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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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哭笑不得,揉了揉眼,將長刀掛回刀鞘內(nèi),反身走到屋前,隔著窗戶看了吳楚楚一眼,見她連日顛沛,頭一次挨著枕頭,睡得死死的,一點也沒被驚動,便給她帶上門,自己坐在了門口,段九娘也湊過去,坐在她旁邊。 段九娘道:“我看你根骨一般,練破雪刀太吃力了?!?/br> 周翡心說,那也比李晟強,李晟都沒撈著大當(dāng)家傳刀呢。 她便絲毫不當(dāng)回事地說道:“吃力就慢慢練唄?!?/br> 段九娘正經(jīng)八百地點點頭,嚴(yán)肅地說道:“是這個道理,往后要好好用功才行?!?/br> 周翡自覺已經(jīng)十分用功,便將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練刀的事講給她聽。段九娘一聽見“四十八寨”幾個字,就十分專注,恨不能將周翡每個唾沫星子都拓印下來,暗自珍藏。 然而聽完了這一段,她卻又笑道:“你這叫什么用功?你爹那人婆婆mama,肯定最會縱著你們啦。” 她的記憶顛三倒四,這會好像又記串了輩分,拿周翡當(dāng)了李徵的女兒,周翡只好給她糾正回來。 段九娘“哦”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又說道:“我小時候剛開始練內(nèi)功的時候,有師兄弟好幾十人,頭一年就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門三年,連我在內(nèi),就剩下五個人啦,你知道為什么嗎?” 周翡從來沒聽說過這么能死人的門派,忙震驚地?fù)u搖頭。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說道:“因為我?guī)煾该總€月過來傳一次功,將一道真氣打入我們體內(nèi),那個滋味你肯定不曉得,渾身的皮rou要跟骨頭炸開一樣,這種時候,你可萬萬不能暈過去,暈過去就會爆體而亡,得忍著刮骨之痛,一點一點將那股亂竄的真氣強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竅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礎(chǔ)打完,后面就是鍛體,鍛體就更容易死啦。我?guī)煾赋Uf,沒斷過的骨頭都不結(jié)實,又過了兩年,就只剩下我和師兄兩人了!” 周翡毛骨悚然,感覺這門派不像教徒弟,像養(yǎng)蠱。 段九娘便怒其不爭地看著她嘆道:“你爹……” “外公?!敝荇溆旨m正了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了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么?李瑾容那個小丫頭何時有你這么大的閨女了?” 周翡聽她這樣糊涂,也就不怎么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話了,頗有耐心地重新將自己的家譜講給她聽……不過講也沒用,過了一會,她又變成“重孫女”了。 兩人說的話,時而對得上,時而根本是雞同鴨講,然而說來也怪,白日里,周翡還恨不能將這瘋婆子千刀萬剮,這會她大半夜不睡覺,跟段九娘坐在一起,聽她亂七八糟地講陳年舊事,卻又覺得又新鮮又親切,一點也不嫌她腦子里是一鍋熬了十多年的糊粥,一聊聊到了天亮。 周翡便對段九娘說道:“前輩,你不要在這鬼地方受他們的氣了,跟我們回寨中吧?!?/br> 她的前半句話,段九娘有點沒聽懂,大概她的神魂顛倒在過去,也并沒有覺出自己現(xiàn)在受了什么氣。 后半句卻懂了,段九娘面上先一喜,隨即又一呆,這一呆就大有天長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個字說錯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蓋:“前輩?” 段九娘就跟詐尸似的,“騰”一下站了起來,冷冷地說道:“去四十八寨做什么?守寡?” 這一瞬間,她好似終于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時哪一刻,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頭。 周翡只覺得周身一麻,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古怪真氣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經(jīng)八脈之間。 尋常內(nèi)息都如水流,有的寧靜些、有的暴虐些,可是這股內(nèi)息卻仿佛一柄剔骨鋼刀,不由分說地從骨縫中穿入,橫沖直撞,所到之處,便似乎給人剝皮抽筋似的。 段九娘就跟讓鬼附了身一樣,一掃方才的“天真活潑”,雙手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周翡疼得吭不出聲來,面無表情道:“枯榮手‘內(nèi)外有別’,我練的是‘枯’,真氣注入你體內(nèi),便會翻轉(zhuǎn)成‘榮’,生生流轉(zhuǎn)不息,你只要是能挺過去,就能練我?guī)熜值墓Ψ?。‘枯榮手’中,枯手雖然更狠毒,但歸根到底,榮手更厲害,只不過克化的時候吃的苦也更多些,當(dāng)年所有練榮手的同門,一年之內(nèi)就死得只剩我?guī)熜忠粋€人了……可惜我?guī)煾改腔熨~一個人只肯傳一門功夫,枯榮手相生相斥,我跟我?guī)熜忠豢菀粯s,沒法互相傳功?!?/br> 周翡耳畔“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她叨叨了些什么。 老仆婦聽見動靜,連忙從廂房中跑出來,見周翡臉上已經(jīng)沒了人色。 她的xue道只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間,很快便被打進來的枯榮真氣沖開了,周翡再也坐不住,從門檻上滾了下來,她手腳輕輕地抽動著,不知是微弱的掙扎,還是無法抑制的哆嗦。 老廚娘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么?” 好不容易睡了一宿好覺的吳楚楚才剛剛方才從美夢里醒來,未成想又生變故,簡直要崩潰,一個平素笑不露齒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院里,忙要伸手將周翡扶起來。 可是周翡身上的骨rou仿佛變質(zhì)成了石頭,又硬又冷又沉重,她徒勞地伸了兩次手,竟不知該落在哪里,急得團團轉(zhuǎn)。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邊的樹下盤膝坐下,她一會像老妖怪,一會像小女孩,可是這一坐,卻又隱約有了些許宗師一般的淵岳之氣……只是約莫不是太溫和正派的“宗師”。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來,宗門林立,有些門派縱能因幾個風(fēng)流人物顯赫一時,也終于有衰,后代傳承便如那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你們可知為什么?” 在場三人,一個歇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個只會繡花吟詩,還有一個畢生專注于掃帚與鍋鏟大業(yè),并不關(guān)心其他俗事——沒有一個能領(lǐng)會段宗師這番看遍今古英雄的高論。 苦無知己的段九娘只好寂寞地自說自話。 她說道:“你因何習(xí)武?學(xué)的什么刀槍劍戟?走的什么天地乾坤道?你們那些個迂腐的名門正派,只會教弟子‘習(xí)武是強身健體’,說什么‘將來要鋤強扶弱’的廢話,教出來的弟子也多半是給人‘鋤’的廢物!武學(xué)一道,就是掙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沒有這一層精氣神,你和打把勢賣藝的有什么區(qū)別?你翻的跟頭還不見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周翡的指甲本來修得很短,這一陣子天天逃命,卻是顧不上了,長出了一小截,狠狠地?fù)高M院中青石的地面上,很快血rou模糊。 吳楚楚哭著懇求道:“夫人,她既然是李大俠的外孫女,不也相當(dāng)于您的晚輩?倘若她有什么三長兩短,她的父母兄弟,豈不是要傷心死了?夫人您心里就不難過嗎?李大俠要是泉下有知,又怎么忍心?” 段九娘被她這幾句話說得愣了半晌。 吳楚楚見她神色松動,忙機靈地再接再厲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段九娘聽了,搖頭道:“那我救不了,枯榮真氣已入她體內(nèi),拔是拔不出的,只能看她自己的?!?/br> 吳楚楚差點給她跪下,這不是管殺不管埋么? 段九娘說著說著,面色又不近人情了起來:“她要是真李家血脈,就不該連這一點苦頭都吃不了,倘若真是這么廢物,死在我手里,也比出門在外死在人家手里強!” ☆、第39章 走岔 吳楚楚無計可施,只好默默地等在一邊,不料這一等,她就從天黑等到了破曉,又從天亮等到了天黑,祝府的下人來送了兩次飯,每次在院外重重的敲門,她都要好一陣心驚rou跳,每過一刻,吳楚楚都忍不住伸手探一探周翡的鼻息,生怕她無聲無息地死了。 枯榮真氣好似一伙不速之客,橫沖直撞地卷過周翡全身,所到之處,皮囊雖然完整,里面的血rou卻好像都攪成了一團,走一路炸一路,繼而氣勢洶洶地逼入她氣海中,與她原有的內(nèi)息分庭抗禮,兩廂來回沖撞,全然沒有一點想要攜手合作的意思。 段九娘真是坑死人不償命的一把好手,這么復(fù)雜的一個過程,她只用了“收服”倆字就給周翡概括了,別說功法,連句口訣都沒有——就算有,周翡也不敢聽信,她著實不敢相信段九娘那“七上八下”的腦子里還能裝下一段一字不差的口訣。 漸漸的,周翡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外面是冷是暖,是白日還是黑夜,她全然不知道了,微弱的意識幾次險些斷絕,然而終有一線搖搖欲墜地懸在那里。 她不肯承認(rèn)自己怕死,只是不能在仇天璣還氣急敗壞地四處搜捕她的時候無聲無息地死在這么一個小院子里,周翡想,她還要送吳楚楚回蜀中,要找到王老夫人,親口告知噩耗,還要回來找北斗報仇……她甚至好不容易下了山,都還沒來得及去見她爹一面。 周翡將這些無論如何也死不得的緣由反復(fù)在心里念叨,念念如沙,然而砂礫沿著同一個軌跡滾上成百上千遍,便也幾乎成了一股能吊命的執(zhí)念。 傍晚將至,老仆婦燒了一壺水,用長簽子穿著硬如鵝卵石的冷饅頭,在火上烤熱了遞給吳楚楚:“姑娘,吃點東西吧。” 吳楚楚對著一個不知死活的周翡,還有一個端坐在旁邊如老尼姑入定的段九娘枯守了一天,沒事好做,只能胡思亂想,想她顛沛流離的過去與渺茫艱難的未來,心頭正一片慘淡,沒當(dāng)場找根長繩吊死已經(jīng)是心寬了,哪還有心情啃干饅頭? 她便苦笑了一下,擺手推拒了,猶豫再三,終于忍不住跟難得安靜了一天的段九娘說了話。 吳楚楚問道:“夫人,她什么時候能好?” 段九娘睜開眼,先是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周翡,吳楚楚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唯恐段九娘脫口一句“你們是誰,這怎么了”。 好在沒一會,段九娘就艱難地想起來了,她端詳了一遍周翡的臉色,又似有不解地皺了皺眉,按住周翡的手腕,凝神片刻,喃喃道:“奇怪?!?/br> 段九娘說著,站了起來,圍著周翡轉(zhuǎn)了好幾圈,顛三倒四又喋喋不休地將枯榮手的來龍去脈又給吳楚楚念叨了一遍。除了“此功法非常妖孽,一個不鬧不好就要死人”外,吳楚楚這門外漢什么都沒聽懂。 段九娘抬起頭問她道:“多久了?” 吳楚楚道:“一整天了。” 段九娘皺起眉,喃喃道:“奇怪……太奇怪了,按理說,頭一次接觸枯榮真氣的人,最多能撐三個時辰,撐不住的也就死了,能撐過去的,自然能一點一點將枯榮真氣化為己用,她怎么一整天了還是這樣?” 吳楚楚淚流滿面道:“我怎么會知道?” 段九娘自從瘋后,凡事便不去深思量了,乍一動用塵封的腦子,好似個癱了八年的人練習(xí)用腿行走——基本使喚不動,只好驢拉磨一般地原地團團轉(zhuǎn)。 吳楚楚被她轉(zhuǎn)得眼暈,用力回憶了一遍方才段九娘那一堆云里霧里的話,心里忽然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便急急地說道:“夫人,你方才說,你師父不肯將枯榮手全部傳給你們?” 段九娘皺著眉道:“那老鬼不安好心,不是存心想教我們,根本是打算拿我們給他練功用,自然不肯全心全意的教。” 吳楚楚沒太懂什么叫做“給他練功用”,便忽略過去不去細(xì)想,又掰著手指說道:“枯可以傳榮,榮可以傳枯,也就是說,一個練榮手的人只能給練榮手的人傳功,對著枯手則不行?” 段九娘道:“那個自然?!?/br> “所以最后剩下兩個人,一枯一榮,互相之間誰也沒法幫誰練功,這倒也講得通??墒俏衣牱蛉朔讲耪f,你學(xué)藝三年后,師門剩下五個師兄弟,那么想必除了令師兄外,都是枯手,令師倘若不安好心,為何不怕你們四個枯手互相傳功?” 段九娘理所當(dāng)然地回道:“那自然是不行的,枯榮手乃是世上最強橫霸道的內(nèi)功心法,速來唯我獨尊,不與別家功夫相容,除非剛開始就修習(xí)了枯榮二氣,否則三年之后內(nèi)功小成,再引入一股截然相反的枯榮真氣,豈不是找死?” 吳楚楚不祥的預(yù)感成了真,頓時臉色煞白。 段九娘不耐煩地問道:“又怎么?” 吳楚楚緩緩道:“夫人,阿翡練你說的‘別家功夫’已經(jīng)十多年了?!?/br> 段九娘:“……” 其實這道理,換個稍懂些武功的人,一聽就懂了,偏偏這里只有個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瘋子和兩個外行,周翡倒是明白,卻根本沒機會說話。 段九娘愣了一會,繼而又滿不在乎地說道:“那是我疏忽了,可這也沒什么,我瞧她以前的內(nèi)功練的也是稀松二五眼,一點用場也沒有,倘若相沖,廢了以前的功法就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br> 吳楚楚一聽,心頭立刻更慘淡了——按這話說,死了重新投胎可也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周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被誰挪到了床上。她好像一輩子沒合過眼了似的,忍不住想陷進床里躺個地老天荒,然而很快,她就感覺到了不對勁——自己身上是軟的,手腳都沉重得不像原來長的那副! 周翡愣了片刻,腦子里“轟隆”一下炸了,瞬間,真是百八十條瞌睡蟲都跑光了,她用力抓了一把床褥,想將自己撐起來,不料那些磨破的指尖和斷裂的指甲好不容易止了血,被這一抓又重新崩開。 十指連心,周翡“嘶”一聲,又摔了回去。 吳楚楚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困得東倒西歪的,被她這動靜驚動,急忙撲過來:“阿翡,你還好么?” 周翡嘴唇微微顫動了幾下,沒說出話來。她沒理會吳楚楚,冰冷的目光落到了門口——段九娘那大禍害正倚著門框站著。 周翡沒吭聲,硬是撐著自己坐了起來,緩緩地抓住了床頭的長刀——見人提刀,便和“端茶送客”差不多,都有固定的意義。 段九娘察覺到她的敵意,腳步一頓,停在她三尺之外,負(fù)手說道:“我以化功之法暫時封住你身上兩股內(nèi)力……你感覺怎么樣?” 周翡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暫時?” 段九娘點點頭:“不錯,只是暫時,待你修養(yǎng)兩天,我便可以出手廢去你身上內(nèi)力,放心,不會損及你的經(jīng)脈,然后你便能順利投入我門下了。” 周翡聽了這番強買強賣,心口一陣翻涌,急喘幾口氣,感覺那種扒皮刮骨一般的疼痛又要卷土重來,她平生未曾畏懼過什么,這一刻,卻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唯恐那刻骨銘心一般的疼法再犯。不過那陣疼沒發(fā)作起來,很快被什么截斷了似的,只剩下綿延不斷的悶痛。 周翡頭天夜里還覺得她可憐中帶點可愛,這會卻真是恨不能將段九娘這根攪屎棍子千刀萬剮。 可惜,她此時約莫也就只剩下削個蘋果的力氣,便冷冷地說道:“我?guī)讜r說要投入你門下了?” 這和段九娘想的不太一樣,那瘋婆子有些困惑道:“我枯榮手獨步天下,投入我門下有什么不好?再說你現(xiàn)如今這樣,倘若不破舊立新,可就活不了啦?!?/br> 可周翡堅而不韌,哪里是什么能屈能伸的人? 四十八寨將門派之別看得不重,要是別人好聲好氣地跟她說,她倒也未必會將“轉(zhuǎn)投他派,學(xué)別家的功夫”這事看得有多嚴(yán)重,可那段九娘都瘋到了這步田地,竟還是狂得沒邊,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滿口死死活活地威脅她。 周翡立刻毫不猶豫地說道:“枯榮手算什么東西?給我提鞋都不配,我就算死也不學(xué)!” “枯榮手”乃是段九娘平生最得意的名號,何其自矜自傲,她當(dāng)即大怒,一把抓住周翡肩頭:“你再說一遍……” 周翡脫口道:“我再說十遍又怎么樣?段九娘,你這一輩子,可曾做過對的事么?” 那瘋婆子聽了這話,倏的怔住,臉上的表情就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似的。 吳楚楚低聲道:“阿翡……” 段九娘呆立片刻,忽然放開周翡,喃喃道:“不錯,我這一輩子,果然是一件對的事也沒做過?!?/br> 當(dāng)她頭腦清楚,可來去與天下任何一處時,偏偏任性妄為、一錯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