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了一會，朱韻再次偷偷抬眼，發(fā)現(xiàn)女孩又重新低頭了。

    然后她又開始看她。

    朱韻被秋風(fēng)吹得大腦一片空白。

    在其他學(xué)生在身邊走來走去的時候，只有她們兩人在教學(xué)樓門口安靜地站著。像是消磨時間一樣，朱韻反復(fù)打量她，對視了幾次后，朱韻的目光被抓個正著。她心一顫，剛想再次轉(zhuǎn)頭時，看見女孩沖她招手。  ？

    朱韻左右看看，用手指著自己。

    “……我？”

    女孩又招了招手。

    看來就是她了。

    女孩比朱韻高一些，體型消瘦，中長發(fā)，膚色白皙，五官精細(xì)……

    朱韻再走近一些，震驚地發(fā)現(xiàn)她竟然化了妝。

    蒼白的臉，濃黑的眼線，她嘴里輕輕咬著一支串紅的花蕊，細(xì)長鮮艷，那是她臉上唯一的色彩。

    朱韻腳步停住。

    她第一次見到化妝的初中生，這跟她以往受到的教育背道而馳。

    女孩從花壇里隨手又摘了支串紅花蕊，遞給朱韻。

    朱韻接過，小心地拿在手里，女孩揚了揚下巴，低聲說——

    “甜的?！?/br>
    那是朱韻與劉曉妍的初遇。

    她們只來得及交換名字，朱韻便被母親叫走了。母親從教學(xué)樓出來時的臉色不太好，路上一直嘀咕著，“怎么分了這個老師，有機會得轉(zhuǎn)班……”

    朱韻不明所以，等開了學(xué)，她見到班主任王老師，是個教語文的女教師，三十幾歲，體型稍胖，性格非常溫柔。不管學(xué)生做錯什么事她都輕聲細(xì)語，從不厲聲批評。

    朱韻很喜歡她。

    朱韻在班里再次見到劉曉妍，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劉曉妍的話最為簡短，說完之后也不等大家鼓掌就回到后排座位里。在經(jīng)過朱韻座位的時候，劉曉妍低頭看了她一眼。

    “這女生也太冷了吧?！焙笞粋€男生說。

    朱韻側(cè)目，他叫什么來著……方志靖？

    “想不到入學(xué)成績還挺高呢?！狈街揪附又勒f。

    沒錯……

    朱韻也有點意外。

    這是全市最好的初中，朱韻的班級本就是實驗班，劉曉妍的入學(xué)測驗還能排到全班第三，是非常了不得的成績。

    但往后的日子里，劉曉妍完全沒有體現(xiàn)出一個“好學(xué)生”通常該具備的特質(zhì)。她上課不發(fā)言，課后也從不向老師提問，大家都買練習(xí)冊做，而她每天只完成作業(yè)的量，就不再學(xué)習(xí)了。

    她好像只對一門功課比較上心，那就是英語。

    劉曉妍上英語課時格外認(rèn)真，每次朱韻值日，打掃到劉曉妍的位置，都能看到她書桌里堆滿的英文書籍。

    也許她想出國？

    劉曉妍還有個筆記本，一有空就在上面寫來寫去，放在書桌的最深處。

    除了開學(xué)第一天，朱韻沒有再與劉曉妍說上話，事實上全班人都沒幾個人跟她說上話。劉曉妍太過我行我素，就沖化妝這一點，就讓她在群體里顯得格格不入。

    對于這個特立獨行的學(xué)生，朱韻的母親也有所耳聞，她對劉曉妍化妝上學(xué)的行徑非常不滿，幾次要求班主任出面干涉，可一直到最后，王老師都沒有過多管束劉曉妍。

    朱韻再次與劉曉妍搭上話還是在那個花壇邊。那是一節(jié)自由活動課，劉曉妍坐在臺階上，悶頭寫著什么。

    周圍沒有其他人，朱韻悄悄來到劉曉妍身后，看見筆記本上寫得都是英文。劉曉妍的英文寫得非常好看，熟練的花體字，朱韻自己的英文也不差，但跟她還是有一定的距離。

    就在朱韻艱難地辨認(rèn)上面的內(nèi)容時，劉曉妍回過頭。

    朱韻條件反射一樣從花壇里抽了支串紅，含到嘴里，眼睛望向遠(yuǎn)處的cao場，佯裝路過看熱鬧。

    這回的花蕊怎么有點麻麻的……朱韻心里奇怪，不過沒敢表現(xiàn)出來，生怕神態(tài)不自然了。

    劉曉妍還在看她。

    別怕，鎮(zhèn)定，朱韻自我洗腦，我是來吃串紅的。

    “虧你吃得下去?！眲藻f。  ？

    朱韻好像剛剛注意到旁邊有人一樣，臉帶疑惑地轉(zhuǎn)頭看向劉曉妍，疑惑道：“怎么了？”劉曉妍一貫冷淡的臉上難得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快點拿出來吧。”

    朱韻這才把含在嘴里串紅拿出來。不看到好，一看過去汗毛直立。

    只見串紅花蕊上爬滿了細(xì)小的螞蟻，此刻螞蟻受到驚嚇，正在四處逃竄。

    怪不得舌頭上一直麻麻的啊?。?！

    朱韻扔了花，渾身哆嗦地往地上呸呸呸。

    劉曉妍沒忍住，在一邊笑出聲。朱韻頓住，她第一次見到劉曉妍這樣笑。呆愣之際，她連嘴里的螞蟻都忘記了。

    算了，吃了就吃了吧，原生態(tài)食品。

    那天以后，她們成了朋友。朱韻也第一次知道了，劉曉妍的筆記本上抄寫的是圣經(jīng)。圣經(jīng)原文對于剛上初中的朱韻來說難度太大，她翻來覆去沒有看懂。

    “你信這個?。俊敝祉崋杽藻?。

    “不算信。”

    “不信為什么寫?。俊?/br>
    “也不是不信，我跟他不是那種關(guān)系?！?/br>
    朱韻沒懂，不過至少她搞清楚一點——那就是劉曉妍這么努力學(xué)英文，不是為了出國也不是為了成績，而是為了那個說不出到底信不信的上帝。

    朱韻對劉曉妍抱有一百二十分的好奇，她吸引著她……強烈地吸引著她。朱韻每天都找劉曉妍玩，她們一起吃飯，一起自習(xí)，一起坐在臺階上吃花。

    全班同學(xué)都對劉曉妍都有一種誤解，覺得她傲慢無禮，朱韻覺得不對。劉曉妍的確高傲，但她并不無禮，而且，她的心很軟。

    某個下大雪的冬日，學(xué)校提前放學(xué)。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朱韻在教室里等著母親下班。在她看著外窗外雪花發(fā)呆的時候，劉曉妍回到教室。

    她給她買了一串糖葫蘆。

    她們一起坐在教室里發(fā)呆，寒冷的天氣里，天地間色調(diào)慘淡，還好有這串糖葫蘆，紅得驚人。

    在鵝毛大雪中，劉曉妍給朱韻講了自己的事。

    劉曉妍父母離異，一直跟外婆生活，就在她入學(xué)前夕，外婆得了一場大病。當(dāng)時病來急，猶如山倒，醫(yī)生很委婉地表述，這場病怕是兇多吉少了。后來醫(yī)院不再收她的外婆住院，劉曉妍把外婆接回家療養(yǎng)，外婆每晚都被病痛折磨，劉曉妍無計可施。

    偶然間，她向上帝禱告。

    “其實我誰都求了?！眲藻f，“能做的我都做了，他給我的印象最深，可能是因為那天晚上剛求完他，第二天外婆的病就好轉(zhuǎn)了。”

    “所以你開始信他？”

    “不是信。”劉曉妍再次強調(diào)，“我在求他時候說了，如果他能幫助外婆，我就永遠(yuǎn)陪伴他。他做到了，所以我也得履行約定?！?/br>
    “我懂了。”朱韻了悟，“不是信，是還愿，對吧？我外婆信佛，也經(jīng)常燒香還愿?！?/br>
    劉曉妍想了想，然后點頭，“大概就是這樣了?！?/br>
    傍晚，母親來班里接她，回去的路上，母親第二百次叮囑朱韻離劉曉妍遠(yuǎn)一點。朱韻還在回味口中冰糖葫蘆的甜味，有一句沒一句地答應(yīng)著。

    “小小年紀(jì)搞得這么不合群，信一些雜爛東西……”母親一路上抱怨，“還有你們那個老師，朱韻你記著，平日除了上課以外，她講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都不要聽?！?/br>
    朱韻一頓，王老師確實在閑暇時間給他們講過一些溫馨而有寓意的故事，但也只是一講一過，閑聊罷了，朱韻不知道為什么母親會特地提出來。

    后來，隨著課業(yè)難度漸漸加深，同學(xué)們的英文水平也提高了不少，加上劉曉妍并沒有刻意隱瞞，漸漸地大家?guī)缀醵贾懒藙藻氖虑椤?/br>
    她離集體更遠(yuǎn)了。

    她只有朱韻這一個朋友。

    不過好在班主任王老師非常寬和，朱韻知道王老師一直在教務(wù)處為劉曉妍說話。雖然仍有老師和家長不滿，但劉曉妍的成績并沒有下降，反而名列前茅，校領(lǐng)導(dǎo)也就睜一眼閉一只眼了。

    圣誕節(jié)，朱韻第一次逃課，這對她來說意義非凡，畢竟此生頭一次。

    劉曉妍帶著朱韻去逛街，朱韻一路上心驚膽戰(zhàn)，又覺得格外刺激。她們坐在廣場中央吃烤地瓜，朱韻緊張地將自己準(zhǔn)備的禮物送給劉曉妍。

    “今天很重要吧。”朱韻低聲說，“我查了點資料?！?/br>
    劉曉妍沒說話，把禮物盒拆開。

    朱韻又緊張起來：“……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很便宜的?！彼龥]有充足理由跟父母要錢，自己攢了一星期的零食錢，買了這件禮物。

    劉曉妍轉(zhuǎn)過身去，掀起頭發(fā)，說：“幫我戴上。”

    朱韻給她系項鏈，手指顫抖，明明天氣沒有那么冷。

    劉曉妍的脖子很白，很美。

    “戴好了……”朱韻小聲說。

    劉曉妍轉(zhuǎn)過頭，在她臉蛋上親了一下。

    朱韻一動不敢動，劉曉妍笑了笑，說：“我很喜歡，謝謝你?！?/br>
    朱韻高興起來，她們閑聊，朱韻說：“馬上要期末了。”

    “嗯。”劉曉妍看起來不太在意。

    “咱們加油吧，爭取讓他們閉嘴?！?/br>
    劉曉妍轉(zhuǎn)頭看她，“讓誰閉嘴？”

    “我后座那幾個。”

    以方志靖為首的幾個男生，總是在學(xué)校里說劉曉妍的閑話。

    “他們總亂說，你不生氣嗎？”

    “氣什么，他說過人是有原罪的?！眲藻w細(xì)的手指捏著朱韻剛剛送給她的十字架項鏈，無謂道，“想讓我生氣，他們也得有那個本事，你信不信期末考試我讓方志靖一篇作文他也贏不了我?！?/br>
    朱韻笑著看著她。

    劉曉妍瞥過來，“干嘛，不信?。俊?/br>
    朱韻搖頭。

    “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