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林如亭站在離她三步遠(yuǎn)的地方，沖她微笑著，笑得一如洗澡水般讓她感覺既溫暖又舒適。她看著他，也在微笑著。她想要跟他說話，就向他靠近了一步。卻不想他那里立刻就往后退了一步。她鍥而不舍地一步步向他靠近過去，他那里則不慌不忙地一步步往后退著，竟是始終跟她保持著三步遠(yuǎn)的距離，雖然他的臉上一直仍是那么笑著，笑得跟盆洗澡水似地既溫暖又溫柔……

    第二天一早，李mama躡著手腳來到珊娘的臥室，正準(zhǔn)備叫她起床時，忽然就隔著幔帳，看到珊娘已經(jīng)坐了起來。

    “姑娘今兒醒得倒早?！崩頼ama笑著上前掀了紗帳，一邊問著珊娘道：“姑娘昨晚睡得可好？”

    珊娘迷瞪著一雙眼，喃喃抱怨道：“一點(diǎn)都不好。夢到不知在追什么，竟追了一晚上，累死我了?！?/br>
    第六十六章 ·憧憬

    吃早飯的時候，珊娘才憶起她在夢里追誰追了一晚上。想著林如亭的節(jié)節(jié)后退，她忍不住就笑著搖了搖頭。

    如今他們一家子都是正而八經(jīng)聚在一處用膳的。坐在上首的五老爺沒看到珊娘的笑，就光看到她搖頭了，只當(dāng)她還在為月考的事不開心，便給她夾了一筷子醬瓜子，安慰著她道：“月考不過是為了檢查你們一個月來學(xué)得如何而已，考得好與不好的原沒什么要緊，只要你該學(xué)的都學(xué)進(jìn)去了就好?！?/br>
    一旁，侯瑞忽地就是一抬眼。

    偏這一眼還叫五老爺給看到了。

    五老爺立馬調(diào)轉(zhuǎn)筷子，以筷頭敲著侯瑞的腦袋道：“看什么看？！不服氣？！你meimei便是沒考好，至少她努力了。你呢？你敢拍著胸口說，你盡力了？！你若有你meimei一半的努力，便是考個末等回來我也認(rèn)了！”

    珊娘一噎，同情地看了一眼侯瑞，卻沒敢抬眼去看五老爺——她自己知道，她這一回的月考可真是沒怎么努力……

    五老爺那里又問著侯瑞道：“不是說你們學(xué)里今年的游學(xué)，是要下鄉(xiāng)去走訪那些貧戶嗎？長卿去了后山，你怎么沒跟著去？”

    珊娘看看被五老爺治得噤若寒蟬的侯瑞，忙替他答道：“學(xué)里先生們分片兒帶學(xué)生的，哥哥沒被分到后山，只需跟著先生走訪我們鎮(zhèn)子上的貧戶就好?！?/br>
    五老爺皺眉道：“不是你挑肥撿瘦，故意挑著容易的做的吧？！”

    珊娘一聽就暗皺了眉。這口吻，簡直就是上一世的她。她抬頭對五老爺笑道：“老爺這么說就冤枉哥哥了，這原是書院先生們的決定。再說了，先生們也是知道哥哥對鎮(zhèn)上的情況更熟悉，才把哥哥留在鎮(zhèn)子上的?！?/br>
    五老爺這才沒說什么。

    五太太那里卻忽然問著珊娘：“今天你們還是繼續(xù)去孤貧院嗎？”

    “是的，”珊娘道，“好像是采買上出了什么問題，昨天只到了一部分東西，今天還得再去?！?/br>
    五太太沉吟片刻，問道：“還是下午去嗎？”

    “是的。”

    “那下午我可以跟你一同去看看嗎？”五太太問道。

    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向五太太，倒把五太太看得一陣臉紅，訥訥道：“我想去看看，有沒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卻原來，昨晚珊娘回來時，五老爺曾問起她去孤貧院做了什么。珊娘正對孤貧院的事深有感觸，便把那里的情況向家里人形容了一遍，又感慨道：“我原以為孤貧院能給那些人一個棲身之所，可如今看來，那里也只是個棲身之所，保證你凍餓不死而已。但凡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的，怕是沒人愿意留在那里?！庇謱ξ逄溃骸疤€記得上次掌院夫人想請?zhí)倘死C花的事嗎？老夫人說的就是孤貧院里的那些女孩子們。男孩子長大后可以去做伙計(jì)，可以做學(xué)徒、做農(nóng)夫，女孩子們就沒那么多的去處了，所以老夫人才想著教她們一點(diǎn)謀生的技能?！?/br>
    珊娘再沒想到，她的話會對五太太有這么大的觸動，居然叫宅到恨不能把自己鎖在繡架上的五太太主動提出來要去孤貧院看看。

    她正詫異著，五老爺在一旁道：“還是太太心善。正好下午我沒事，我送你們過去。”

    五太太抬眼看看五老爺，微白了他一眼，便抿著唇兒垂下頭去。

    五老爺嘿嘿一笑，殷勤地夾了一個鵝油卷遞了過去。

    中午回家吃了午飯后，果然由五老爺親自送著五太太和珊娘去了孤貧院。

    珊娘他們到孤貧院時，林老夫人正好也在，見五太太來了，老夫人很是高興，便親自領(lǐng)著五老爺夫婦四處去轉(zhuǎn)悠了，珊娘則回到她的同學(xué)們中間去繼續(xù)忙碌。

    昨兒她們只來得及發(fā)放了兩車的物品，且孤貧院里還有許多老弱病殘，自己是沒辦法從屋里出來領(lǐng)救濟(jì)的，需得珊娘她們一一給送到床頭，所以今天的進(jìn)展更慢。

    等忙過一圈，孤貧院的孩子們給珊娘她們送來茶水時，珊娘這才想起她的父母。她向那些孩子打聽了一下，便隨著他們來到后院。一抬頭，她就看到五太太坐在一棵大樹下，正在給那些女孩子們示范著針法。五老爺則在一旁跟林老夫人和林如亭低聲交談著什么。

    珊娘跟著五老爺五太太過來時，林如亭還沒有到。后來她又一直忙著，所以這竟是她今天頭一次和林如亭碰面。

    看到林如亭，珊娘不由就想起昨晚的那個夢來，以及她泡澡時的那些胡思亂想。

    如果她仍是當(dāng)年那個會對海棠花下的美貌少年念念不忘的珊娘，如果她這會兒是真正的十四歲，不定她真會對林如亭動了心，可說到底，她不過是老黃瓜刷了一層綠漆而已，便是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心動，也仍是理智占著上風(fēng)。而經(jīng)過她一番理智的分析，她卻是怎么也無法從林如亭的身上得出他對她有意思的結(jié)論來——便是前世懷著一顆少女心的她，在婚前也從不曾像十四那樣明著對袁長卿示好，如今換了一輩子，她更不可能因?yàn)槟且稽c(diǎn)點(diǎn)小小的萌動就對林如亭示好了。甚至可以說，因?yàn)榍笆莱缘奶?，她如今看林如亭，竟是比之前更帶了三分的審視?/br>
    因此，當(dāng)她看到林如亭一派從容地向她行禮問好，又問著她前面的進(jìn)展情況時，她也從容地回了禮。只是，在回答著他的問話時，她一直在默默地觀察著他。

    林如亭站在那里陪著林老夫人和五老爺又聊了一會兒，便告辭出去了。

    珊娘想了想，略晚他一刻，也跟著出來了。

    等她到得前院時，便看到林如亭站在院子里正和女學(xué)的幾個學(xué)生說著話。然后，她忽然就發(fā)現(xiàn)，林如亭正如她夢中夢到的那樣，一直都跟那些女生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管是誰出于有意還是無意靠近了他，他那里立馬會彬彬有禮地后退一步，堅(jiān)決地維持著那個禮貌的距離。

    于是，珊娘忽然就明白了，原來昨天她真的是想多了。林如亭的不自在，不是因?yàn)樗麑λ惺裁聪敕?，而是他?xí)慣了維持他那君子的風(fēng)度，偏她那么一時收勢不住竟直接跟他撞了個滿懷……她沒有不好意思，卻不代表他不會不好意思……所以，其實(shí)人家就只是不好意思了而已……

    ——好吧，珊娘意識到，她好像是自作多情了。

    其實(shí)這也不怪她，直到目前為止，她和林如亭的那些閑話一直都沒有消停過。且林如稚在聽說這些閑話后，居然就差明著向珊娘表示，她希望這樣的閑話能夠成真，加上她對林如亭多多少少有著那么一點(diǎn)好感，然后……

    就那樣了。

    看著被女孩子們圍著，看似淡定，卻一直在不著痕跡地后退的林如亭，珊娘忍不住就微笑了起來。

    袁長卿對人的距離，都刻在一張臉上，別人只要看著他那張冷臉，就知道已經(jīng)踩線了。偏林如亭一向溫文爾雅，那界線都是深埋在心里的，不靠近，沒人知道已經(jīng)踩了他的線——唔，這么想來，倒是袁長卿的辦法更能省了麻煩。

    珊娘看著林如亭的窘?jīng)r微笑時，那邊女學(xué)的學(xué)長柳眉看不下去了，忙過來將那些圍著林如亭的女生全都轟走了。只是，把人轟走后，她卻并沒有走，而是代替了那些女生們的位置，拉著林如亭又是一陣說笑。

    如果不是珊娘一直在默默觀察著林如亭，她都看不出來，其實(shí)這會兒他已經(jīng)有點(diǎn)不耐煩了。

    就在珊娘看著林如亭要怎么找借口擺脫柳眉時，女學(xué)的另一個女學(xué)長，陳麗娟抱著摞賬冊從旁邊的一個院子里過來了。

    林如亭立時沖著柳眉擺了擺手，向著陳麗娟迎過去，一邊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賬冊，一邊似說了句什么。

    陳麗娟抬頭沖他笑了笑，便將賬冊交給了林如亭。

    在女學(xué)的兩個女學(xué)長里，陳麗娟不如柳眉那么漂亮，也不如她能說會道，甚至可以說，她多少有點(diǎn)不擅言辭。但比起更受人歡迎的柳眉，珊娘卻覺得她才更為可靠。倒不是因?yàn)榱悸?lián)合著其他女學(xué)學(xué)生排擠她時，陳學(xué)長一直都在幫著她，而是因?yàn)檫@陳學(xué)長做事的時候，明顯比柳眉更為負(fù)責(zé)和盡心。

    柳眉見林如亭向著陳麗娟走過去，似很有些不甘心，便追過來拍了拍陳麗娟的肩，不知對她說了句什么。陳麗娟回頭看向柳眉，腳下不自覺地后退了一小步。于是，珊娘便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陳麗娟不小心退到林如亭的面前時，那林如亭居然站在原地沒有動。

    林如亭不僅沒有后退，甚至還向前邁了一步，對柳眉說了句什么，然后和陳麗娟兩個繞過柳眉，并肩往賬房的方向過去了。

    那二人一同往賬房走過去時，其實(shí)彼此并沒有交談。雖說他們的言行舉止可用“循規(guī)蹈矩”四個字來形容，珊娘卻總覺得他們之間有哪里跟別人不太一樣。

    她正觀察著，忽然就聽到那邊有人說了一句，“封條是林學(xué)長寫的?！比缓螅幌伦泳拖肫鹉翘煸诖笾v堂里寫簽條時的事來。那時候，林如亭曾對她說了一句：“原來十三姑娘練的也是顏體?！币粋€“也”字，叫珊娘以為林如亭也是練的顏體，可當(dāng)她看到他寫的簽條后才發(fā)現(xiàn)，他學(xué)的王羲之。倒是陳麗娟和她一樣，寫得一手漂亮的顏體……

    珊娘忽地一瞇眼兒，覺得她似乎窺破了天機(jī)。

    正這時候，林如稚找著她過來了，見她一個人站在廊下，便躡著手腳過去，往她肩上一撲，抱著她的肩笑道：“十三jiejie在看什么呢？”

    珊娘一個沒防備，被她撲得往前踉蹌了一下。她回頭看看林如稚，忽地微微一笑，悄悄指著林如亭和陳麗娟道：“你看看你哥哥和陳學(xué)長，看出什么沒？”

    林如稚卻像是得了選擇性耳聾般，竟只聽到了“你哥哥”這三個字，壓著珊娘的肩，怪聲怪氣地笑道：“原來jiejie是在看我哥哥。”

    珊娘的眉頓時就揚(yáng)了起來，回手拍她一記，嗔道：“胡說什么呢！叫你看你哥哥和陳學(xué)長呢?！?/br>
    林如稚這才抬頭往那二人看去，卻是終究沒看出什么名堂來，便問著珊娘，“怎么了？你想叫我看什么呀？”

    “沒看出來嗎？”珊娘悄聲笑道，“你哥哥對陳學(xué)長很有些不同呢?！?/br>
    “是嗎？”林如稚伸著脖子看了一會，疑惑地一歪頭，“沒看出來呀?！?/br>
    珊娘悶聲一笑，道：“你再仔細(xì)看看！你哥哥跟陳學(xué)長之間的距離，是不是比他跟別的女孩子站得要近一些？”

    “有嗎？”林如稚又伸著脖子看了一會兒，搖著頭道：“我沒看出來。”卻是忽地拿手肘一捅珊娘，湊到她耳旁低聲笑道：“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珊娘立馬白她一眼，對林如稚正色道：“跟你說了多少回了，沒那回事，偏你還這樣說。我倒罷了，臉皮厚，你說也就說了，可被你哥哥聽到，他該惱了。”

    “才不會呢，”林如稚伏在她的肩上笑道，“我看我哥哥對你……”

    “你哥哥對我也沒什么的！”珊娘截?cái)嗨脑挘职姿谎?，道：“以后再別瞎說了！她們那么說，是埋汰我呢，偏你也跟著起哄！”

    “我可不是跟著起哄，”林如稚笑道，“我是真覺得你跟我哥哥很配的?！?/br>
    珊娘惱了，當(dāng)即把她從肩上推開，正色道：“你怎么以為是你的事，但你哥哥喜歡誰，或者我喜歡誰，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你不能因?yàn)槟阍趺聪?，就?qiáng)把你的想法加在我們身上?！?/br>
    見她真惱了，林如稚忙收斂起笑容，訥訥道：“jiejie別生氣，我再不說了。我只是覺得，我真的覺得你們挺好的……那天哥哥還夸你來著……”

    珊娘看看她，不由無力地嘆了口氣。這林家兄妹，竟都一樣的稟性……

    由著林如軒，她忽然想到袁長卿，便反擊著林如稚道：“那你呢？你覺得你那袁師兄如何？我看他也挺喜歡你的?！?/br>
    林如稚頓時被她說得愣住了，“什么？”

    “你跟袁長卿啊，”珊娘道，“我看他好像挺喜歡你的?！?/br>
    林如稚眨了眨眼，忽然哈哈笑了起來。她伏在珊娘的肩上笑道：“jiejie呀，你怎么竟想到我跟他？我跟你打賭，袁師兄就只拿我當(dāng)個meimei的?！?/br>
    “你呢？”珊娘追問著她。

    “我？我自然也拿他當(dāng)個哥哥看啊?！绷秩缰梢魂囆Γ澳闶菑哪睦锏贸鲞@么個結(jié)論的？沒有的事，根本就是沒有的事！”

    “是嗎？”珊娘的眼兒一瞇，笑道：“你要不要去問一問你三哥？你三哥可是親口跟我說，你跟我袁大表哥是一對兒的?！?/br>
    林如稚一怔，“我三哥？！”她想了想，忽然恍然道，“哎呦，這你也信！在京城時他就常這么說。為了這，他沒少挨我打?！庇滞浦耗锏溃骸澳憧煸賱e說了，叫袁師兄聽到，我以后還怎么見他呀！”

    其實(shí)珊娘也早看出來林如稚對袁長卿沒那個意思的。此時便斜眼看著她道：“原來你也知道呀！你這么說我，叫我以后怎么見林學(xué)長呀！”她學(xué)著她的口吻。

    林如稚又怔了一怔，湊到她面前道：“難道，你真不喜歡我哥哥？”

    珊娘正色搖了搖頭。她心里對林如亭確實(shí)曾有過一些憧憬，但那只是一種憧憬，離喜歡還遠(yuǎn)得很呢。

    何況，便是她真喜歡他又如何？這種事總要兩情相悅才行……

    珊娘忽地一眨眼。

    林如稚伏在她的肩上嘆道：“我可憐的哥哥，我看我哥哥真的挺喜歡你的……”

    “我跟你打賭，”珊娘笑道，“你哥哥喜歡的肯定不是我，是……”她扭頭看向林如亭和陳麗娟，卻發(fā)現(xiàn)院里早沒了那二人的身影。想著那是林如亭的秘密，她忙改了口，“總之，肯定不是我?！?/br>
    再說，便是一個人真的喜歡另一個人，也沒誰規(guī)定說，那個人就一定也要喜歡這個人的。

    這世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規(guī)定。

    第六十七章 ·游春

    轉(zhuǎn)眼便到了四月初八，浴佛節(jié)。

    對于佛教徒來說，這是個極重大的節(jié)日。從五太太繡過那么多的佛像便能知道，五太太是信佛的。而五老爺雖說畫過觀音，其實(shí)他并不怎么信。

    往年的這個時候，都是五太太獨(dú)自一人去參加梅山寺的大法會，今年嘛，五老爺自然不肯叫五太太落單。只是，五太太去廟里是為了虔誠禮佛，五老爺則把這當(dāng)作是一個攜妻出游的好機(jī)會。而目的不同，看點(diǎn)自然也就不同，五太太覺得寺里的和尚們一個個都是得道高僧；五老爺卻嫌這梅山寺是廟破風(fēng)景少，且從小看到大的，早沒了看頭。于是老爺就瞄上了百里外有名的玉佛寺。

    五老爺向來雷厲風(fēng)行，這里定了主意，那里立時就派人去玉佛寺里定了個院子。等下人回來報(bào)說已經(jīng)定到了院子，且還雇好了船只，五太太才知道這件事，頓時被嚇了一跳。要知道，那玉佛寺離著梅山鎮(zhèn)可足足有一百三十多里地呢，便是順風(fēng)順?biāo)?，早晨上了船，那也得到過了晌才能到玉佛寺的。

    五太太不安道：“沒必要跑那么遠(yuǎn)，梅山寺就可以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