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至于選出好繭用繅車繅出好絲,再并絲拈絲,整經(jīng)卷緯,染色,精織細絡(luò)成好錦,與先前的又是另一個價。 而云娘現(xiàn)在織的妝花紗就要更加不同了,十幾個顏色的絲,還有金銀絲,都要在一臺織機上織,每一根絲怎么織都有絲譜,半點也不能錯,先前只有官府里的織染局才有這樣的手段,并不外傳。 近年織錦越發(fā)繁盛,外面便漸漸有了學(xué)會的,但也只聽得僅幾家能織,各自奇貨可居,云娘機緣巧合也學(xué)得了,便在自家里織時都要關(guān)上門,恐別人看了去。 馬二嫂家也是織錦的,她和丈夫馬二前年攢夠了錢買了一架織機,夫妻二人日夜輪流織錦,小囡也早學(xué)會了。只是他們才會織最簡單的素綢,便貪心想學(xué)自已的妝花紗,可云娘怎么會輕易教了人? 馬二嫂也知道她的如意算盤不那么容易達成,便想把小囡送到自己家中做工,表面說不要工錢,其實就是想偷師。她自知公婆難說話,便想欺自己年青臉嫩,逼著自己答應(yīng)。 云娘平日是躲著馬二嫂的,就是她曾多次提過讓馬家小囡來給自己幫忙的話,只是剛剛只顧著聽荼蘼講豆腐西施和湯巡檢的事,并沒有注意才讓她攔住了自己。既然已經(jīng)無處脫身,便笑道:“我們家去年折了上千匹綢,今年織的錦還不知道夠不夠得上賠的呢,正是窮人家?!?/br> “哎呦呦!你們家若是窮,我們豈不是連飯也吃不上了!”馬二嫂一面嘆著,緊緊地拉住云娘袖子道:“我們家的小囡過了年就十歲了,雖然還不大,但是卻有眼色,又會繅絲并絲之類的活計,不如就送到你們家里幫著做兩年,工錢是不敢要的,只管一日三餐就行?!?/br> “我們家里不缺人了,絲是從外面買的,五臺織機五個織工,也各自守著各自的織機。平日里家事有婆婆管著,雜事是荼蘼來做。小囡那樣機靈,別人家缺人手的多著呢,每日怕不給幾十個錢?” 既然馬二嫂不明著說,云娘便也只裝不知道馬二嫂想小囡學(xué)織錦的意圖,只是隨口笑談。 “你怎么能不懂我的意思?”馬二嫂只得又說:“我是看你忒辛苦,才讓小囡過去專門給你打個下手,你帶她些時候,平日里就可以讓她幫你織,你只在一旁看著就行了,豈不是輕省了許多?” 云娘在心里冷笑一聲,若是自己要用小丫頭子,自家買一個根本不在話下,只是一則老人家勤儉慣了,舍不得買了人又添了嚼用,二則就是云娘也怕家里來了人偷看自己織錦,將織妝花紗的法子學(xué)了去,這可是將來自己要教給女兒媳婦的,外人哪一個也不傳! 只是畢竟是街坊鄰居,話卻不能這樣說,只是笑道:“小囡也不小了,源郎這兩天就回來了呢,明年他便不出門了,在家里倒也不方便?!?/br> 馬二嫂云娘如此說,便嘻嘻一笑道:“你還提鄭源,別人販綢十天半個月便回了,他可倒好,一去半年。你只說不讓他去,過了八月節(jié)他不是又去了,我就不信你明年能絆住他的腳?!?/br> 云娘最聽不得這樣的話,臉都紫脹起來,“去年我家失了綢,官府里總要常走動問一問,萬一能找回來豈不好,源郎若不是為辦這樁事,哪里會這么久不回家?”又道:“這一次他回來了,不論找沒找到丟的綢,我都不讓他再走了?!?/br> 馬二嫂明知云娘硬撐著,卻不與她爭,依舊是笑著,“我是真心為你好的。你沒個孩子,婆家娘家哪一個靠得???收個徒弟便是最好的。正經(jīng)拜了師,便與親生的兒女有什么兩樣!夫子都說什么‘天地君親師’,又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將來你老了,小囡定會孝敬你?!?/br> 這是說自己將來不能生養(yǎng)孩子?云娘成親不過五年,過了年才二十三,正是青春好時光,又一早打算過年將織錦的事放下,一心好好養(yǎng)個孩子,登時便將臉放了下來,“我將來自有兒女,怎么會要徒弟孝敬!” 馬二嫂卻道:“你婆婆可早對我們說你不能生了,你不信就去問問別的街坊鄰居?” 云娘并不信,只哼一聲道:“我可是請過何老大夫看過脈的,他說只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就能生的,我婆婆也親耳聽得。” 馬二嫂噗地一笑,“大夫這樣說,你就信了?” “怎么不信?何老大夫是我們鎮(zhèn)上醫(yī)術(shù)最好的?!?/br> “什么調(diào)養(yǎng)?那都是哄著你多開藥吃的,那些調(diào)養(yǎng)的藥貴得很,最是白白騙了錢的,你不懂你婆婆卻是懂。就是你們家里賺下錢,能吃得起,也未必見效。后街上劉家的媳婦就是吃了好幾年,還不是連根掃帚都沒生出來,還有……” 馬二嫂巴拉巴拉地說著,云娘卻早聽不進了,她本并不會輕信馬二嫂的話,但是今早婆婆的話驀然涌上心頭,不由得將信將疑,但又馬上鎮(zhèn)靜下來,馬二嫂這是為了將小囡送來學(xué)織妝花紗才來挑撥,婆婆和自已本是一家人,又哪里會向外人污陷自己不能生養(yǎng)呢?便擺手道:“馬二嫂,我婆婆才不是那樣的,”只是心倒底還是亂了,立即想去何老大夫的醫(yī)鋪問個究竟。 馬二嫂并不是第一次來求云娘,也沒想這一次就將能事情辦成,已經(jīng)將想說的話都說了,便又笑著:“云娘,嫂子我多嘴說幾句話,你未免也忒傻了些。家里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怎地每日從早到晚地織?看看你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子,人瘦得像根竹竿,一張白臉,再兩個青眼圈,竟熬得像鬼一般的了。一般人家,哪有這般使喚媳婦的,難為你竟還一直說婆家的好話,你倒是想一想,這樣下去,掙下的家業(yè)終究是誰的?” 云娘讓她說得心里咯噔一下,她許久沒空照鏡子了,竟不知自己成了什么模樣。又一想鄭源八月里回家,與自己連話也不愛多說幾句,晚上也只是分被窩睡,當(dāng)時還當(dāng)他出門回來太累呢,現(xiàn)在竟一想該不會他也嫌了自己像鬼一樣了,才不愿意同床的,又急著出門的吧! 雖說他一向拿丟綢的事做借口出門,但其實自己卻曾發(fā)現(xiàn)他衣裳里夾了一塊繡花絲帕子,只是他千發(fā)誓萬賭咒的,只說恐怕是同住的商販不小心落在他這里的,又道只有自己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便信了他。 第6章 驚聞 云娘被馬二嫂兜頭一問,心里竟信了幾分,這一兩年的時光,公婆和鄭源對自己是不同先前了,她亦不是沒有知覺,只是一樁事接著一樁事,也沒有空想那么多。 但是云娘還是強迫自己轉(zhuǎn)過念頭,馬二嫂一定是見自己不肯讓囡囡來家里才故意這樣說,畢竟云娘對自己的容貌還是有信心的,十八歲成親那年,掀了蓋頭,鄭家的家眷鄰居哪一個不贊自己貌美如花?就是這幾年辛苦了些,也不至于變成鬼一般的吧。于是便向荼蘼問道:“我果真像鬼一般的嗎?” 荼蘼認真又看了看,“是有點像,今早娘子給我開門時,我便覺得娘子瘦得厲害?,F(xiàn)在想起來,那時只有一點天光,娘子披著的衣服還飄呀飄的,果真看起來像鬼一般的。” 再聽荼蘼竟然也這樣說,云娘終究還是信了,竟一時站不住,拿手扶著荼蘼的肩,硬撐著向馬二嫂點點頭,又勉強笑道:“我不過這些天瘦了些,你們可真能說笑?!?/br> 馬二嫂見云娘的臉更是煞白,身子都軟了下來,便覺得事情不能逼得太急,趕緊道一聲,“二嫂的話你慢慢想著,我是真心看你可憐,才要幫你的。我家里還有不少的事先,便走了?!闭f著三步兩步地離開了。 荼蘼扶著云娘,覺出越發(fā)的沉,雖沒看出眉眼高低,卻也知道問:“娘子,你怎么了?” 云娘將身子靠住荼蘼,半晌道:“你扶我到河邊的石階上去?!?/br> 荼蘼腦子不靈光,可力氣卻大,且她身量也高,架住云娘,便扶著她走下了河邊的臺階。 正值冬季,太陽早升了起來,外面并不是很冷,但是河面上的風(fēng)卻滿是寒意,吹到臉上讓云娘打了個哆嗦,人卻立即有了精神,推開荼蘼,自己又下了最后幾階,蹲到河邊,看水里的倒影。 冬日里的水并沒有大的波浪,云娘清楚地看到一個削尖下巴的女子,臉白得嚇人,若是再穿上一件寬大的白衣,果然就像人們常說夜間遇到的鬼模樣。但她細看了看,終覺得自己雖然極瘦,但一張臉并不是那嚇人的鬼,尤其水中的眼睛還很有神采,依稀能看出自己十八歲時的美貌。 云娘蹲在河邊半晌,慢慢想得通了,也提起了精神。這一年多的時間,自己因為鄭源被匪人劫了綢失了家財,竟然鉆了牛角尖,整日里除了織錦賺錢便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豈不是傻了! 這般掙著命織錦,公婆最初還道自己辛苦,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覺得理所當(dāng)然,連個蛋都舍不得自己吃。最可恨的還是自己,連幾個小錢都算計著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今日回去先將機上的那匹妝花紗織好了,然后自己就一直歇到過完正月,以后不管婆婆如何催促也決不再熬夜織錦了。吳江府上官織廠里的織工師傅都說一月織一匹妝花紗就是好的,自己也只織一匹好了。 空出的時間,正應(yīng)該將養(yǎng)身子,每日早上一只酒釀蛋,晚上燉了湯水喝,再請何老大夫開了調(diào)養(yǎng)的藥吃起來,一定要將養(yǎng)好。再者說什么也不許鄭源出遠門,一兩年內(nèi)先要生下孩子。自己事事都比別人強,別人都能生,自己如何不能生孩子? 這樣想著,失去的力氣就慢慢回來了,云娘站了起來,又喊一直在旁邊看著自己的荼蘼,“我沒事了,我們?nèi)ベI魚,順路再去何老大夫的醫(yī)鋪看一看?!?/br> 荼蘼便笑了,“剛剛娘子嚇我一跳呢!我以為我又說錯了話。” 當(dāng)初云娘挑了荼蘼到自家做事,其實是懷了自己的小心思的,荼蘼心笨手笨,從小在盛澤鎮(zhèn)長大卻學(xué)不會織錦,家里也極嫌棄她,只想早早把她嫁出去收一筆聘禮了事,可是盛澤鎮(zhèn)里的人家娶妻最看重的就是織錦一層,本就不喜她不會織錦,更兼她長得丑,眼看著二十了,就是沒有人來求娶。 自己日日織錦,并沒有時間做家事,且因為織錦,一雙手要好好保養(yǎng)不能弄粗,所以不再上灶,又不好讓公婆二老做。便選了荼蘼來幫忙,給的工錢也不用多,且又不必防著她,就是讓她在織房里出入也不要緊,她是怎么也看不懂如何織妝花紗的。 沒想到一兩年的時間過去了,才發(fā)現(xiàn)荼蘼雖然不是十分機靈,其實也并不傻,且她的心地最單純善良,就像今早,還有現(xiàn)在,她都是真心關(guān)切自己的。 云娘便笑道:“你沒說錯話,是我太累了,想歇一會兒?!庇中χ嬖V她,“過年的時節(jié)你還要日日來我們家?guī)驮?,我多給你賞錢,你不要告訴別人?!?/br> 荼蘼樂極,“我不告訴別人,不告訴別人!”又笑道:“不知娘子給我多少賞錢?我想買個真銀的簪子,家里別人都有,只有我過年時還戴包銀的?!闭f著晃晃頭,兩個耳朵上銅包銀的耳墜子便跟著動了起來,似乎讓云娘看。 云娘小時,還常見這種銅包銀的首飾,但這些年不論是盛澤鎮(zhèn)還是杜家村都比先前富裕多了,果真已經(jīng)很少有了。荼蘼果真是個可憐的,心里便已經(jīng)許了她。 但轉(zhuǎn)念一想,把賞錢給了荼蘼她恐怕她也是要交到家里,也未必能夠去買銀簪子,還不如給她買一根,便笑道:“等空了我們便去賣首飾的鋪子里看看,你來選,我買下來給你,當(dāng)你過年的賞錢?!?/br> “好??!好?。 陛鞭麻_心,卻又來磨云娘,“娘子,那我們便先去挑簪子吧!” 云娘見她如此愛美,頗覺好笑。荼蘼正生在春末,她爹聽說是個女孩,便看著架子上盛開的荼蘼花順口給她起了名,只是她漸漸長大了,卻并無一絲荼蘼花的艷麗,反平庸得近乎丑陋,腦子也笨,最普通的綢也織不好,到了二十還沒有許了人家。 可再看荼蘼那張笑臉,雖然不美,卻不失純真。再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總覺得荼蘼呆,其實更呆的是自己,連不漂亮的荼蘼都知道愛美,自己卻不知道,硬是將本來的花容月貌弄得像鬼一般的。現(xiàn)在給她買一只簪子倒也方便,只是她出來是為了買魚,沒有拿那么多的銀錢,只得哄她,“你且等著過年的時候,我一定給你買?!?/br> 荼蘼自是信云娘,她在鄭家,鄭公和鄭婆時常罵她,只有云娘照顧她,有時還暗地里塞給她一些點心或幾個銅板,所以她才對云娘好?,F(xiàn)在聽了云娘的話,馬上被哄轉(zhuǎn),笑著跟云娘去了市集。 盛澤鎮(zhèn)最繁華的街道就在河岸邊,市集也正在這里,因為要過年了正是大集,賣東西買東西的人都愈發(fā)的多,云娘無心細看,直接到了販魚攤子前,挑了最好的魚蝦買了,連價都沒認真講便向外走。 回去的路上繞了一個圈子去了何老大夫的醫(yī)鋪,結(jié)果何老大夫卻被請去出診了,鋪里只有一個小伙計,只會抓藥,卻不能看脈。云娘雖然心里立意要調(diào)養(yǎng)身子生孩子,又想憑著自己日日織紗得的銀子總不怕調(diào)養(yǎng)的藥貴,卻也擔(dān)心如馬二嫂所說的何老大夫只是敷衍自己,又或不容易調(diào)養(yǎng),心里十分盼著能見到何老大夫,細細地再問一問他,得個準信?,F(xiàn)在卻撲了個空,心里倒覺得空落落的。 出來時還想著買了魚就趕緊回家織錦,可是云娘現(xiàn)在卻突然不想回了。但不回家又能去哪里?或者有的小媳婦受些委屈會回娘家告狀,但云娘卻不是這樣的性子。她回娘家從來都是只報喜不報憂的。 是以云娘躊躇了一番,還是向家里走去,只是腳步卻極慢,荼蘼跟在她旁邊忍不住了便問:“娘子怎么走得這樣慢?我們不是要回家炸貓魚嗎?炸好了現(xiàn)吃味道最香!” “你就知道吃。”云娘說了,卻也將步子加快了起來,總是要回的,又何苦耽擱時間,婆婆又會不快。 不料一進家門,卻見同村的玉珍正坐在堂屋,眼睛里卻滿是淚,用力忍著,只是在自家不好哭出來,怕的是老人忌諱,見了她趕緊站起來道:“如娘,如娘沒了,家里派了人報喪,他們又有別的事,讓我來告訴你一聲。”說著再也止不住眼淚,大哭了起來。 云娘只當(dāng)自己聽錯了,“你說的是什么?如娘,八月節(jié)時我回家還見了如娘呢,她可是好好的!” “我也不信的,但真是如娘,昨天晚上沒的,她夫家今天一早劃船來盛澤鎮(zhèn)親友家報喪?!庇裾淇拗终f:“我是要回去看看的,你可回去?” 云娘有些恍惚,一起長大的幾個女孩們,如娘向來最健壯,她還時常跟男子一樣下田呢,現(xiàn)在怎么就能沒了呢?再看玉珍哭得淚人一般,便知道不可能是假的,眼淚便也跟著落了下來,哽咽著道:“你等我換了衣服,跟你一起回去?!?/br> 轉(zhuǎn)身進了房,就見婆婆沉著一張臉問道:“你剛說要孫老板明日來取紗,現(xiàn)在又要走了,那匹紗可怎么辦?” 第7章 秘密 從早上起來到現(xiàn)在,云娘的心境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原來一心以為那匹紗是天大的事,總要在孫老板來取前織出來,現(xiàn)在卻覺得完全無所謂,且婆婆這樣逼著她織錦更她不快,家里又不是等著織出這匹紗換米下鍋,何況堂屋里坐著自己的娘家人,難道讓她們聽去就好了嗎? 云娘抹了抹淚道:“一匹紗怎么也比不了死人事大,如娘是我沒出五服的堂姐妹,我怎么也要回去看看。”也不再去看婆婆,進了里間自箱子里撿出素服趕緊換了,連包頭的帕子也換了塊素的。 三下兩下地便收拾妥當(dāng),出了里間,見婆婆依舊還站在原處,臉上表情變換,大約是想生氣又不好生氣,正在難以決定。雖然覺得婆婆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但畢竟是自己的婆婆,云娘還是上前道:“婆婆,我同玉珍去去就回,這匹紗我晚上回來一定織完。” 婆婆見云娘拿定了主意,自知扭不過她,且娘家沒出五服的堂姐妹去了,媳婦不回去實在說不過去。便囑咐道“大節(jié)下的,偏出了這樣的事,實在是不吉利,你去了便趕緊回吧,別沾了晦氣,晚上也好將紗織完?!?/br> 云娘點頭答應(yīng),見婆婆總是不動,便道:“我去吊唁如娘總要給喪儀?!毖巯略颇锓坷锏褂幸蛔y子,只是那是晚上要發(fā)給織工的,不能再動,其余也不過半吊的散碎銅錢,喪儀的銀子總要向婆婆拿的。 婆婆聽見便問:“你屋里的銀錢不夠用了嗎?” 云娘心想,自己屋里的錢難道婆婆還不知道嗎?平日里若是用散錢時還不是拿出來用的,哪里能積下多少?又瞥一眼玉珍,見她只低頭抹淚,似乎根本沒有注意自己這處,想把這些日子的花銷一一算出來給婆婆聽,卻終于還是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細講,只小聲道:“我屋里只剩下半吊錢了。” 婆婆卻似看不出云娘不欲令人知道,并不去取錢,反倒嘮叨個不停,“我當(dāng)媳婦的時候,娘家嬸子沒了也不過只拿了幾十個銅錢做喪儀?!?/br> 云娘真氣了,老人家小氣些她倒是理解,可是婆婆說這些陳年的事情有什么用?這些年盛澤鎮(zhèn)早非先前的盛澤鎮(zhèn)了,就是自己成親時鄭家給了十六兩銀子的聘禮,當(dāng)時并不算少,可現(xiàn)在差不多的人家都是幾十兩一百兩,若這樣算下去,哪里有個完? 最可恨的是婆婆偏要在玉珍面前說這些難聽的話,玉珍的娘家與自己的娘家都在一個村里,她這是想把今天的事情傳回杜家村嗎?那自己將來還有沒有臉面回娘家了? 想著屋里放著自己織妝花紗前織的幾匹綢,原說留著自家做衣服的,只是一直忙著織錦并沒有做,轉(zhuǎn)身便要回去抱一匹出來,隨便找間牙行最少也能換上一兩銀子,怎么也能將眼前的禮遮過去了。 只是自此以后,自己每為家中織幾匹紗,總要留一匹做私房,鄭源不在家中,自己竟一兩銀子也沒有的,再有大事小情,總不成讓別人看了笑話罷! 鄭婆本還待說,卻見云娘脹紅了臉,轉(zhuǎn)身向屋子走去,雖不知她的主意,但也知道媳婦一向要面子,定是惱了,反倒軟了下來。又趕著跟過去問:“拿多少銀子合適呢?” 對于自家的媳婦,剛?cè)⑦M門時,鄭婆是極滿意的,漂亮、懂事、能干,可是慢慢便覺得媳婦有一樣不好,那就是性子太強。雖然媳婦對自己足夠孝敬,但卻每于一些事情有自己的主張。就說媳婦嫁進來的第一年,自己給親家準備年禮,她偏嫌不好,繅了十幾天的絲買了好的回家,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臉。 其實杜家不過是鄉(xiāng)村上的人家,哪里用得著送那樣的好東西呢!但經(jīng)了這一回,鄭婆也只有把年禮加厚,否則丈夫和兒子都不會滿意,且媳婦再會想辦法補上,更讓自己的臉沒處放。 所以,鄭婆便開始對媳婦有了不滿,總想找機會將媳婦完全壓制住。但是媳婦一向沒有大錯,又越發(fā)地能干,先是織錦,后來又織妝花紗,倒比兒子販綢得的利多,成了盛澤鎮(zhèn)最有名的巧媳婦,人人都夸的,讓鄭婆是又是喜又是憂。 這兩年,鄭婆總歸找到了兒媳婦的短處,那就是一直沒生孩子。是以外人再夸起云娘,她只這一句便能將云娘所有的好處都抵消了,無子可是大過,可在七出之條的。鄭家沒有將她休出去,就是極大度的了,云娘正是應(yīng)該感恩戴德的。 是以,鄭婆在云娘面前越發(fā)地氣焰高了,特別是在外人面前。平日沒有機會便罷了,這一次玉珍來了,不知不覺又犯了毛病。她豈不知現(xiàn)在喪儀的數(shù)目?不過是特別嘮叨幾回給云娘聽罷了。卻沒有想到云娘剛剛聽到馬二嫂的幾句話,心里早已經(jīng)變了,竟轉(zhuǎn)身就走。鄭婆又不敢將媳婦得罪太狠,反倒又追著問。 云娘本已經(jīng)走了,聽婆婆問,雖然知她定是又想通了家里的銀子正是自己織錦換來的,但心氣終究難平,只硬邦邦地道:“二兩銀子?!?/br> 其實一兩銀子便正好,但是既然已經(jīng)如此,云娘便獅子大開口多要了一兩,她每天織錦所得都要比這個數(shù)目多,現(xiàn)在有正事要用,為什么不行呢? 鄭婆聽了媳婦直通通地回話,也是一股火冒了出來,現(xiàn)在雖說禮尚往來的銀數(shù)目都大了起來,但是這樣的事情給一吊錢也就差不多了,卻要二兩銀子!難道誰家媳婦娘家走禮的數(shù)目都要合著媳婦的心思才成?云娘確實織錦是一把好手,可是哪一家媳婦不織錦?瞪了眼睛剛要嚷起來,鄭公卻從樓上走下來,咳嗽了一聲道:“老婆子,趕緊去給媳婦拿了銀子,好早些回去,早些回來?!?/br> “公公,”云娘叫了一聲,眼淚就滴了下來,杜家村的人都知道自己嫁得好,又為夫家掙下了家業(yè),誰知自己只不過用幾兩銀子就這樣難。但又不肯承認,便借著如娘的噩耗抽噎道:“如娘小時候與我最好,我心里難過。” 鄭公便道:“去看看也是應(yīng)該的,如果見了親家替我問聲好吧?!?/br> 見云娘接了銀子走了,到了見不到影時方向鄭婆道:“媳婦平日里一向能干勤勉,只是性子要強,又不愿在娘家人面前失了顏面,你何苦又特別在玉珍面前排揎她呢。等真惹得她火上來,還不是要去哄她?!?/br> 鄭婆道:“我哪里又不知?只是聽得源兒說他與外面的那個成親不過兩個月就有了身孕,便越發(fā)看她不順,整整五年肚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偏上一次還特別請了何老大夫來看,說沒事的,只要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便能生育。定是她暗地里讓何老大夫那樣說來哄我們的!虧了源兒現(xiàn)在有了兒子,否則我們鄭家還不要被她害得絕了后!是以,我現(xiàn)在一看到媳婦,心里便氣不平?!?/br> “你怎么氣不平也要忍著,畢竟媳婦錦織得這樣好,難道還能將這棵搖錢樹推出家門?” 鄭家先前以販綢為業(yè),因本錢不大,便在鄉(xiāng)下收了繭、絲、綢賣到盛澤鎮(zhèn),間或送到縣城,賺些差價。云娘進門后學(xué)了織錦,勸著鄭家給她買織機,果然織錦的利要大些,一家人又勤儉,很快一臺織機接一抬織機的添,家業(yè)便起來了。 “誰說要將她掃地出門的?”鄭婆也并不糊涂,“我若不認她是我們家的媳婦,豈能拿銀子給她去走禮?就是源兒把二房接回來,我也不會讓源兒休了她?!?/br> “你既然明白這個理就好,”鄭公道:“只云娘一臺妝花紗織機,這半年就要剩下一千兩銀子,你平日里別在對她惡聲惡氣了。媳婦是個有氣性的,真惹惱了也不好收場。且源兒回來,總會有一場鬧的?!?/br> “我就不信她還敢怎么鬧,進門五年了,一兒半女也沒養(yǎng)下,難道還不許源兒娶二房嗎?”鄭婆將裝銀子的匣子依舊放在秘處,方坐下來喝茶,“就是杜親家來,我也有話說,我們不休她已經(jīng)是有情有義了?!?/br> 鄭公也覺得道理在自己家中,但還是嘆道:“要我說,源兒很不必要把二房接回來,就這樣再過上幾年再帶孫兒回來亦不晚。云娘這里也能一心織錦,幾年下來,怕不能再攢上幾千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