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在大唐生活十五年,他越來越不像異國人了,見他們在吃飯,還順手拿起了桌上的胡餅跟著吃了起來,哪怕裹得不是羊rou,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另外幾人面面相覷,都不明白他這是什么用意。 見他們都不說話了,源伊澄也不再故弄玄虛,用帕子擦了擦手,便從懷里拿出一張憑帖來,這還是那家長安城最大的柜坊——錢錢柜坊開出的。若說與衛(wèi)瑕手上的那張有什么不同,大概就只有數(shù)額的不同了。 這可是五十萬文錢??! “這錢給你們也成,只要你們應了我一件事。”他抖了抖手里的憑帖,緊接著,目光卻投向了屋子里擺著的那尊神像,“我想見見,酆都大帝?!?/br> 如果他眼中不是一片清明,引商怕是要覺得他喝醉了。 縱使他有再多的銀錢,酆都大帝是他們這些陽世的凡人想見就能見的嗎?她都不知道如何見到酆都大帝,又怎么滿足他這個要求? 這個提議太荒謬了,以至于所有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是。 但是源伊澄卻沒有這個自覺,說話時又將憑帖塞回到自己懷里,說著,“等我見到酆都大帝,這張憑帖就送你們?!?/br> 看他的神情,倒像是覺得自己一定能見到酆都大帝。引商睇了一眼衛(wèi)瑕,示意對方說些什么。 他們幾個人里,衛(wèi)瑕最聰明也最會與人周旋了,甚至是與源伊澄相識最久的一個,如果讓他開口,總能稍稍弄清源伊澄到底想做什么吧。 可是衛(wèi)瑕在感受到她的目光之后,卻沉默了好一會兒,該吃飯就吃飯,待大家都已經(jīng)談起了房子的風水時,才突然開口問道,“上一次貴妃突然傳召我們幾人入宮,是不是先生您出的主意?” 源伊澄的動作一滯,沒否認。 衛(wèi)瑕便繼續(xù)說了下去,“入宮的前一夜,我隱約覺得窗外有人暗中窺伺,那時雖不知到底是什么東西,不過現(xiàn)在想想,應該是先生您的式神。” 他并未猜錯。 源伊澄從袖中拿出了幾張紙片小人,不知念了些什么,那小人就化作了眼遮白布的女子模樣。 玄、麻、佐盡皆偎依在自己主人的身邊,那夜偷偷窺伺過衛(wèi)瑕的玄稍稍往前站了站。 生平第一次見到陰陽師所謂的“式神”,衛(wèi)瑕的眼中也閃過了一抹驚異,可是緊接著便收斂起了自己的神色,平靜的看向面前之人,“先生若有不解之事,盡管直言,何必要借貴妃之力探個究竟呢?” 語氣雖平淡,但也著實是不客氣。 意外的是,源伊澄倒沒有多少窘迫之意,仍是從容的坐在那里,笑道,“這里不比我的家鄉(xiāng),怪只怪你們大唐的人也太狡猾了一些,各個都不如看上去那么簡單。有些事情就是要拐著彎來做,不然無法使人信服。” 第一次聽說這個道觀時,他這個出身名門的陰陽師自然不屑一顧。可是世事難料,與這些人相處越久,他便越是好奇他們各自的秘密。在長安生活十五年,唐土最令他著迷的無疑是鬼神傳說。 既然自己打探不出什么,那就借貴妃的力弄個清楚——他未曾覺得這樣做有何不妥,唯獨想不到華鳶在大明宮的那一番話,竟讓貴妃忘記了傳召他們入宮的目的。 眼見他對自己做的事情毫不否認也全不在意,引商本以為衛(wèi)瑕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删驮谶@時,衛(wèi)瑕突然話鋒一轉問道,“你們東瀛有東瀛的冥府神明,何必要見酆都大帝?” “我在大唐生活至今,與你們一樣信奉鬼神之說,既然身在九州,自然要見見九州冥司的至高神明?!痹匆脸蔚故腔卮鸬檬终\懇。 “可惜我們這間道觀不信奉酆都大帝?!?/br> “不信奉又何必供了這尊神像在此?” 衛(wèi)瑕抬眸看了一眼身后的神像,認真問道,“是誰告訴你,這是酆都大帝的神像?” 源伊澄覺得好笑,“這若不是酆都大帝的神像,又是誰的?我見過的道士不比你們少,人人都說超渡亡魂之時定要奉祀酆都大帝。” 衛(wèi)瑕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這明明是太乙救苦天尊的神像。” 見對方說得那般堅定,源伊澄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xù)扯著嘴角笑了,他定睛看了看面前的神像,一瞬間差點被衛(wèi)瑕那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給唬住,可是最后還是堅持己見,“你們當我真的不知道太乙救苦天尊的神像是什么樣子嗎?這尊神像連九頭獅子都沒有?!?/br> “你怎么知道太乙救苦天尊座下有九頭獅子?” “古書典籍……” “古書典籍所寫的不一定為真。” “古書典籍不一定為真,那與你們相熟的那個陰差的衣衫上繡著的難道不是青獅吐焰嗎?” “小小陰差可見不到酆都大帝的面。” “我也未曾想過借陰差之力?!?/br> “那遠遠高出陰差地位的人是誰?” “崔判官……”話一說出口,源伊澄也慢慢反應過來了。 衛(wèi)瑕終于笑了笑,“那我們幾人之中,誰才是崔判官呢?” 源伊澄能這樣肯定自己可以見酆都大帝一面,定是因為他知道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源伊澄本以為對方是因為知道了花渡的身份,才有了這樣的念頭,可是事實卻并非如此。那么,陰間數(shù)不清的鬼吏凌駕于陰差之上,他偏偏說出了崔判官的名字,想來,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正是這個崔判官的秘密。 若是源伊澄沒有這樣回答,衛(wèi)瑕還有別的法子。幸運的是,對方?jīng)]料到他會這樣拐著彎的問起這個問題,一時沒有防備就說了出來。 當他話音落下的時候,道觀里霎時間鴉雀無聲,就連冷風刮門的聲音都似乎小了許多。 引商捋了捋混亂的思緒,然后瞪大眼睛望向衛(wèi)瑕,無聲的詢問他,他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誆源伊澄的? 相較之下,源伊澄在一瞬間的驚愕過后,再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但也未將目光投向任何一人。 屋子里的氣氛變得僵硬了許多。 最后打圓場的竟又是衛(wèi)瑕,“憑空猜測罷了,還望先生見諒。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收拾好東西之后,各自回房。只剩下引商一人客氣的送源伊澄出門,走到門口之后,她也知道這幾個式神不是外人,便看向面前的男子,直言問道,“先生,我有一事不解?!?/br> “想問衛(wèi)三口中那個崔判官是誰?”源伊澄以為自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可是引商卻搖了搖頭,然后問道,“無論你們說的是誰,我只想知道,您為什么存心不想讓他好過?” 今日之事,看似是衛(wèi)瑕一言點出了事情真相,事實上,仔細想想就會發(fā)覺,源伊澄一開始就存心想要暴露那人的秘密。 正如他自己所說,“有些事就是要拐著彎來做,不然無法使人信服?!?/br> 若他直接跑來告訴他們,他們身邊有個不得了的人物。引商怕是不會信的。哪怕他說的再委婉也一樣……可這樣一番折騰之后,幾個人心里卻都偷偷犯了嘀咕。 對于她這個困惑,源伊澄沒有給出答案,只是脧了一眼道觀里面那尊神像,笑笑離開了。 望著他的背影,引商在心底重重的哼了一聲。但是轉身回屋的時候,卻又想到了他和衛(wèi)瑕剛剛所說的那番話。 說者有心,聽者如何能做到無意? * 翌日一早,幾人似乎都把昨晚發(fā)生的事情忘了個干凈。難得一個大晴天,衛(wèi)瑕干脆提出要去城里逛逛。 不難看出,他實在是放不下平康坊的那座宅子。 只是幾人一起進了城之后,親眼見了那座宅子的引商卻突然覺得這房錢不必再湊了。 那竟是一座二層的小樓,建于平康坊鬧市之中,一個大宅子該有的全都有,看模樣著實不錯,就連風水都是極佳。 可是,這世上哪有將道觀建在青樓旁邊的? ☆、第64章 面對眾人質疑的目光,衛(wèi)瑕連忙擺了擺手解釋道,“可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他堅稱自己是看中了此地的風水和小樓的精致,絕不是看中了兩邊青樓妓館的娘子們。 引商自然是相信他的,但也不得不提醒他,道觀是修道之處,縱使無意入了紅塵,也絕對不能建在這種地方。 不過除她之外,天靈和華鳶似乎都相當中意這座宅子,自顧自的商量起要將神像擺在何處,好像已經(jīng)把這宅院當做自己家了一樣。 衛(wèi)瑕也不是不知道道觀不適合建在此處,可是幾日前他無意路過此處,就一眼相中了這座小樓,在猶豫了許久之后還是問了價錢。 幾個人的想法第一次出現(xiàn)了分歧,堅持己見的引商不甘心,想要再拉上一個人支持自己,可是左看右看,華鳶和天靈都站在了衛(wèi)瑕那邊,花渡又不在身邊,她悶頭想了一會兒,直到余光瞥見金吾衛(wèi)的隊伍在坊外經(jīng)過的時候,很快便有了主意。 趙漓今日還是因為公務才帶著下屬出門,眼見著一個人影張牙舞爪的撲了過來,嚇得他差點抽刀擋在胸前,可是緊接著就看清了對方的模樣,然后又聽這個少女問道,“你說,道觀是不是不該建在青樓旁邊?” 這問題問得沒頭沒腦的,不過趙漓在見了她之后,也剛好想起了自己家中那樁怪事,于是扭頭吩咐其他人先去處理公務,自己則主動提出要與她去平康坊內看看。 他看這座宅子看得十分入神,但是從始至終都是愁眉不展的模樣,這表情不由讓引商誤會他的想法與自己相同,正想讓他開口說兩句勸勸其他人,就聽他突然開口道,“我堂弟最近有些奇怪?!?/br> 說著,也不顧在場幾人想不想聽,就哀聲嘆氣的講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他說,自己有個尚且年幼的堂弟,今年未滿五歲,常與家中下人的孫女玩鬧在一起,可是那戶人家經(jīng)常打罵孫女,每到這時,哪怕相隔兩個院子,堂弟都能聽到那女孩的哭聲。而這還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最稀奇的是,這幾天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戶人家竟像是被什么東西嚇到了一樣,別說打罵孫女了,就連靠近一步也不敢。趙漓那位堂弟也好像藏了什么秘密一樣,時常與那家人的孫女躲在角落里竊竊私語,家中但凡有阻攔他去找那女孩的人,大多會莫名其妙的一覺睡過去,再醒來時,那個小堂弟已經(jīng)蹦蹦跳跳的回來了。 “不僅如此,家中更有下人信誓旦旦的說,自己曾見到那兩個孩子在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自言自語?!闭f到此處,趙漓已將期待的目光向幾人投了過來。 不過這一次他算是學聰明了,心知不能空手請人幫忙,連忙又添了一句,“你們不是想買這座宅子嗎?不夠的錢,好說?!?/br> 趙家在長安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高門世族,為了家中子弟的安危,自然會許下重酬。 引商猶豫了片刻,最后對錢財?shù)目释€是占了上風。買不買這座宅子是其次,先將報酬拿到手才是真。 幾人在前往趙家的途中,難免會路過那家錢錢柜坊,這家柜坊的名字起得很是直白,掌柜也是出了名的吝嗇,恨不得視財如命。引商遠遠望了一眼,竟發(fā)現(xiàn)李瑾帶著一群金吾衛(wèi)的將士站在里面,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倒是趙漓看到了她困惑的目光之后,解釋給她聽,“大將軍最近在查一樁案子,剛好與錢錢柜扯上了關系?!闭f罷,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壓低了聲音對她說,“聽說前些日子大將軍府上發(fā)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若是找你來問,你可要小心些。” 至于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趙漓只說自己也不知道。 走在兩人身邊的衛(wèi)瑕將他們的話聽了個清楚,見這兩人在尚且弄不清情況的時候就一臉的緊張,不由笑了笑,“大將軍他哪有你們想的那樣嚇人?” 這話由誰說,也不該由他說出口。幾人都帶著詫異看向他,很好奇被李瑾“欺負”得最慘的他怎么會說出這種話來。 而衛(wèi)瑕只是搖搖頭沒再說話。他腿腳不便一直走在幾人的最后,引商為了照顧他的步伐,也跟著他一起走在后面,待兩人漸漸與前面三人拉開了一段距離之后,她才聽到對方低聲回答了她的困惑。 “有些事情我不說你們也明白。很多時候,大將軍也有自己的苦衷,他與我之間,有時候只是一時之氣,不必放在心上?!?/br> 衛(wèi)瑕依稀記得自己與兄長第一次見到李瑾時的場景,那時對方還不是金吾衛(wèi)的大將軍,而是吳王的長子,堂堂隴西郡王。在那場宴席上,本不想與文人墨客打交道的李瑾一眼瞥見了傳聞中的衛(wèi)氏兄弟,當場改了主意決定留下。 衛(wèi)郎貌美。 之后的事情只能說是世事難料,無可奈何。 有些事已經(jīng)無法挽回,衛(wèi)瑕沒有權力也沒臉對此妄言。而旁人,怕是永遠也無法理解這種心境。 * 趙府建在永寧坊,旁邊則是朝中其他幾位官員的府邸。 在進門之前,趙漓突然面露難色攔在了衛(wèi)瑕面前,“三郎,您一會兒可要小心些?!?/br> 這時候的衛(wèi)瑕自然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不過不等趙漓話音落下,一個少女就冒冒失失的從府內跑了出來,“堂兄,你怎么這個時候回……” 這話還沒說完,趙顏已經(jīng)呆在了原地,活像是被人拿棍子猛敲了一下,已經(jīng)有些發(fā)傻了。 衛(wèi)瑕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引商幾人倒是親身經(jīng)歷過的,就在幾個月之前,這位趙小娘子正是因為癡癡想著要嫁給衛(wèi)瑕,才搞出了扶乩迎神之事,險些喪了命。 有趙顏在這兒,衛(wèi)瑕可不是要小心點。 “有外人在,你跑出來做什么。”趙漓立刻板起了臉,拿出長兄的架勢要求meimei回屋子里待著去??墒勤w顏做夢都想著能見到衛(wèi)瑕,又怎么會聽他的話,眼見著兄長就要動武了,連忙嚷道,“我知道……我知道煦兒出了什么事?!?/br> 她聰明,雖說衛(wèi)瑕出家當了道士一事還算不上人盡皆知,不過一看其他幾人的打扮,再想到兄長最近都在為趙煦的事情犯愁,便猜到了幾人來此的目的。 聽她這么一說,趙漓就算想要強行把她帶回內院都做不到了,只能任她竄到幾人面前說道,“煦兒的事,我這個做長姐的最清楚不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