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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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病歷里,藏著一個不愿示人的秘密。 不是什么太嚴(yán)重的疾病。 不嚴(yán)重的。 頌然無數(shù)次說服自己,他只是得病太久了,又沒能真正痊愈,偶爾發(fā)作起來,會有一點(diǎn)點(diǎn)困擾生活。但他已經(jīng)懂得竭力克制,小心翼翼地掩蓋著,從不被別人發(fā)覺,也很少再遭受異樣的目光。 可是這個秘密,他唯獨(dú)不愿被賀先生知道。 他已經(jīng)不如之前那么好了。 假若一個完美的孩子有了微小的缺陷,他依然是受人喜愛的。而一個缺陷諸多的孩子,原本就徘徊在被人接納或厭棄的邊緣,要是再多出一條什么不如意的來…… 誰也不知道下場會怎樣。 頌然覺得自己是一只俄羅斯套娃,好端端地藏在七八層華麗的外殼下。自從遇見布布,狀況就開始失控,殼子被人一層一層扒開,他赤身裸體地袒露在賀先生面前,再也藏不住內(nèi)里真實的模樣。 這天下午,頌然睡得特別不安穩(wěn)。 他做了一連串光怪陸離的噩夢,一個接一個,沒有一點(diǎn)喘息的時間。 夢境里,福利院曲折的長廊與褪色的房門化作了旋轉(zhuǎn)的萬花筒,從腳底延伸到頭頂,層層疊疊,無止無盡地閃現(xiàn),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絕望。他辨不清東南西北,拼命逃跑,跑到精疲力竭,才在某個偶然的瞬間捕捉到了一束亮光。 他朝那束亮光的方向奔去,沖破禁錮,又戛然止步。 眼前是一間“蘋果陳列室”——前來領(lǐng)養(yǎng)的父母們與孤兒會面的地方。他之前來過幾次,自從最后一次鬧得不歡而散,就再也沒機(jī)會進(jìn)來。 隔著一塊窄小的門玻璃,他看到賀先生抱著布布坐在里面,正與福利院的老師交談。 “我們?nèi)绷艘晃患胰耍犝f他在這兒,所以來接他回家?!?/br> 賀先生溫和地解釋來意。 福利院的老師卻篤定地?fù)u了搖頭:“對不起,他不在這兒。” 撒謊! 我明明在這兒! 頌然害怕與他們錯過,急得不行,就要伸手推門。手指還沒沾到門把,一股無形的力量突然拽住了他的衣領(lǐng),強(qiáng)硬地將他往回拖?!疤O果陳列室”離他越來越遠(yuǎn),最終,他再度墜入了那個斑斕恐怖的萬花筒,被蛛網(wǎng)般的長廊卷裹,又被一扇漆黑的門洞吞噬。 木窗框,銹柵欄,上下鋪的鐵架子床。 日光昏暗,墻角漏水。 這是他居住了十年的地方。 他聽到掛鎖的聲響,發(fā)瘋一般撲過去捶門,捶得墻灰四下震落。但外頭那個冰冷的聲音頒布了一紙裁決,告訴他,你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了,我們不能冒險,讓你在這對父子面前再表演一次犯病。 他們不需要爛蘋果。 頌然,你知道嗎,那個可愛的小男孩想要一個真正陽光開朗的哥哥——真正的,不是壓抑了悲郁的內(nèi)心演出來的。還有賀先生,他僅僅是站在那里,就吸引了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形形色色的優(yōu)質(zhì)男女從他身旁經(jīng)過,他抬起手,臂膀便被人依偎。 你沒有學(xué)歷,沒有積蓄,甚至沒有健康的精神狀態(tài),那個令人垂涎的位置,你怎么配得上。 我們終將找到一只與之匹配的好蘋果,使他的家庭圓滿。 而你,必須一個人留在這里。 遙遠(yuǎn)觀望。 第二十二章 day 09 21:00 頌然睡醒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 小區(qū)路燈如同依附于高樓腳下的陰暗苔蘚,投下零星微光,照不亮浮空的十二層。臥室窗簾緊閉,阻攔了任何一絲光線透過,整個房間化作一只望不到邊的巨大籠子,嚴(yán)絲合縫,漆黑沉悶,鎖住了里頭的人。 噩夢過后,被藥物壓住的體溫再次失控了。 頌然吃力地坐起來,只覺得一團(tuán)烈火在胸腔熱辣辣蔓延,腸胃翻涌不歇,稍一動作就引發(fā)強(qiáng)烈的反胃感。大量汗水浸透了睡衣和頭發(fā),皮膚粘膩,呼吸潮熱不堪。 他沿著床頭柜邊緣摸過去,摸到詹昱文留下的水杯,捧起喝了一口。水溫寒冷徹骨,淌過灼燒的嗓子,勉強(qiáng)讓呼出的熱氣驟降了幾度,復(fù)又極快地躥升上來。 臥室寂靜,隔著一扇門,他聽到客廳里有歡笑聲。 大約是詹昱文和林卉在陪布布玩鬧,某個你追我趕的小游戲,逗得布布邊蹦邊樂。頌然手捧水杯,一個人屈膝坐著,沉默地低下了頭。 他竟感到嫉妒,也感到恐慌。 這屋子真的太黑了,太像噩夢中囚禁他的牢房——噩夢還在重演,他又一次被隔離在別處,聽著外頭的歡聲笑語,卻因疾病不能加入其中。發(fā)燒令情緒變得敏感,思維也容易走向極端。頌然磕碎了一顆玻璃心,忍不住想,詹昱文和林卉,一個是賀先生聘用的家庭醫(yī)生,一個是科班畢業(yè)的幼師,要是他們表現(xiàn)得更好,會不會從此以后,布布就不再需要他了? 他還有那么多的愛沒給出去,布布換了人照顧,那他的愛……能給誰呢?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要一個孩子啊。 恰在這時,熟悉的皮卡丘進(jìn)行曲響了起來。頌然手一顫,灑掉了小半杯水。 九點(diǎn)了。 賀先生來電話了。 他聽見客廳的歡鬧聲輕了下去,布布接起電話,嬌軟地喊了一聲“拔拔”。兩邊細(xì)細(xì)碎碎地聊起來,話題關(guān)于水痘、晚餐和游戲。布布聊得開心,旁邊林卉和詹昱文也時不時插兩句,氛圍那么輕松,光從語調(diào)中就想象得出客廳此時的畫面。 淺色調(diào),燈光澄澈明亮,有貓、有花、有掛畫。彩色繪本散落著擺放,茶幾上是他親手制作的飾品,沙發(fā)旁歪著三雙棉拖鞋。布布枕在大人膝上,眉眼彎彎,每一個人都在笑。 頌然放下了水杯,抱膝躲在黑暗里,十根手指慢慢勾起來,抓皺了睡褲布料。 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心臟跳得飛快,嘭咚嘭咚,紛亂地響徹胸腔內(nèi)部。耳畔被雜亂的嗡鳴占據(jù),越想聽清客廳的動靜,越是聽不清。時間在不斷流逝,頌然終于等不下去,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了上面。 他聽到了活潑的《胡桃夾子序曲》——通話已經(jīng)結(jié)束,外頭正在播放布布最喜歡的《貓和老鼠》。 頌然不聲不響地縮回了床上,鉆進(jìn)烏龜殼,蒙住耳朵,把臉埋進(jìn)了枕頭縫里。 賀先生沒有記起他,與布布聊完天就掛了電話,壓根不記得布布身后還捎帶著一截小尾巴。 說一句話也好啊,哪怕……哪怕就叫聲名字呢。 頌然砸了一記枕頭,腰一軟,仰面翻過來,有氣無力地平攤在了床上。 他以為比起雇主與保姆的關(guān)系、鄰居與鄰居的關(guān)系,自己與賀先生多少有那么點(diǎn)兒不一樣。他喜歡每天與賀先生閑聊,便以己度人,幼稚地認(rèn)為賀先生也同樣喜歡與他閑聊,以至覺得每晚的愛心電話,一半是給布布的,一半是專門給他的。 原來……那僅僅是雇主對保姆的禮貌問候嗎? 不想承認(rèn)。 因為傾注了多余的感情,所以這樣一廂情愿的在乎,頌然恥于承認(rèn)。 下一秒,枕底的手機(jī)及時震動了起來。 頌然像被扎了一針腎上腺素,倏地睜開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手機(jī)。黑暗中的屏幕亮得刺目,他下意識皺緊了眉頭,忍著想吐的沖動看向聯(lián)系人姓名。 賀致遠(yuǎn)。 這三個字如同一根拴在腰間的繩索,瞬間將他拽出了深淵底部。頌然心中大石落地,放松地閉上眼睛,手機(jī)隨之落回枕邊。悲喜一起一落,被喚醒的委屈來不及散去,令他眼角微濕,喉嚨哽咽,接通了電話也不敢開口。 靜謐之中,因感冒而粗重的呼吸聲尤為明顯。 “頌然?”賀致遠(yuǎn)低聲問,“你還好嗎?” “……” 頌然不語。 賀致遠(yuǎn)頓了頓,又問:“我吵醒你了?” 頌然這才懨懨地答了一句:“沒有。” “你聽上去不太有精神……燒還沒退嗎,很難受?” “也沒有?!表炄宦犞P(guān)懷的語氣,周身一陣暖流淌過,不自覺往上勾了勾唇角,把被褥抱緊些,說,“賀先生,我挺好的?!?/br> 說完還是憋了一口悶氣,就問:“剛才你給布布打電話,為什么不找我?。俊?/br> 他的語氣藏不住心思,賀致遠(yuǎn)一聽,馬上明白了剛才的沮喪從何而來,不禁低沉地笑了:“你為這個不開心了?” 頌然很羞恥,堅決予以否認(rèn)。 賀致遠(yuǎn)就解釋:“我問了布布,他說你還在睡覺,我不想打擾你休息?!?/br> 頌然一愣,呆滯地眨了眨眼睛。 居然是這么順理成章的理由嗎?那他之前燒糊了腦子,都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不,不對!”他努力從昏熱中揪出了一絲矛盾,“要是這樣,為什么現(xiàn)在還打給我?” 賀致遠(yuǎn)笑了笑:“我怕你其實沒睡?!?/br> 頌然:“……???” “我是說,我怕你在等我的電話。當(dāng)然,也不只你在等?!辟R致遠(yuǎn)溫聲道,“頌然,我們一天沒說話了,不是嗎?” 他的聲線含著笑意,帶了點(diǎn)兒別樣的親昵,幾乎挑開了最后一層蒙紗的曖昧。頌然這時防御力低到不像話,被他不經(jīng)意撩了一把,骨頭發(fā)酥,臉頰發(fā)燙,蚊子叫一樣輕輕“嗯”了聲,活像個小媳婦。 太……太丟臉了。 賀致遠(yuǎn)問他恢復(fù)得好不好,他幸福得有些暈乎,卷著被褥來回滾了兩圈,頂著沒下38°c的高燒滿嘴胡話,說自己恢復(fù)得特別快,賽過宇宙第一速度,保證明天就能下地跑一千米。 賀致遠(yuǎn)抽了抽嘴角:“別給我逞強(qiáng),詹昱文起碼還得看你兩天?!?/br> “哦。”頌然捂臉,收回了剛才的囂張氣焰,“那我過兩天再跑?!?/br> 賀致遠(yuǎn):“……” 正聊到興奮處,頌然忽地記起來什么,愜意伸展的姿勢半途僵住了:“賀先生,詹昱文說,你……你查了我的病歷?” “對?!?/br> 頌然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非常心虛地問:“那除了水痘,你有沒有看到別的什么?” 賀致遠(yuǎn)垂眸一想,照實回答:“有?!?/br> 他知道頌然指的是什么。 t市福利院的病歷電子化做得相當(dāng)古板,逐頁拍攝,再依序制作成pdf文檔。賀致遠(yuǎn)拿到頌然的病歷,本想查看水痘記錄,沒想到在第一頁看到了一行搶眼的字。 重度強(qiáng)迫性神經(jīng)癥。 確診年齡: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