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照棋停住了腳步，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

    那個攔著鳳云飛的人很眼熟，雖是一副村婦打扮，一身落魄，但鳳照棋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個人，盧氏。

    “你還來找我干什么？”鳳云飛憋著一股怒火看著盧氏，怒道。

    盧氏面容平靜，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身上的粗布衣衫洗得干靜卻十分破舊，瘦削憔悴的臉上已經(jīng)看不出一絲昔日的光彩。

    “我們總歸夫妻一場，我也為你生兒育女。如今我落魄無依，向你討幾兩銀錢花用，你不會舍不得吧。”盧氏靜靜地道，仿佛她仍是昔日那個光彩照人的院使夫人，而不是在卑微地向別人乞討。

    她自有她的驕傲，這些日子再苦再累，她相信總會過去。她靠自己的雙手掙命，再艱難也要體體面面地見人，絕不輕易卑躬屈膝。

    但是在鳳云飛面前，她沒有端起架子的必要。她最狼狽的一面鳳云飛都已見過，中毒昏迷不醒屎尿失禁的那些日子，都是鳳云飛親手伺侯的。

    有那樣一段記憶在，以致于她今日實在困頓得過不下去之時來向鳳云飛低頭，她也并不覺得有損于她的尊嚴(yán)。

    “你要多少？”鳳云飛道。

    盧氏沉默了片刻：“給我十兩……”

    鳳云飛冷笑一聲抬腳就走，盧氏一窒，面露一絲難堪和憤恨，轉(zhuǎn)頭盯著他大步遠(yuǎn)去的背影。

    鳳照棋正看著，卻聽街上有人柔柔地叫他的名字：“照棋？真的是你，照棋！”

    鳳照棋循聲望去，連鳳云飛也是聞聲一震，不敢置信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那駕小巧的馬車駛到不遠(yuǎn)處的鳳照棋身邊。

    “照棋?！避嚭熛崎_，方氏有些激動地從里面探出頭來，伸手去拉鳳照棋。

    “我正要去廣安堂看看你和鈺兒，你怎么在這里？”方氏道。

    方氏自從回到方家之后便很少出門，只因自己是和離之身，怕遭別人嫌棄，更怕自己的孩子被她連累，每日只在房中禮佛。后來長子的身份被揭穿，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廣安堂看過幾回，不但幫不了什么忙，反而還得鈺兒打點精神來安慰她。

    方氏情知自己生性懦弱，生怕再給兒子多添麻煩。京城如此水深不見底，她甚至已經(jīng)接受了謝世子，反正只要他一心一意對自己的兒子好，方氏再不奢求其他。

    鳳照棋站在馬車旁邊，笑著讓方氏拉著他的手。

    “母親，您去看哥哥嗎？我跟您一道回去?！?/br>
    被鳳云飛和盧氏看到了，他不準(zhǔn)備再去鳳府看鳳照琳，改日也是一樣的。

    “綺文……”鳳云飛有些怔忡地看著方氏那張越發(fā)顯得容顏煥發(fā)的臉龐，正是他記憶當(dāng)中那最初深愛的女子的模樣。

    自從她嫁入鳳家之后便日日謹(jǐn)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錯惹了公婆小姑不喜，漸漸地變得更加懦弱又膽小。

    他那嫡妹對付方氏的時候，他心中恐怕早已淡薄了當(dāng)初的摯愛之心，否則又豈會輕易妥協(xié)。

    沒想到方氏離開鳳家之后，竟又漸漸找回了原先的風(fēng)采。雖然依舊溫婉可親，眉宇當(dāng)中卻再沒有那縈繞不散的輕愁和怯弱。

    鳳云飛不知不覺地挪動著腳步，走到了方氏的馬車前。

    “綺文，你……你最近可好？”鳳云飛目光不錯地看著方氏的面龐。

    方氏纖眉一皺，忙將鳳照棋拉上了馬車，便放下了簾子，讓車夫快走。

    竟是毫不搭理他。

    鳳云飛知道方氏不是故意拿喬，她并不像盧氏有那樣彎彎繞繞的心思。方氏不搭理他的惟一原因就是她覺得不應(yīng)該搭理他，她現(xiàn)在是棄婦之身，避嫌惟恐不及。

    鳳云飛望著那遠(yuǎn)去的馬車，苦笑了一聲。

    原來他一直如此地了解方氏，可當(dāng)日為什么輕信了盧氏所說的方氏害了她的孩子的話？

    他本該擁有著溫柔的妻子，兩個聰明俊秀的孩子，即便不做這個太醫(yī)，他也能開一家醫(yī)館養(yǎng)活自己的妻兒。

    那該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鳳云飛有些頹喪地轉(zhuǎn)回身，盧氏還在不遠(yuǎn)處看著。

    盧氏目光冷冷地看著他，眼神中隱含譏誚。

    都已經(jīng)落魄到這個地步了，還看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就是這樣一個愚蠢做作的女人取代了方氏陪在他身邊十幾年。

    鳳云飛心中涌起無限的厭惡，既是厭惡盧氏，更是厭惡自己。

    盧氏靜靜地看著鳳云飛頭也不回遠(yuǎn)走的身影，后背上突然一陣劇痛，一個粗礪的嗓音從身后傳來。

    “盧婆子，后院茅廁里的溺桶滿了，你不去干活站在大街上發(fā)什么sao？！”

    “來了。”盧氏咬緊牙關(guān)低應(yīng)道，垂著頭轉(zhuǎn)身跟著那肥頭大耳的管家去了。

    不過是開了幾間雜貨鋪的鄉(xiāng)巴佬，在以前連給她叩頭她都嫌臟了地方的刁民，現(xiàn)在卻成了她惟一能夠暫時藏身之處。

    她惟一要做的就是等待，耐心地等待。今日所受的恥辱，早晚有一天她要全部討回！

    方府偏門處，陳素卿跟著一個小廝急匆匆地從院子里出來。

    侯在門外的是一個妙齡丫鬟，一見她便笑著福了一禮，抬手送上一個包裹。

    “夫人聽說姑娘回京，心里掛念得慌，姑娘卻總不回府，夫人也沒有辦法，只能差我來給姑娘送點東西。夫人說，希望姑娘能常回去看看夫人，免得將來徒留遺憾?！?/br>
    丫鬟說完又福了一禮，轉(zhuǎn)身匆匆走了。

    陳素卿接過包裹，想到幾年未見的母親，面上也露出幾分悵然。

    回到房里拆開包裹，陳素卿卻面色一變，滿臉慘白地捧起包裹中的東西。

    那是她小時候給陳夫人做的抹額，陳夫人向來寶貝得緊，此時卻剪成一段一段地送還給她。

    陳家出事了！

    陳素卿瞬間反應(yīng)過來，怪不得剛才那丫鬟話語如此奇怪，這是給她的警告！

    陳素卿再也呆不住，轉(zhuǎn)身朝外跑去。

    回到陳府之后，她還沒有見到陳夫人，便被大管家請到了陳府主人的外書房里。

    她的親生父親，那個因幾個庸醫(yī)神棍的一句話便將她親手送到那窮山惡水當(dāng)中自生自滅的那個男人。

    鴻臚寺卿陳遠(yuǎn)手里拿著一封信，站在窗前沉思。

    “老爺，大小姐回來了?！蓖饷嬗腥送ǚA。

    陳遠(yuǎn)回過頭來，便看到一個年輕俊俏的小公子走了進(jìn)來，一臉平靜地看著他。

    不似父女，卻似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母親呢？”陳素卿開口便道。

    陳遠(yuǎn)將那封信舉到火燭邊點燃，看著它燃燒成一片灰燼，這才開口道：“聽說你與元老王爺走得很近？”

    “我母親呢？！”陳素卿柳眉一橫，厲聲問道。

    陳遠(yuǎn)卻在案后坐了下來，繼續(xù)道：“你替云海傳遞情報給方傳正，害得李相手下折損了幾員猛將。聽說你還去往海鏡城，想要替方傳正和小太子之流與那歷豐港的主人爭利？我的女兒竟然如此能干，怪不得元老王爺亦有意將你許給他的嫡孫?！?/br>
    “陳遠(yuǎn)！我問你我的母親呢？！”陳素卿一巴掌拍到案上怒道。

    陳遠(yuǎn)目光淡然地看著她。

    “你的母親，因思女心切，久郁成疾，正在靜養(yǎng)。”陳遠(yuǎn)道，“只有女兒乖乖的，她也許還能好一些?！?/br>
    “好，好，我聽你的話?！标愃厍浯謿獾?，“女兒以前不懂事，不知道父親是李相的左膀右臂。但您將我自幼送出京城，幸得云海大師庇佑女兒才能平安活到這么大。女兒下山之后做了幾件事，都是為報答云海大師救命之恩。從此以后女兒再不欠他什么，我以后再不會同李相作對，也絕對不會與元王府有任何牽連！女兒保證！”

    “不，不是讓你斷了與元王府的牽連?！标愡h(yuǎn)唇邊露出一絲笑意，“不但要牽連，而且，要牽得緊緊的?！?/br>
    第160章

    謝景修與蕭御議定要離京去往無名島過那與世無爭的日子，連日來都是心情極好的樣子，連向來淡漠的臉上也經(jīng)常掛著一絲笑模樣。

    與世無爭是謝世子自己的定義，至于他手握重兵占島劃地為什么也能叫做與世無爭，身為心腹愛將的老六也甚覺不解。

    他們這些數(shù)字軍團(tuán)跟隨主子左右自有一番功成名就的野心，看在主子的“與世無爭”也不妨礙他們成就一番大事業(yè)，數(shù)字軍團(tuán)們對于這點微不足道的分歧也就默默地接受了。

    與世無爭就與世無爭吧！

    謝景修計劃在一個月的時間內(nèi)把諸事處置妥當(dāng)，毫無后顧之憂地離開這片冷冰冰的土地。

    方家的事好家排，方三爺?shù)氖侄魏退哪樀耙粯悠?，謝景修還指望著和他長長久久地一起合伙賺銀子，自然信任這位合伙人的本事，只要稍加交待幾句便可。

    元王府卻需要他多費一番心思。

    樹大招風(fēng)，元王府此時已沒有能同皇室抗衡的力量，皇帝不會放任元王府太久了。

    這些年若沒有他暗中護(hù)著，元王府只怕早已風(fēng)雨飄搖，船沉大海了。

    只那些前來暗殺的殺手的尸體，都已經(jīng)喂肥了那拋尸山谷中的狼群。

    如今他要離開京城，只有毀了元王府，才能一勞永逸，不用再分神看顧。

    “主子，海鏡城外桃花村置辦下的良田宅子已經(jīng)打點完畢。等到攻下元王府，十七帶領(lǐng)一隊兄弟將人擄走，半道上自有人來接應(yīng)。只說是元老王爺曾經(jīng)救助過的一位商人還報恩情，將老王爺和王爺王妃都送到桃花村去安置。絕對不會牽連到主子身上。”老六稟道，又有些猶豫，“屬下只怕老王爺一心忠君報國，不愿意在桃花村頤養(yǎng)天年?！?/br>
    謝景修看著手中的書信，道：“無妨。我自有安排?！?/br>
    老王爺這些年跟方傳正走得太近，年輕時是浪蕩不羈的悠閑性子，臨到老了反而憂國憂民起來。

    但若是皇帝有心對元王府趕盡殺絕，元老王爺也并不是愚忠之人。

    覆滅元王府，皇帝想干卻不敢干的事，他就替那昏君做個絕斷。

    “府中仆從只是伺侯的下人，等閑莫要傷他們性命?！敝x景修淡淡道。

    “是?！崩狭鶓?yīng)道，心里卻不是滋味。

    世子終究是面冷心軟。

    “丁側(cè)妃手下的人，一律格殺?！敝x景修又道。

    老六肅然應(yīng)聲，頓了頓又道：“那丁側(cè)妃和二少爺……”

    謝景修幼時遭遇的幾次險境都與丁側(cè)妃脫不了關(guān)系。府上諸人各有各的心事，從來沒有人關(guān)心過注意過，如今要救老王爺和元王爺?shù)热死狭簿筒徽f什么了，畢竟那是世子的至親，可是那丁側(cè)妃和謝景林算是個什么東西？不若趁此機(jī)會一并除去，也一解當(dāng)年之恨。

    謝景修頭也不抬地道：“都送走?！?/br>
    老六心中不服，面上便帶出些意思。

    謝景修看了他一眼：“反正以后也不會再有交集，剪了丁氏的勢力，讓二弟代我在長輩面前盡孝吧?！?/br>
    老六不再說什么。世子幼時受人暗算，多虧馮老大夫相救，又得元老王爺庇護(hù)，這才得以平安長大。少年時便被逼出外謀求生路，后來機(jī)緣巧合到了海鏡城，奪了歷豐港，慢慢發(fā)展起自己的勢力來，這么多年以來卻并未向當(dāng)年之人尋仇。

    世子的眼里大概根本看不到那些人。

    留著丁側(cè)妃也好，不然讓元王妃和元王爺隔閡盡消做一對悠然富家翁，老六都覺得意難平。

    謝景修這一次大有進(jìn)步，把自己的計劃全盤告訴了蕭御，沒有任何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