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程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沖了個澡，夜沒開臥室燈，一下栽進床上，只覺頭痛欲裂。

    遠遠的，聽見遠處工地施工的聲響，似是隔了層罩子，也聽不分明。

    不像以往住在扁擔巷里，一晚上都是嘈雜的，窗外有攪拌機運作的轟鳴，樓頂上起夜的腳步聲，以及知道從哪里傳來的嬰兒的啼哭……

    他思緒漸沉，然后做了一個夢。

    夢的主角……是楊靜。

    她穿著那日扔進垃圾桶里的墨藍色裙子，坐在他床邊上，慢慢地將衣服脫了下來。

    肩膀、小腹……緊接著，她整個人都如同剝了殼的雞蛋，呈現(xiàn)在她面前。

    她跳上床，一下將他抱住。

    她身體顫抖發(fā)冷，就像那日在青羊盤山公路上，她撲進他懷里一樣……

    而后，她環(huán)在他背后的手逐漸往下，探進去，握住他……

    楊啟程驀地睜眼，猛喘著氣，坐起身，伸手摸到臺燈的按鈕，猛一下按下去。

    刺目的燈光傾瀉而下，他微微瞇眼，卻發(fā)現(xiàn)窗戶旁邊站了一個人，立時嚇得心臟驟停，一句臟話差點沒罵出口、待看清楚是楊靜，腦袋里“嗡”地響了一聲，目光一斂，撈起一旁的衣服，摸口袋的香煙，“回來了？”

    楊靜仍舊穿著今天升學宴上的那條白色小禮服，赤腳站在窗邊，遙遙地看著他，“我聽見了?！?/br>
    楊啟程含著香煙，一只手去打打火機。

    楊靜接著說：“……你剛才做夢，叫了我名字?！?/br>
    楊啟程手一抖，頓了片刻，繼續(xù)去打，然而手上有汗，滑了一下，沒打著。

    他心里煩躁，連按幾下，終于一股火苗噴出來，他將煙點燃，猛吸了一口，“夢見你出事了?！?/br>
    楊靜看著他，“是么？”

    煙很快騰起，遮住了他的視線，“給你打電話怎么不接？”

    “你關(guān)心我嗎？”

    “這他媽叫什么話，你是我meimei……”

    “我不是！”

    楊啟程一頓，抬眼看她。

    楊靜緊咬著唇，“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沒關(guān)系?！?/br>
    楊啟程咬住了香煙濾嘴，蹙眉，“……你他媽什么意思？”

    窗戶沒關(guān)緊，盛夏夜晚溽熱的風吹進來。

    楊靜目光灼灼，仿佛一柄利刃，直視著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br>
    ……

    時間靜止了。

    窗戶外面，城市的燈火正在融化，一切的聲音更加遙遠，只剩下模糊的回音——

    “楊啟程，我愛你?！?/br>
    煙灰陡然落下了一截，騰起的煙霧一下便飄吹進了眼睛里。

    這一個瞬間，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從沒有像這樣的軟，也沒有像這樣的硬。

    楊靜的仍然看著她，清澈的眼睛里泛著光，可神情仍然倔強，像他第一次遇見她，像她這么多年一直以來的這樣……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啞聲開口：“別瞎說。”

    楊靜緩緩地，緩緩地咬住了嘴唇。

    楊啟程垂著眼，大拇指捏住燃燒的煙頭，面無表情地使勁一碾，煙“呲”地熄了，“……厲昀懷孕了。”

    楊靜愣住。

    楊啟程大拇指被燙得發(fā)疼，他暗暗攥緊了，冷靜地說：“楊靜，這話我當你沒說過，我還是你哥……”

    楊靜緊咬著牙，“你不是。”

    楊啟程沉默。

    楊靜聲音發(fā)顫，“……你非得娶厲昀？”

    楊啟程抬起頭，看向楊靜，“……上回在鎮(zhèn)上，加油站碰見的女人，你還記不記得？”

    還年少，十四五歲的時候，楊啟程干過一樁混賬事。

    喜歡一個小姑娘，什么也不懂，情到深處，稀里糊涂地跟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后來，那小姑娘懷孕了。他自己都還只是半大的孩子，不知道怎么開始當一個父親。然而他喜歡那姑娘，舍不得她受苦，所以決定輟學去打工，攢上錢，然后娶她。

    沒過多久，姑娘打電話來，痛哭說孩子已經(jīng)拿掉了，又決絕地提出分手。

    他不信，連夜跑去姑娘家里找她。

    她站在窗戶里面沖他喊：“楊啟程，你別來找我了！”

    姑娘的父親拎著棍子出來，他沒躲，站那兒生生挨了十幾下。

    之后，他各處漂泊，直到到了旦城，日子才好過些了。

    他決心再去找那個姑娘，然而回去一打聽，她已經(jīng)早早地結(jié)婚了，并且有了孩子。

    楊啟程聲音發(fā)?。骸皡栮缿言辛恕?/br>
    又是沉默。

    過了許久，楊靜赤腳踩著地板，一步一步走到床邊。

    她身上一股淺淡的香味，夾雜一點汗味，方才那個荒唐的夢，驟然闖入腦中。

    楊啟程薄唇緊抿，避開了她的目光。

    到近前，楊靜頓了一會兒，忽彎下腰，湊上前去。

    楊啟程毫不猶豫，偏頭躲開。

    沉默。

    楊靜僵持在那兒，很久，終于直起身。

    ·

    楊靜回自己房間找出一身干凈衣服換上，摔上門出去。

    電梯門打開，她走出去，站在大樓門口，閉了閉眼。

    一睜開，仍然只有潑天的黑暗。

    ·

    風從遠處送過來，仍然帶著一股潮濕的暑熱。

    楊靜坐在馬路牙子上。出門著急，錢和鑰匙都沒帶，只帶了手機。

    她晃蕩了很久，不知道該去哪里。

    她記得有一次，也是大半夜，孫麗給了她五塊錢，讓她去樓下的雜貨鋪里待一會兒。

    然而孫麗忘了，沒有哪家雜貨鋪，那么晚了還會營業(yè)。

    她記得那晚夜風料峭，似乎是在初春，道旁的樹還沒發(fā)芽，枝椏向天支棱。

    她就一個人，從巷子這頭，走向巷子那頭，反反復復，安安靜靜的夜里，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空空蕩蕩回響。

    后來，她回到樓里，在樓梯上坐下，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被一陣腳步聲吵醒，急忙起身張望，上面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急匆匆跑下來。他看見楊靜，愣了一下，從旁邊繞過去了。

    楊靜站在闃靜的樓梯間里，不知道該不該上去。

    她就在那兒等著，看孫麗會不會下來找她。

    等了很久，她凍得受不了，只得自己乖乖上樓。

    孫麗被她的敲門聲吵醒，一通臭罵。

    楊靜不敢惹她，等她罵完了，自己小心翼翼的爬上床，挨邊睡著。她轉(zhuǎn)頭，看見床頭柜上放了一沓鈔票，很厚，比她以往見到的都要厚。

    后來，那男人又來過幾次，每一次來，孫麗都特別高興，第二天連帶著對楊靜也會和顏悅色。

    有一天，孫麗甚至問她：“楊靜，你想不想搬出去？”

    那段時間，孫麗再也沒有見過別的男人。

    楊靜心里生出一百個盼望，她雖然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她清楚那一定和那個西裝革履，又有幾分英俊的男人有關(guān)。

    然而某一天，那男人再也沒來過了。

    日子恢復了常態(tài)，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靜捏在手里的手機陡然一震。

    楊靜急忙去看屏幕，卻是陳駿打來的。

    陳駿吞吞吐吐問她：“……怎么樣？”

    楊靜沒答，抬眼看了看天色，“……能借我兩百塊錢嗎？”

    等了沒多久，一輛車開過來，停在她面前。

    陳駿在駕駛座上喊她，“楊靜！”

    楊靜站起身，坐久了腿有些發(fā)麻，她站了小會兒，拉開車門上去。

    “你拿駕照了？”

    “還沒，剛考了科目三，證還沒拿到?！标愹E看她一眼，“想去哪兒？”

    楊靜沉默片刻，“……隨便開吧?！?/br>
    半夜，大馬路上許久都看不到第二個車。

    陳駿一言不發(fā)地開了半小時，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開到了沿河路上。

    楊靜忽說：“停一下吧。”

    陳駿在道旁停了車，跟楊靜一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