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這里條件簡陋,你若不在意,便在床上坐會兒吧!” 趙晉安從床上穿鞋而下,對芙蕖淡然笑著迎候。這份淡然處之的姿態(tài),瞧著仿佛是在自己富麗堂皇的王府里接待芙蕖,而非是這座陰冷逼厄的天牢之中。 而趙晉安所說的條件簡陋,決計不是謙虛,天牢本就是關(guān)押重犯,又哪里會有什么好地方。 就如關(guān)押趙晉安的這座牢籠,整個空間,小的或許還不如他們?nèi)粘F鹁拥囊婚g小小恭房,而整個空間里,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盞微弱的油燈及少數(shù)生活用具之外,恐只有右上方微微透進星光的小小天窗。 趙晉安身上穿的,也十分簡陋單薄。早已不復先時鮮衣怒馬時的那個張揚少年。 芙蕖這般看著,有些心酸,又有幾分復雜,最終只問出了一句話:“值得嗎?” 是啊,原本他便已經(jīng)是人中龍鳳,便是不能夠坐上那個位置,榮華富貴也是緊握手中,如今就為了那個位置,做下那么多罪惡滔天的事情,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這真的值得嗎? 芙蕖實在是有些忍不住想問,也忍不住想要知道,趙晉安他,后悔嗎? 趙晉安聽到芙蕖的這個問題,卻是為芙蕖的天真笑了起來,他一邊笑著一邊搖了搖頭,最終笑聲停止,他只輕聲道:“沒有什么值不值得,我一開始想著這般做了,便已經(jīng)想好了所有的后果。” “那些都是你的親人……” 你怎么能夠忍心,下得了這樣的手。 芙蕖的目光有些沉重,也有幾分悲哀與難受。 而趙晉安看著芙蕖,卻是輕笑著吐出了一句話:“皇家無父子兄弟?!?/br> 面對芙蕖不贊同的目光,趙晉安又笑著輕聲道:“芙蕖,那個位置,從來都是鮮血堆積而成的,你以為父皇坐上那個位置,就那么的光明正大了。你以為,父皇為何會對你的母親這般優(yōu)待,對你們一家人,這般榮寵,那只不過是當年你的母親為他坐上這個位置做下了無數(shù)的罪孽,付出了無數(shù)的代價?!?/br> “你胡說?!?/br> 芙蕖深吸了一口氣,搖頭反對。 趙晉安卻沒有因為芙蕖情緒激動而有所改變,他依然用平淡的語氣輕聲道:“皇室中人,沒有一個人是清白的,區(qū)別只是做下的罪孽,誰輕誰重罷了?!?/br> “當年,文太后入宮時,甚至連四妃都不是,可她如何一步一步坐到太后這個位置,如何讓自己的兒子成為皇帝,這中間,你以為就沒有罪孽嗎?我所做的,與之當年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除此之外,唯一的區(qū)別不過是,成王敗寇,他們勝了,而我敗了,勝利的人,摘取了成功的果實,而失敗的,就如同我一般,淪為階下囚,一杯鳩酒解決人生。” “你別說了?!?/br> 當年之事,其實芙蕖并非單純不知,只是她不愿意去探究,不愿意去想象自己的親人當年會是如何的心狠手辣。 可當年是死局,文袁兩家,皇帝舅舅和那位袁太子所面對的局面,本就是不是你生便是我死,根本沒有退路。趙晉安不同,他完全不必如此。 “舅舅雖然看重太子,可一樣很疼你,器重你?!?/br> “皇家兒郎,哪個沒有野心,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壁w晉安依然是搖頭,但他也沒有再解釋了。他與芙蕖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不管如何解釋,恐怕芙蕖都不會真正理解,除非,哪一日芙蕖真正被卷入這宮廷之中,到了那個時候,不用她解釋,芙蕖恐怕也能夠理解他今日之言了。 趙晉安站了起來,拖著長長的鐵鏈,朝著芙蕖方向走了兩步,鐵鏈摩擦過地面,在這寂靜的夜里,聲音有些刺耳,他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似乎有些受不了這聲音,所以也便沒有再走了。 他只是看著芙蕖,輕聲笑道:“我讓人轉(zhuǎn)達說相見的是楊清漪,怎么變成你來了?” 芙蕖沉默著,沒有回答。 而趙晉安倒是自己理解的笑了笑,點了點頭輕聲道:“也是,如今成王敗寇,我都成了階下囚了,她自是不會想來見我,免得壞了她自己的名聲?!?/br> 趙晉安說完這話,又抬頭看向了芙蕖,輕輕嘆了一口氣,又道:“芙蕖,你做什么這么傻,今日一來若是傳出去,恐怕你的名聲便敗了,晉陽姑母怎么沒有阻攔你?” “娘親讓我自己選?!?/br> 芙蕖輕聲回答,她雙手緊握成拳放在身側(cè),卻又突然苦笑著說道,“我原來過來,只是想要解開心中的疑問,想要問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可是我發(fā)現(xiàn),你的理由我理解不了,我的話,你也不會聽,恐是白來了一趟。也罷,只當是送你最后一程,也不枉費這些年來你待我的好……” 趙晉安聞言,面上的笑容卻是凝滯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嘆了一口氣,目光復雜的望著芙蕖輕聲道:“不,這些年我待你一直都不好,便是你認為好了,那也都是假的,我只是在利用你,我想利用你,獲得父皇和皇祖母的重視,想利用你,獲得晉陽姑母的支持……” “我知道?!?/br> 芙蕖輕輕出聲打斷,她平靜的闡述了一句,“前些時候,我在避暑山莊的時候,無意間撞見你將那顆明珠送予楊清漪?!?/br> “你知道?”趙晉安面上露出了驚疑之色,片刻之后,他用越發(fā)復雜的目光看向了芙蕖,“你知道你今日還來,你怎么這般傻,連楊清漪都對我避之不及,你還來!” “是,我是傻,明知道你害死了太子哥哥,明知道你害死了皇帝舅舅,甚至,你還派人來害我與兄長,可是看你落到這個地步,我竟然還覺得你可憐!” 芙蕖忍不住紅了眼眶,“我永遠都搞不懂你們究竟在想什么,權(quán)勢地位有那么重要的,你們一個個,為了那個位置,寧愿犧牲那么多寶貴的東西去換,甚至你如今連命都要沒有了,竟然還沒有一點的悔悟!” “所以我是壞人。” 趙晉安輕笑著自嘲,但他在自嘲過后,看著芙蕖卻是輕聲道,“芙蕖,你的圍場里遇襲的事情,并非我的本意,我沒有壞的那么徹底,可能我就是壞的那么徹底,別人告訴我,你和越郎表弟若是出了事,晉陽姑母定然會慌了神,也就無暇顧及到其他之事時,我的確是動了心,也讓人對你和越郎表弟去下手了?!?/br> “你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意思?”芙蕖只冷笑著。 “是啊,的確是沒什么意思了!” 趙晉安喃喃自語,他之前其實是有過遺憾,倘若夏芙蕖和夏越朗二人真的出了事情,晉陽長公主慌了神,再簡簡單單一發(fā)連一發(fā)的推動事情的發(fā)展,是不是如今他的結(jié)果就截然不同了。 可是,如今芙蕖站在他面前了,他卻突然發(fā)現(xiàn),心底里其實還是有幾分慶幸,幸好芙蕖沒有事情。連他都沒有想到,自己在這個時候,竟然會有這般善良的想法。 也可能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趙晉安伸手端起了放在桌上油燈一角的一個杯子,視線又重新落在了芙蕖的身上,其實,這也是他第一次,這般認真的,用純粹的目光去打量這個表妹。 芙蕖長得很美,她的容貌完全繼承了晉陽長公主的美貌,可她美得很柔和明媚,一點都不像晉陽長公主那般張揚艷麗。如今她站在這陰暗的囚室之中,也將這陰暗的囚室照耀的蓬蓽生輝。 或許,她才是最適合那顆明珠之人。 趙晉安苦笑,權(quán)勢與地位蒙蔽了他的眼睛,更加迷惑了他的心,讓他將頑石當成了寶玉,也將明珠當成了魚眼,也難怪如今,他會敗。 倘若再來一次,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勝,但至少,很多的事情他不會去做,也不會落到如今的這個地步。 但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他又有什么資格說后悔。 罷了罷了。 趙晉安看著芙蕖,最終只是笑著說了一句:“我說這些話,的確是沒什么意思,只是日后我不在了,世上只是少了一個壞人,而不是沒了壞人,表妹你好好保護自己?!?/br> “不用你好心?!?/br> 芙蕖不忍去看趙晉安的模樣。她怕自己一個心軟,會去原諒了他,若她真的有一絲要原諒他的念頭,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太子哥哥、對得起死去的皇上舅舅,對得起如今痛失至親被留下的所有親人…… 她不想去看趙晉安,只用最冷硬的語氣,去回復他的問題。 趙晉安卻是看出了她偽裝堅強的那份軟弱,但他并沒有揭破,反而是笑著問了一句話:“今日,誰陪你來的?是新皇——趙晉延?” “你問這個做什么!” 芙蕖依然沒有看他,語氣也算不得什么好。 而趙晉安聞言,也只是笑了一下,輕聲道:“他倒是成了最后的贏家,現(xiàn)在只怕是忙不迭的想要討好你吧!” 也是,趙晉延如今不過是坐上了這個位置,但想要真正坐穩(wěn)這個位置,卻絕非易事。 但趙晉安如今卻無比的嫉妒趙晉延,他辛辛苦苦,竟是給別人做了嫁衣裳,他更嫉妒趙晉延的卻是,他能夠清清白白的坐上這個位置。但他卻是不信了,趙晉延能夠清清白白的坐穩(wěn)這個位置。 趙晉安將手上拿著的杯中之物慢慢的送到了嘴里,一口飲盡,而后慢慢的拖著枷鎖走到了芙蕖的跟前,慢慢說著:“芙蕖,你記住我今日之言,好好的保護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沒有任何人,是清白的,包括趙晉延?!?/br> 他慢慢的從手上解下了一個玉扳指,不等芙蕖掙扎,便塞進了芙蕖的手中。 “你干什么!” 芙蕖有些驚慌,想要將玉扳指還給趙晉安。趙晉安卻是笑著硬是將芙蕖的手緊緊攥成了一個拳頭:“你留個念想,就當日后這世上還有個人,能夠想一下我。” “我不要……” 芙蕖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人都怔楞住了,因為她看到了趙晉安的嘴角,留下了一抹鮮紅的血色。 “二表哥……” 芙蕖顫抖著嘴唇,想要上去扶住幾乎是要倒在地上的趙晉安,可她的力氣太小,自是扶不住趙晉安這么一個大男人。 她力氣不支,也被壓得摔倒在了地上,她忍不住紅了眼眶,想要拿出帕子去抹趙晉安臉上染上的血色,可是一方帕子也很快便紅了。 “你什么時候喝的……” 芙蕖不想哭,可是她心中情緒翻涌,不僅僅是因為今日趙晉安的死,還有這些時日一來壓抑下來的情緒,在這個時候,全部都忍不住一下子踴躍了上來。 她的眼淚控制不住的滴落,溫熱的淚珠滴在了趙晉安的臉上,趙晉安顫抖著手,摸在自己的臉上,眼里忍不住也有了一些溫熱。 他肚中疼的如同絞在了一處,但這會兒,他卻仿若沒有感覺,只是勉強的笑著,他看著芙蕖輕聲道:“芙蕖,若是有下輩子,我一定真心誠意的喜歡你,追求你,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并不是做下這些事情,而是當初利用了你……” 趙晉安的話音未落,而抬起想要去摸芙蕖的手,卻是瞬時掉落在了身側(cè)。 芙蕖睜大了眼睛,整個人,都怔楞住了,她顫抖的伸出了自己的手,放在了趙晉安的鼻息之處,身體猛地顫抖了起來。 趙晉安死了…… 方才還在和她好好說話的趙晉安,就這么走了。 芙蕖整個人都呆愣住了,神思在這一刻,恍恍惚惚。 她甚至都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是過了很久,又仿佛,只是根本沒過什么時間,至少趙晉安的身體仍然是溫熱的,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一具死尸。 趙晉延走了進來,將大氅重新披在了她的身上,抱著她的肩,護著她輕聲安慰:“別怕,別怕,沒事。” 芙蕖沒有反應(yīng),只是目光傻愣的看著躺在地上的趙晉安。 趙晉延的目光也看了趙晉安一眼,不忍的嘆了一口氣,沖著底下人吩咐收揀,自己則是輕輕拍著芙蕖的肩膀,輕聲安撫,帶著她離開了此處。 宮城門外,楊銘帶著妻女上了馬車,直到馬車簾子放下,他的眉宇之間,方才跟松了一口氣一般,露出了疲色。 臨溪公主與楊清漪二人,雖與楊銘一般忙忙碌碌了許久,可是二人眉宇之間卻全然是興奮之色,上了馬車后,臨溪公主再也憋不住,忍不住與楊銘傾訴起了方才發(fā)生的事情。 這可是她第一次,狠狠地打了晉陽長公主的臉。 先皇一走,晉陽長公主再也不是那個曾經(jīng)的晉陽長公主了,日后,有的她苦頭吃。 臨溪公主越想越興奮,一向溫婉的聲音,也微微有些變了形。 楊銘因為疲憊與吵鬧,眉頭一直皺著,直到聽到臨溪公主提到在大殿之中發(fā)生的時候后,臉色乍然一肅,他看著妻女,厲聲質(zhì)詢:“你說,二皇子想見清漪,你沒讓她去,反而向皇上提議,讓夏芙蕖去見二皇子?” “是……是??!” 臨溪公主隱隱從楊銘語氣之中提出了異色,但是她這會兒腦子太過于興奮,也根本沒有多加思索,便開口道:“二皇子都是亂臣賊子了,倘若清漪去見了,還不壞了名聲,他自己都要死了,怎么可以拖清漪、拖咱們家下水,這個時候自然撇個干凈。而且我告訴你,如今的圣上,對咱們清漪仿佛也有情愫……” “閉嘴,夏芙蕖究竟有沒有去見二皇子?” 楊銘不耐煩聽臨溪公主這絮絮叨叨,只直接厲聲詢問了這一句。 臨溪公主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后答道:“我也不知道,皇上讓我和清漪提早出來了。你不是說,二皇子根本不會說出什么事情嗎,便是讓那夏芙蕖去見了又當如何?” “蠢貨!蠢貨!” 楊銘看著平時瞧著挺機靈聰明的妻女,這會兒心中只覺一股氣,想發(fā)都發(fā)不出來。 趙晉安這些年來一直得到先皇器重,多年經(jīng)營,且能夠主導此次叛亂,即便是敗了,又怎么可能真的就直接變得一無是處了呢! ☆、第44章 四十四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