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他們還能重生，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區(qū)別?！卑讈喰穷D了一頓，又道，“但我完全能夠理解你，因為我也曾經(jīng)和你一樣?！?/br>
    說完這話之后，白亞星向羅飛攤開自己的右手，羅飛看到在對方的手掌中間有一道可怕的傷疤，自虎口直達掌底，深近至骨。

    “想知道這傷疤的來歷嗎？”白亞星平靜地問道。

    羅飛饒有興趣地點點頭，他很想聽聽對方“曾經(jīng)”的故事。

    白亞星便開始講述：“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當(dāng)時我還是個協(xié)警，被派到一個流氓團伙里當(dāng)線人。這個團伙的成員以青少年為主，我跟著他們混了三個多月，組織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摸清楚，也掌握了充足的證據(jù)。有天正好趕上團伙頭目過生日，這幫人都湊到ktv里聚會，于是刑警隊那邊決定收網(wǎng)。

    “有我在現(xiàn)場作為內(nèi)應(yīng)，抓捕行動進展得很順利。不過有個叫‘小花’的男孩趁亂爬到了窗臺上，他借著窗簾為掩護，想爬到隔壁的包廂逃走。

    “我管那小子叫男孩，因為他當(dāng)年只有十六歲。這孩子長得白白凈凈的，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小姑娘呢。他名字里有個‘華’字，但同伴們調(diào)侃他長得俊俏，非給他起個女孩的名字——‘小花’。當(dāng)時小花爬到窗臺上，別人都沒在意，我卻看見了。于是我搶上前一把將窗簾撩開。小花手里握著把砍刀，一刀就朝我劈過來。我側(cè)身一躲，這刀沒有劈中，他自己倒沒了重心，身體一晃便從窗臺上摔了下去。

    “那個ktv包廂在五樓，這要摔到地面，不死也得重傷。我當(dāng)時來不及細(xì)想，下意識地伸手一抓，想把對方拉住。這一抓沒有抓到人，卻抓住了砍刀的刀刃，我的半個身體則被小花下墜的慣性帶到了窗外，幸好我的左手及時抓住了窗框，才不至于和對方一同墜下樓去。

    “小花握著刀柄不放手，身體晃晃蕩蕩地吊在窗臺下面；我的右邊胳膊被拉抻到極限，對方所有的體重都通過刀刃傳遞到我的右掌。鋒利的刃口很輕松地劃開我的肌rou，熱血從傷口中涌出來。我只覺得掌心疼痛刺骨，手上難免xiele勁。而我這一泄勁，刀刃立刻松動了，隨著小花的身體往窗下又滑了幾寸。小花發(fā)出驚恐的叫聲，他抬頭看著我，眼中滿是哀求的神色。就在這時，一連串的鮮血從刀刃上滴下，正好落在小花的臉上。我知道那是自己的血。我覺得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也隨著那些血液融入了小花的身體，于是我再次將手掌握緊，哪怕刀刃已經(jīng)切到了我的骨骼，我也不再松手。”

    聽到此處，羅飛覺得自己的掌心也有些隱隱發(fā)酸。雖未能身臨其境，但他已切實感受到那份驚心動魄的場景。

    白亞星繼續(xù)說道：“發(fā)現(xiàn)狀況的刑警隊員趕緊過來幫忙，終于把小花解救下來。后來那孩子被判了三年。我的手掌雖然嚴(yán)重受傷，但我心里很高興，因為我救下了那個孩子——我說的救，不只是救了他的命，我認(rèn)為自己還拯救了他的心靈。”

    說最后一句話時，白亞星轉(zhuǎn)頭看著羅飛，似乎要刻意強調(diào)些什么。

    羅飛明白對方的意思。忍受巨大的痛苦挽救一個向自己揮刀的孩子，那孩子一定會深受觸動吧？當(dāng)白亞星的血液滴落在小花臉頰的時候，對方的心靈也應(yīng)該得到洗滌。這樣的話，白亞星所受的創(chuàng)傷便有了意義，那條傷疤也該像勛章般充滿榮耀。

    可惜白亞星要講的故事并沒有走向這樣的結(jié)局。

    “十年之后，我再次見到了小花。你猜猜是什么情況？”

    “他又犯案了？”羅飛根據(jù)對方的語氣猜測道。

    白亞星嘿嘿一笑，繼續(xù)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那會兒我已經(jīng)是刑警隊的骨干，后來西南省城要打一個黑惡集團，又調(diào)我過去擔(dān)任臥底。我在那邊潛伏了好幾個月，集團里的大哥對我越來越看重。有天大哥派我去邊境完成一筆毒品交易，我到了交易地點，一看對方那兩個人，頓時就呆住了。因為其中的那個馬仔竟然就是小花。”

    聽到這里，羅飛便知道這正是自己查閱過的那起案件。他愕然問道：“就是小花把你打成重傷的？”

    白亞星苦笑著說了聲：“沒錯?！彪S后他陷入沉默，似乎在追憶些什么。片刻后他才又說道，“其實我認(rèn)出對方的同時就已經(jīng)拔出槍了，我只要立刻扣動扳機，完全可以先發(fā)制人?！?/br>
    “你當(dāng)時……心軟了？”

    “我看到了他的臉，白白凈凈的，和十年前幾乎沒什么變化。在那臉頰上似乎仍然殘存著我的鮮血。于是我猶豫了，或許只有短短的一個瞬間?？删驮谶@一瞬間，小花也掏槍了，他可是一點都沒猶豫，掏槍的同時就扣動了扳機。這一槍差點要了我的命，我倉促還擊，先一槍打翻了小花。好在另外兩人還一頭霧水地沒搞清狀況，我隨即又一槍一個，把他們?nèi)紦魯?。這時我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小花還在動，原來頭一槍并沒有擊中他的要害，他還活著。

    “我強忍著傷痛走上前，把槍口抵在小花的額頭上。這次我還是沒有立刻開槍，因為我想再看看他的眼神。像十年前一樣，他滿懷哀求地看著我，他希望我再救他一命?？晌以趺淳人兀课腋揪途炔涣怂?！我開槍了，當(dāng)他的鮮血濺到我臉上的時候，我們算是兩清了?！?/br>
    聽完這樣的故事，羅飛已滿懷唏噓。尤其是那句“我根本就救不了他！”，那話中的無奈和悲傷怎不叫人動容？即便故事的講述者是自己的生死對頭，此刻羅飛的情感還是和對方站在了同一條戰(zhàn)線上。

    “如果能回到最初，回到那個ktv，我一定會選擇松手。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卑讈喰怯朴埔粐@，又看著羅飛說道，“我給你講了這個故事，希望你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轍?！?/br>
    這話顯然意有所指，羅飛“嗯”了一聲以示詢問。

    白亞星伸手往窗外一指：“就說那個強jian犯吧，我聽說在抓捕他的時候，他曾經(jīng)持刀拒捕，是你冒著生命危險上前將他制伏。我現(xiàn)在問你，既然他拒捕，你為什么不開槍把他當(dāng)場擊斃？”

    羅飛立刻搖頭道：“他只是個強jian犯，罪不至死?！?/br>
    “他遲早要自我毀滅的?！卑讈喰怯锰嵝训目谖钦f道，“你早一點把他打死，還能少禍害幾個姑娘?！?/br>
    “我知道你想通過剛才的故事說明什么，但你錯了，你在用個例推證普遍的情況?！绷_飛鄭重說道，“犯人既然接受了法律的制裁，就有改過自新的機會，這種機會誰也無權(quán)剝奪?！?/br>
    “你認(rèn)為他有機會改過自新，在監(jiān)獄里？”

    “是的。改造才是監(jiān)獄存在的根本目的，懲罰只是第二位的?！?/br>
    白亞星大笑起來，像是聽見了世界上最荒唐的言論?！案脑欤俊彼麖澲?，似乎肚子都笑疼了，“能改造什么？所以我說你根本不了解這些罪犯，一點都不了解！那家伙為什么會犯強jian？因為他那無處宣泄的帶有暴力傾向的性欲！這能改造嗎？怎么改造？當(dāng)他刑滿出獄的時候，他的性欲減退了嗎？或者他變得有錢了，有魅力了，從此不缺女人？不會的，他的處境只會變得更糟！監(jiān)獄改變不了他犯罪的根本動因。監(jiān)獄能做的，只是把他的欲望暫時壓制住。這就和所謂的心橋理論一樣可笑，治標(biāo)不治本，粉飾太平！等他出獄了，壓制的力量也消失了，他遲早還會走上強jian的老路?！?/br>
    羅飛冷眼看著白亞星，既不妥協(xié)，也沒有與其爭辯。

    白亞星見狀又收起笑容，他正色問道：“你們刑警隊偵辦惡性案件的時候，首先會排查那些有前科的人，對不對？”

    這確為事實，羅飛點頭表示認(rèn)可。

    白亞星繼續(xù)追問：“為什么？”

    “因為大部分惡性刑事案件的作案者都是有前科的?！?/br>
    “具體的比例是百分之七十。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白亞星停頓了片刻，然后指著滿院子的人大聲說道，“如果這些人全都槍斃，那么惡性刑事案件的發(fā)案率至少能降低百分之七十！”

    “你的想法太極端了?！绷_飛搖頭道，“確實有很多罪犯出獄后又再次作案，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就拿李成朋來說吧，犯過一次強jian罪，就一定會犯第二次嗎？萬事都充滿了變數(shù)，他也有可能娶妻生子，從此安定下來。怎能因為一件莫須有的罪行就提前對他實施制裁？”

    “不是我太極端，而是你的思想受到了束縛！”白亞星擺出一副辯論到底的勢頭，他略加斟酌之后，換了個角度分析道，“這么說吧，如果有兩個人站在你面前，一個是李成朋，還有一個純潔美麗的女孩，這兩個人都遇到了生命危險，而你只能救其中的一個，你會選擇誰？”

    “當(dāng)然是女孩?！?/br>
    白亞星狡黠一笑，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我們假設(shè)李成朋出獄后繼續(xù)作案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這個估計夠保守的吧？如果你當(dāng)初開槍把他擊斃，意味著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挽救了一個無辜的女孩；如果你放過了他，則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挽救了一個改邪歸正的李成朋。好了，李成朋還是女孩，你怎么選擇？”

    這次羅飛真的被問住了，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同樣的概率去救一個人，他當(dāng)然會選擇女孩。但這個答案豈不正中白亞星的下懷？

    白亞星露出勝利者的微笑：“你剛才已經(jīng)給過回答了，可是在現(xiàn)實中，你卻作了相反的選擇。你還一直在為那個錯誤的選擇作辯解，為什么？”

    羅飛還沒有認(rèn)輸，他鄭重地回應(yīng)對方：“因為我是一個警察。在執(zhí)法的過程中，我決不能被個人的好惡左右。指引我行動的唯一準(zhǔn)則，只有法律?！?/br>
    “法律就是你的束縛！你的任務(wù)本該是保護弱者，而不是憐憫這些被黑暗侵蝕的靈魂?！卑讈喰窃诹_飛的肩頭輕輕一拍，“如果你像我一樣脫下這身警服，你的視野就會開闊很多，你會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事業(yè)?！?/br>
    聽到這里羅飛的心念驀然一動。他想起了楚維——后者原先也是警察，現(xiàn)已離職，他自稱投入到“一項偉大的事業(yè)”。看來此人正是受到了類似的蠱惑。

    話已經(jīng)說了這么多，該是把底牌攤開的時候了。羅飛凝目問道：“那你就說說吧，有意義的事業(yè)到底是什么？”

    白亞星抬手指著窗外的院子，卻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幾個問題：“這是什么地方？他們是什么人？他們要到哪里去？”

    羅飛仍然給出先前的答案：“這里是看守所，他們是犯罪嫌疑人，他們要去的地方是監(jiān)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