聲,看如何能保下你二舅來?!?/br> 蔣儀心知昨夜的事情必是已經(jīng)走漏風聲叫陸欽州知道了,只是他也發(fā)作的太快了,如今還不到中午,公差便來了。她領了命,提了裙自小荷塘后在往六里居去了,一路上遠遠瞧了西垮院一眼,果見已叫衛(wèi)兵們圍的個水泄不通,內(nèi)里還伴著哭聲吵聲。福春半天未來,必是正好撞上,也叫一并拘了。 她進了六里居正屋,見王氏徐氏兩個正坐在臨窗炕上話家常,也不及行禮,便將西跨院被圈起來查抄的事并那官員方才說的話一并給王氏說了。 王氏聽了也不驚慌,沉吟半昨才道:“我知道了,儀兒你也莫要放在心上,快去抄經(jīng)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