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庾含章微微頷首,不勝煩惱似的揉了揉前額,說:“今日大變,出人意表,建德王接下來要處置的事情多,還請保重身子。老臣這會兒頭里有些不好,先告退一下。”他自說自話,都沒有等皇甫道知點頭,便離開了太極殿。 皇甫道知腦子里一團(tuán)亂麻似的,好一會兒,突然看見還傻站在一邊的鮑叔蓮和衛(wèi)又安兩個,才突然想起來一件要事,額上汗出如漿,失聲喝道:“快!把庾太傅追回來!他手中握著調(diào)動所有虎賁禁軍的虎符!” 然而已經(jīng)晚了。 太極殿的變亂,隨著桓越的逃出和庾含章的離開,很快波及到外朝。桓執(zhí)中握有九門之中三門的權(quán)柄,他一被殺,他的手下既有仇恨,又有擔(dān)憂——覆巢之下無完卵,自己少不得被清算——桓越聲淚俱下的傾訴,立時讓三門的虎賁侍衛(wèi)鼎沸翻天,當(dāng)即一個個撕下中衣上的白絹布條扎在頭上為桓執(zhí)中戴孝,亦是作為反攻的記號。 庾含章手執(zhí)虎符,到自家掌控的四門安撫一通,要義便是:任他天翻地覆,我自安然不動。然后,他回家“睡覺”去了。 得知消息的趙太后已然抓瞎,她速命自家的心腹鮑叔蓮和衛(wèi)又安執(zhí)蓋有皇帝印信的懿旨找人救駕。然而四門告知他們只看虎符,不看圣旨,另三門沸反盈天,還有“姓”皇甫的兩門,不知如何是好,雖然準(zhǔn)備在先,但并不是準(zhǔn)備守城的,因而也處于亂哄哄的一片。 楊寄耳朵最靈,聽見外頭喧鬧不同往常,知道出事了,腳底抹油準(zhǔn)備溜號。但他看見皇甫道知還站在那兒,不由糾結(jié)了一下:再恨這個人,但是萬一他出事了,沈沅陷在他的府中,不知會不會被殃及——他又沒那個本事闖王府。楊寄想起那日和沈嶺的半夜交談,發(fā)覺這便是他的“楊朱歧路”,丟下仇人自己逃跑誠然快意恩仇,但是他要考慮的,是對沈沅有沒有壞處。 楊寄幾步飛奔到建德王身邊,用力推了推他說:“走!” “去哪兒?”皇甫道知夢游似的。 楊寄半是私憤,半是要促這家伙清醒,伸手就是毫不客氣一個耳光:“逃跑啊,去哪兒!” 皇甫道知痛得身子旋了半圈,清醒是清醒過來,羞憤得幾乎要把楊寄這犯上的家伙千刀萬剮。但局勢已經(jīng)容不得他細(xì)想,曾伯言和曾川也跌跌撞撞過來:“大王!趁亂,快跑!刀劍無眼,萬一傷到了大王就糟了!到了府中,一切還好再談?!?/br> 皇甫道知被親信拖著拽著,往千秋門的方向而去。迎面一個人與他兜頭一撞?;矢Φ乐笸肆藥撞?,被楊寄撐住了,而那個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啊喲”了一聲,抬起臉來,也顧不得再叫喚,膝行幾步上前道:“太后有旨,請大王勤王保駕!” 皇甫道知自身難保,一腳踹在那人的肩膀上:“你該在太后榻上勤王保駕!滾!” 這人一身羅綺,披戴著高官的紫荷,大概就是衛(wèi)又安了,楊寄忍不住注目了一下,這小子長得怎么樣一眼竟看不出來,因為臉上的粉太厚了,流了汗被他的香帕子一擦,臉上黃一塊、白一塊,身上脂粉香氣濃烈得楊寄想吐。想到自己差點與這樣的人為伍,楊寄不由感激地看了曾川一眼。 曾川這時候卻顧不得看他,這家伙平素粗豪,這時候急得一臉油汗,自己立了“首功”,這時候卻是罪魁禍?zhǔn)住l叫他搶先一矛殺了桓執(zhí)中,要是追究起來,他這叫什么事兒!如今只能靠緊了建德王,希望他的大腿夠粗,能夠保自己的平安。 曾伯言是下令的那個,此刻也在后悔:本家主還沒明確命令,自己倒先做了惡人。之前他探皇甫道知話鋒的時候,明明感覺這位大王是首肯的呀,現(xiàn)在出了事,如果不壓服桓越的人馬,只怕自己要背黑鍋了。他不過是一名校尉,老百姓看來是天上人,自己知道自己在朝中只不過是小角色。他看了看皇甫道知:好嘛,這條大腿,他也是要抱的。 既然是大家都要依仗的人,少不得要保證皇甫道知的安全。大家簇?fù)碇@位主子,往屬于他們自家的千秋門而去。 ☆、第62章 逼宮 桓越今日_逼宮,亦不是有心而為。然而父親、兄弟被殺,自家部曲哀兵必勝,加上庾含章這個老對頭竟然肯作壁上觀,所以他反而把局勢整個扭轉(zhuǎn)了過來。 當(dāng)他橐橐的步履聲響起在已經(jīng)空無一人的太極殿上,一陣春雨已經(jīng)落了下來。 雨不大,沾潤著地上的血跡,血跡漸漸化作一圈一圈的紅色,又化作水流,在縱橫的磚縫間流淌,遠(yuǎn)遠(yuǎn)望去,太極殿高高的臺基之下,竟然形成了無數(shù)赤色的網(wǎng)格,而臺基之上的丹墀,此刻恰如其名,浸染著紅色,瀑布似的血水隨著雨水一起流下來。 殿宇正中,桓執(zhí)中的尸體上橫七豎八插著長矛長戟,一雙眼睛圓圓地睜著,瞪視著上方的藻井?;冈奖瘧Q失聲,跪倒在父親面前,撫著他身上的傷口,小心地把翻出來的臟器納回腹部的大口子里,又在衣服上擦凈雙手,去捺父親的眼皮?!鞍⒏?!你冤枉!”桓越哭聲哀哀,幾次手挪開,死人的那雙眼睛依舊空洞地睜著,“你死不瞑目??!” 他的家臣隨著一起跪下來,俯身磕頭的場景如浪一般起伏,而聲音更似浪潮,幾乎要把殿宇的藻井掀掉。 桓越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殺氣騰騰站起來,他的家臣立刻亂糟糟嚷道:“殺那毒婦!為郎主報仇!” 從父親被殺的那一刻起,除非當(dāng)愚忠之臣,否則,桓越就已經(jīng)走上了無法回頭的一條路。橫也是死,豎也是死,他沒有什么好猶豫的了。 太極殿后是皇帝燕居的顯陽殿,隸屬于桓氏的虎賁侍衛(wèi),在桓越的帶領(lǐng)下,搜查帝寢,拷問內(nèi)宦和宮女,很快找到了趙太后和小皇帝皇甫亨藏身的地方。 趙太后被士兵從衣柜里拉出來時,頭發(fā)已經(jīng)蓬亂成一團(tuán),精致的九翟金釵橫七豎八地吊在發(fā)絲上,她亦知桓越逆襲,且攻破宮墻,自己便是九死一生了,反而到了這時,鎮(zhèn)定勇敢起來,一甩手,怒斥那個來扯她的侍衛(wèi):“別拿你的臟手碰我!” 小皇帝的哭聲從另一個衣柜中響起來:“我要翁翁!我要翁翁!” 翁翁是日常服侍他的一名老宦官,抱著小皇帝瑟瑟發(fā)抖。 桓越臉色肅殺,連冷笑都充斥著嗜血的味道,他瞥瞥小皇帝,對那老宦官和聲道:“陛下年紀(jì)小,莫要嚇到了,你帶陛下去外頭玩吧?!笔箓€眼色,便有他的人推了推那老宦官,把小皇帝皇甫亨推到了一旁的側(cè)殿里,閂上了殿門。 趙太后色厲內(nèi)荏,瞪圓眼睛怒視著桓越,過了一會兒罵道:“你這個亂臣賊子!” 桓越已經(jīng)不屑于和她多說,回首問:“衛(wèi)又安呢?” “在這兒!”一個人被丟了過來,扔面袋似的,匍匐在桓越腳下,已經(jīng)是面無人色了?;冈蕉紫律?,掠了掠自己散落半邊的頭發(fā),又掠了掠衛(wèi)又安的,他極盡溫柔地?fù)嶂敲滥凶拥哪橆a,笑道:“這是本朝的傅粉何郎,怎么弄得這樣狼狽?” 衛(wèi)又安頓時感覺自己有救,換了諂容道:“桓公說笑了。我不過一個微末小臣,能得桓公厚愛,真是三生有幸。” 桓越凝視著他的眼睛道:“怪道太后寵你,果然是個人材!咦,你不是該隨著庾太傅前往三門換虎符么?那邊怎么了?” 衛(wèi)又安道:“庾太傅身體不適,回去休息了。卑職不放心這里,怕桓公吃虧,也怕太后逃走,所以前來看一看?!?/br> “哦!”桓越笑道,“原來你心里有我?!?/br> 以前就聽說這個桓越不喜女色,雅好南風(fēng)。衛(wèi)又安的笑容不由自主地變得嫵媚起來:“太后先定毒計,卑職心里就打鼓??上宋⒀暂p,未能救回太保的性命。若是桓公有要卑職效勞的地方,還請桓公吩咐就是?!?/br> “果然有要你效勞的地方呢?!被冈秸f道,“你剛剛說,這是太后的毒計,我有些不大懂,你可否寫給我?” “可以!可以!”衛(wèi)又安恨不得把馬屁拍得“啪啪”響,根本顧不上趙太后已經(jīng)氣得花枝亂顫,一副要上來咬他rou的形容,而是邊撫紙掭墨,邊嘵嘵道,“太后與侄女定下苦rou之計,構(gòu)陷太保,分別說與庾太傅和建德王聽,雖然都未有明確答復(fù),但也都沒有說不。后來建德王所轄的千秋門校尉曾伯言傳話到中常侍那里,同意派兵埋伏;庾太傅那里四門,由校尉盧瑤光傳話,道是曉得太后懿旨,虎賁營是皇帝親衛(wèi),自然遵旨。所以,就有了今日的宮變?!?/br> 桓越已經(jīng)把牙齒咬得“格格”響。他含著一絲冷笑,看衛(wèi)又安把供詞寫下來,才說:“庾含章果然老jian巨猾,皇甫道知卻欠點智慧。九門調(diào)集的虎符雖然在他庾含章手里,皇帝卻在我手里!” 他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太后自然沒有什么用了,趙太后已經(jīng)嚇得瑟瑟發(fā)抖,剛剛的兇橫勁兒此刻也xiele氣一般沒了,她抖抖擻擻地說:“我還是皇帝的生母……” 桓越冷笑道:“你的好眼光,嫁的好男人!當(dāng)年廢太子皇甫道安就是個癡子,先帝為國祚起見,幾番想廢立,否則也不會選一個寒族之女為太子妃!而你的好肚皮,又生了個好兒子,與皇甫道安一般癡呆,四歲才會說話,十歲還不會寫字,認(rèn)得他的翁翁,不一定認(rèn)得你這個娘親。你也不想想,皇甫道知當(dāng)年兵臨城下,為何不敢自己稱帝?他野心滿滿,為何愣要你的兒子當(dāng)這個皇帝?想明白了——”他的聲音陡然兇惡起來:“你也就知道自己死得不冤了!” 論親緣,趙太后實際是桓越的表嫂,可是這會兒,親緣算什么?桓越想著父親死狀之慘,心里的怨毒就蹭蹭往上升騰:“阿父,你當(dāng)年失算,竟把天下交給這個毒婦所生的傻兒子!今日,兒子要為你報仇雪恨了!”…… 話說楊寄等人,護(hù)送著皇甫道知到了千秋門,值守的人馬雖然不多,到底讓皇甫道知心里安定了許多?!暗紫氯ツ膬??” 楊寄搶著說:“自然是回家唄!” “國將不國,何以為家?!”皇甫道知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覺得腮上還有些火辣辣的,心里越發(fā)氣恨,只是當(dāng)著眾人的面,處置楊寄事小,顯示出自己氣量狹窄事大,才忍著一肚子怨毒氣,對曾伯言說:“帶著人,先出城吧。秣陵郡守是我的親信,必然會幫我。哪怕在秣陵再招些人,也可以憑借城池,與桓越對抗,斬此逆賊……” 曾伯言還沒說話,楊寄倒又插嘴了:“啥?建鄴是你自己的地盤你自己都不要?出了建鄴,和喪家狗有啥區(qū)別?” 皇甫道知久忍的怒氣一下子爆發(fā)了出來,指著楊寄對曾伯言道:“你管的好下屬!等事情平息了,拿你最重的軍棍來好好敲打敲打他,別釀得這個沒王法的越來越不像話!” 楊寄一縮頭,見曾伯言倒是在那里勸皇甫道知,也知道這個“等事情平息了”是不知道猴年馬月的事了,膽氣又旺了起來,笑道:“是是。大王要教訓(xùn)臣下,臣下自然愿意領(lǐng)責(zé)。不過嘛,如今這時候,大王帶頭走,我們跟著走,大王當(dāng)然不是喪家狗,但我們不用說只能是喪家狗了?!彼巴敉簟睂W(xué)了兩聲狗叫,聽見周圍人里居然有笑聲逸出來,心生得意,又道:“大王要虛心納諫,就算我講得不對,也要聽明白再罵我。人總不能與狗計較,對吧?” 他說的話糙理不糙?;矢Φ乐称持車?,應(yīng)和著楊寄發(fā)出笑聲的那些人正傻傻望著楊寄,一臉期待的模樣,他不得再次容忍這個混球,哼了一聲說:“你說罷?!?/br> 楊寄得了便宜似的,清了清喉嚨,四下里望了望自己的同袍戰(zhàn)友們,等那些期待或崇敬的目光收集齊了,才說:“如今嘛,叛黨就是桓越一個,被困在太初宮里,手上不過是三個門的六千侍衛(wèi)……” 皇甫道知深恨他這嘚瑟的模樣,冷笑道:“楊大英雄又準(zhǔn)備一人戰(zhàn)六千么?” 楊寄瞥了皇甫道知一眼,周圍的人居然沒有應(yīng)和這位大王的,有幾個甚至皺了皺眉,顯示出一副“好好的為啥不讓人家說話”的表情。他也心情平靜了下來,笑笑說:“其他我不知道,虎賁營的人可不是個個姓‘桓’。難道大王的老丈人,愿意等著姓桓的謀奪皇位,然后三跪九叩?” 皇甫道知眸子微微一亮,卻不愿意贊許楊寄,撇過臉不肯理他,半日才說:“我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庾含章手里是提調(diào)京師所有衛(wèi)隊的虎符,而人人知道,宮里的小皇帝是個白癡。大家心里都明鏡兒似的,眼巴巴瞅著皇甫道知,等他做出決定。楊寄不等皇甫道知說話,拱拱手道:“大王,還有一件事您別忘了。當(dāng)時答應(yīng)過臣,若是太后和桓氏打起來了,你要放沈沅和我見面?!彼娀矢Φ乐欀妓坪跻芙^,又搶著說:“當(dāng)然,現(xiàn)在事情繁雜,我不來煩大王。大王記得有這事就好?!?/br> ☆、第63章 拜謁 桓越奪宮,事起突然,他并沒有周密的計劃和周全的行動?;矢Φ乐靡詢e幸,布置了宮門邊的探馬,帶著其他的親衛(wèi)回到了王府。此時路上一片寂寞,連素來熱鬧的小攤販都銷聲匿跡了。 皇甫道知在門邊問:“家中一切安好?” 家中管事的回稟道:“王妃歸寧了,其他家眷正擔(dān)心著大王?!?/br> 皇甫道知顧不得其他家眷,又問了問自己的兒子皇甫兗的情況,說是也被王妃帶到庾太傅府去了?;矢Φ乐⑽櫭?,接著點點頭說:“安好就好。你仔細(xì)守著,要是有不測出來,一干媵妾,刀子繩子井,都該有個去處,別鬧出笑話來?!庇謱υ缘热苏f:“留五百人守衛(wèi)王府,但首要是及時通報信息。我先去拜望太傅?!?/br> 楊寄自告奮勇:“大王,臣愿意留下守衛(wèi)?!?/br> 皇甫道知蠻橫地一擺手:“不必!你牽腸掛肚的是什么孤明白,沒得分了心!再說,太傅挺喜歡你的,你跟孤走?!?/br> 楊寄的臉掛了下來,他確實想借這個機(jī)會私下里見一見沈沅,這個該死的建德王卻不知道“難得糊涂”一下——有這么收買人心的么?! 楊寄不開心,其他人可是覺得甚有希望。曾伯言道:“姻親是一層,同仇敵愾是一層?;冈阶砸詾檎莆罩鯇m和皇帝,實則并沒有什么用?!?/br> 皇甫道知的步子卻很遲滯,上了馬也是心不在焉的。他與庾清嘉私下的關(guān)系,他心里最清楚,老丈人大約也有數(shù)。平日他是有封邑的藩王,庾含章名義上也算是臣子,就算不滿,庾含章也忍著;今日可是要仰面求人,且也不知道這只老狐貍會怎么獅子大開口,甚至?xí)粫碇\打算。他一路忖度著,等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太傅府邸前的里弄,皇甫道知早早地滾鞍下馬,突然背開眾人,輕聲問楊寄:“孤看沈沅對你挺深情厚意的,實在好奇怪!莫非女人就都喜歡油嘴滑舌的?” 楊寄不忿,陪著笑頂撞道:“大王只看到我油嘴滑舌,我家阿圓可看到我真心實意對她好?!?/br> 皇甫道知其實是想求教,但是對楊寄這樣的痞子,他實在很難“不恥下問”,撇嘴撇了半天,才更壓低聲音問:“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平素怎么哄女人的,說來聽聽?!?/br> 楊寄這才明白意思,笑道:“大王想借這個機(jī)會和王妃賣賣好?這可是因人而異,若是大王肯讓我見王妃,說上兩句,我就知道怎么逗她開心?!?/br> 皇甫道知臉氣得通紅:“胡扯!王妃是你一個下民可以隨便見的?”再也不愿意理他,一個人走在前頭。 皇甫道知的人在正門通報了建德王來訪的消息。太傅府的門房十分客氣,恭恭敬敬請他們在精潔的延客廳堂里坐下,給皇甫道知問了安,接著陪笑道:“大王稍等,奴這就去傳報,不過我家郎主今日回來頭疼得厲害,怕頭風(fēng)的老毛病又犯了,若是實在起不來身伺候大王,還要請大王海涵?!?/br> 招呼打在前頭,又是有求于人,皇甫道知縱然是滿心不滿,也不敢稍有表露,點點頭擠出微笑答應(yīng)了,卻也只能干坐著傻等。楊寄嘖嘖贊嘆道:“到底太傅家家風(fēng)好!司閽的都這么客氣!” 皇甫道知正愁沒地方發(fā)火,白了他一眼說:“你一個市井的小子,知道大家的家風(fēng)是什么樣的?” 楊寄笑道:“該是什么樣我也第一次見識,但不該是什么樣,卻在大王門房里見識過好多次了。什么主子什么奴婢,呵呵。” 皇甫道知一時語塞,除了再翻個白眼竟無言以答。好在這時,太傅府的司閽急匆匆從里頭影壁繞了出來,又是一副尷尬賠笑的面孔:“大王見恕!我家郎主真?zhèn)€動彈不得,方才再三囑咐奴向大王賠禮道歉,說頭風(fēng)好些,定當(dāng)去大王府上親自賠罪?!?/br> 這個辰光,分明是故意不見?;矢Φ乐睦锢涞酶憋L(fēng)刮過似的,撫著膝呆了半晌才突然又說:“那孤進(jìn)去見見王妃?!?/br> 門房一愣,眨了眨眼睛才說:“王妃在服侍郎主,不知可有空見大王?” 這次,皇甫道知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厚著臉皮要硬闖了,他硬朗的下頜骨動了動,似笑非笑,眼睛直盯著那司閽道:“沒事。她的閨閣,每次孤陪她歸寧都要住的,也不通后院,不妨礙太傅家眷起居。孤在那里等候好了?!?/br> 他住自己老婆的閨房里去,老丈人總不好下逐客令,橫豎就是跟庾含章卯上了,庾含章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司閽無奈,也不便再次通傳請示,只能攤著手指引:“那么,請大王進(jìn)府吧。”他又看了看跟著皇甫道知的人,更加無奈地說:“不過,大王這些配刀槍的侍衛(wèi)……” 皇甫道知不愿空身進(jìn)去,左右看看說:“我?guī)Ф畟€親衛(wèi)進(jìn)去,命他們解刀槍便是。其他的在外守候,自不必解甲了吧?” 太傅手握虎符,可控京師兵權(quán),但是自家宅子里,除了看家護(hù)院的人丁之外,是不可能在建鄴這樣的地方私蓄部曲的。那司閽的臉色更加難看,可是仍然無從拒絕,勉強(qiáng)算是一笑,把皇甫道知往里讓。皇甫道知選擇隨著他進(jìn)去的親衛(wèi),嘬牙花子思量了一下,把楊寄也帶上了,但單獨對他囑咐道:“你到里頭,給我好好閉上臭嘴,若是多言多語驚擾了王妃或是太傅府的家眷們,孤就直接殺你?!?/br> 楊寄并沒有什么興奮的,只是覺得春寒料峭,進(jìn)去到處有墻,比在外面吹冷風(fēng)要好過一點,于是不言聲卸甲胄,卸佩刀,手無寸鐵地跟著皇甫道知浩浩蕩蕩的侍從們進(jìn)了太傅府邸。 王妃庾清嘉,確實在父親的那里,但并不是在寢臥伺候疾病,而是在書房中,摒絕他人,對坐交談。 她目中隱隱有些淚光,許久才輕微楚嘆,回復(fù)著父親的問題:“阿父,我不知道怎么選。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雖是事機(jī),但也可能是轉(zhuǎn)折點。阿父是成大事的人,女兒自然聽命就是?!?/br> 庾含章也嘆息了一聲,伸手撫了撫女兒的鬢角,愛惜地看著她,說:“你和你meimei,都是庾姓世族清貴的女孩兒,阿父心坎里,豈不是把你們倆當(dāng)做一對明珠,要好好寶愛的?如今也是時機(jī)到了,天下要翻轉(zhuǎn)便在此刻。你若不愿再跟著皇甫道知了,只要吱一聲,阿父就能處置了他。你依然可以風(fēng)光改嫁,選個自己喜歡的良人。” 庾清嘉端坐著不說話,眼睛失神地望著自己散開如花瓣般的退紅色裙擺。她的咽喉動了動,縹緲的眼神罩了一層薄霧似的,緩緩問道:“阿父,我當(dāng)年第一次見皇甫道知時,覺得他這樣一個翩翩少年,只因為生得晚了些,再托生到皇后的肚子里,大兄再是個愚昧之人,他也沒有希望。那日春日褉宴,看他落寞地坐在水邊,盯著流水中的酒觴,吟出的詩句‘夕曛定行云,紅塵隔前因。高峰窺皓月,身是眼中人。(1)’我心里就說不出的憐他。到了他身邊,發(fā)現(xiàn),他只憐他自己,心里從來就沒有別人??墒恰?/br> 她的一滴珠淚滾落了下來,笑了笑說:“阿父顧及我做什么呢?嫁誰不是嫁?于阿父有利就好。我只是慶幸,宮里這件事出來,獻(xiàn)嘉不用嫁給那個傻皇帝了?!?/br> 庾含章痛惜地看著女兒的淚痕,在窗口_射進(jìn)的日光中熠耀生輝,忍不住承諾就要出口:“清嘉!放心!阿父這次一定為你著想,再不讓你受委屈了!” 他打算把下一步的想法跟這個靈慧的女兒談一談,聽一聽她的意見。但還沒有開口,值守在書房外門的心腹小步跑著到門口,壓低聲音道:“郎主!建德王說一定要見王妃,門上不大好攔阻,只能放他進(jìn)來。聽說王妃在這里陪郎主,他也一路過來,快到門口了。請郎主示下,該怎么處置?” 果然皮厚到處有門路,庾含章皺了皺眉,想說不見,又猶豫了,倒是庾清嘉道:“他倒少有的,那么驕傲的一個人,大約也知道事情危重,必須要低三下四來求阿父了。他的說辭也不大好駁倒。阿父見一見他也無妨,我見一見他更無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br> 庾含章笑道:“你說得透徹。好吧。就見一見他也無妨。好歹做了我?guī)啄昱?,未給我們庾家建立點滴功勞,今日,也可以叫他明白,自己日后怎么死的?!?/br> 他清了清喉嚨,道:“請大王進(jìn)來。不過,老臣身子不適,只怕要失禮不能到外頭迎接了?!闭f完,從一旁拿一根布條,抹額一戴,氣定神閑斜倚著熏籠,做出一副生病的模樣。 庾清嘉到窗戶簾子邊,伸手挑起紗簾,見皇甫道知從院子門進(jìn)來,身邊還跟著好些穿著虎賁侍衛(wèi)服飾的侍從,不由冷笑道:“喲,這樣子,既不像來看望阿父病情,也不像……來看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