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由她一手帶到這世上、叫阿九的嬰兒，曾出于本能的害怕緊緊攥住過她的衣服，這是她將他帶去盛家的因，由此也似乎造就了他被盛清蕙收養(yǎng)的果；盛清蕙收養(yǎng)他的因，又造就了他隨她姓盛的果，也造就了今天的盛秋實。

    但就算沒有她的參與，盛秋實，卻仍然是她早前就認(rèn)識的盛秋實。

    仿佛阿九與清蕙的遇見，和后來的種種分離，都早已注定，和她是否參與，毫不相干。

    盛秋實講完老故事，陪她毫無目的地看完這短暫的晚間新聞。

    節(jié)目結(jié)束音樂響起的瞬間，宗瑛驟然回神，轉(zhuǎn)過頭看他：“這幾天找我有什么事？”

    “宗瑜醒了?！彼f，“但情況不是很好。”

    “有沒有我?guī)偷蒙系?？?/br>
    “他不愿意講什么話，前兩天他突然說想見見你，我想或許你能和他聊一聊?！?/br>
    “見我？”

    “對。”

    宗瑛略感意外，她同宗瑜不像別的姊弟一樣親近，兩人平時見得少，加上宗瑜性格內(nèi)向，幾乎不在她面前講話，又為什么突然要見自己？

    “我明天抽空去看他。”宗瑛看一眼座鐘，對盛秋實說：“快十一點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盛秋實也發(fā)覺耽擱了太久，識趣地告辭出門。

    他走到玄關(guān)，借著昏昧廊燈，低頭看見一雙德比鞋，大概4243碼的樣子，顯然不屬于宗瑛。

    此刻這間公寓里，難道有第三個人在？

    努力壓制住內(nèi)心的打探*，盛秋實移開視線走出門，同宗瑛叮囑了一聲“好好休息”，就徑直轉(zhuǎn)身往電梯走去。

    宗瑛關(guān)上門，關(guān)掉電視，浴室水聲再度響起。

    之前盛清讓一聽到開門聲就關(guān)了水龍頭，他聽到有人進屋，有人和宗瑛交談，但后來便什么都聽不清，因為宗瑛突然打開電視且反常地調(diào)高音量，細(xì)究起來，則是一種故意的掩飾——她可能不想讓他聽到后面的談話，因那些談話，或許已經(jīng)關(guān)乎他身邊人的命運走向。

    盡管未能聽到重要部分，盛清讓心中還是生出了一些猜測。

    宗瑛之前同他提起那兩個孩子時，明顯表現(xiàn)出了一種愧疚和擔(dān)心，她也許在質(zhì)疑自己的貿(mào)然舉動，影響到了別人原先的人生道路。

    他洗完澡換好衣服走出浴室，宗瑛坐在沙發(fā)里抽煙。

    她見他出來就滅了煙頭，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索性什么都不說，起身打算去洗澡。

    夏夜深，宗瑛進入浴室擰開龍頭，嘩嘩熱水噴灑，站在花灑下，感受到的是久違水壓——這是戰(zhàn)時租界也沒有的。

    不久，她聽到鋼琴聲，起初以為是隔壁小囡又在練琴，但她關(guān)掉龍頭聽了半分鐘，發(fā)覺不是。

    是盛清讓在彈琴。

    這讓她清楚意識到房子里真的有第二個人的存在。

    宗瑛吹干頭發(fā)出去時，琴聲歇了，公寓里的燈關(guān)了大半，盛清讓剛剛上樓。

    宗瑛抬頭看他，只見對方站在樓梯拐角處，同樣也看著自己。

    一片黯光中，只剩呼吸聲與座鐘走針聲，彼此的臉都難辨。

    宗瑛沒有出聲，匆匆轉(zhuǎn)身打算回到臥室去，樓上的盛清讓卻忽然叫住她。

    他心平氣和地開口：“你相信嗎？宗小姐，或許就算沒有你的介入，那兩個孩子也會以其他的方式來到盛家。以清蕙的秉性，也還是會想要收養(yǎng)他們。我知清蕙也只能算個孩子，她還沒有能力去照料另外兩個人，也無法獨自應(yīng)對二姐的強勢，但你不必?fù)?dān)心太多，因為還有我在。”

    還有我在，請你放心。

    他的寬慰恰到好處，宗瑛在原地待了片刻，背對著他道了聲：“早點睡，盛先生。”

    盛清讓在樓上回：“晚安，宗小姐?！?/br>
    她關(guān)掉最后一盞燈，走進臥室，公寓陷入一片漆黑。

    公寓再度亮起來，借的卻是天光。

    早晨五點多，太陽露臉，市井聲“蹭”地一下就都冒出頭，樓下開門聲不斷，公交車報站聲過一會兒就響一次，隔壁的小囡又開始練琴，宗瑛出來洗了個冷水臉。

    洗漱完畢五點四十五，宗瑛翻了翻玄關(guān)柜，沒什么收獲。

    她抬眸瞄到墻上掛著的可撕日歷本，最新一張還是好些天前的日期。宗瑛算了算日子，今天是8月20，因此她撕掉了全部過期頁，開啟新的一天。

    日歷上赫然寫著“七夕節(jié)”三個字。

    她這時聽到了盛清讓下樓的聲音，轉(zhuǎn)過身將廢棄日歷紙投入紙簍，抬首打了一聲招呼：“早。”

    “早，宗小姐?！彼麘?yīng)道。

    宗瑛走過去，將之前的銀.行卡遞給他：“這張卡你先留著吧，以防萬一?！彼f著又從錢夾里取了一張藍(lán)色卡片給他：“交通儲值卡，打車也可以用，余額不夠它會提醒你充值?！?/br>
    她的大方讓盛清讓愧于接受。

    見他遲遲不接，宗瑛二話不說低頭打開他公文包，將卡片塞進去：“至少能避免一些可以用錢解決的麻煩，拿著吧?！?/br>
    她說完抬頭：“所以準(zhǔn)備走了嗎？”

    盛清讓答：“恩?！?/br>
    距早六點還有三分鐘，兩人心知肚明，卻都無從開口。

    這是第一次在彼此都冷靜的狀態(tài)下分別——宗瑛不會跟他回那個時代，也不知他回去要做什么，像送孤舟入汪洋，能做的只有揮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