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招兒燉了茶，金鎖捧了一盞與她。

    王丟兒吃著，忽然問道：“這幾日怎么也不見李嫂來了?！苯疰i這才回道：“奶奶忘了，李嫂上月她娘死了，她回老家奔喪去了。”說著，又問道：“奶奶打聽她做什么？這婆子平日就管說媒、買賣侍女又或針灸看病?！?/br>
    話至此處，她心中有病，只恐適才之事竟為王丟兒查知，試探著笑道：“奶奶如今又不用買賣丫頭，想必是身子有些不痛快？”

    王丟兒冷笑道：“我身子倒沒毛病，我只是想問她討帖藥來，好除了我那心腹大患?！苯疰i聞聽此言，心中石頭落地，含笑問道：“不知奶奶所指為何？”王丟兒說道：“不把那蹄子肚子給治平了，怎好把她送到沈家去？”

    金鎖問道：“奶奶怎么改了主意？早先我跟奶奶這么說，奶奶還是惦記著咱家二姑娘?！蓖鮼G兒將茶碗一放，說道：“這遭就便宜了這蹄子，再怎樣我也不能叫她來分咱們的家產(chǎn)?！?/br>
    金鎖聞言，心里暗道：我好意告訴她，她倒這等傷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既是這等，我也不必管她。

    當(dāng)下，她笑了笑，向王丟兒道：“奶奶若有此意，倒也不怕。李嫂子不在，西街上有位開茶棚的陶媽，我聽聞也很有幾分醫(yī)術(shù)手段。城西頭馬老頭的大閨女，還沒嫁人就被弄大了肚子，也是吃了她的藥才四平八穩(wěn)。奶奶不如叫她來問問，她也很想來給奶奶請安，只是不得相招也不敢貿(mào)然前來。”

    王丟兒聽了這話，正中下懷，笑道：“我又不是什么老虎豹子，她要來請安，自管來就是了，還等什么相招？”金鎖心里明白，一笑了之。

    再說珠兒一早乘了車，帶了幾個家人跟隨，一路行至陸家干貨行前。

    下車之時(shí)，正逢干貨行下門板開門營業(yè)。門上伙計(jì)認(rèn)得她，連忙進(jìn)去叫掌柜出來。

    夏明聞訊，連忙出來，果然見珠兒在門前站著，莞爾問道：“珠兒姑娘今兒怎么獨(dú)個兒過來了，想必奶奶有什么吩咐？”珠兒伶俐一笑，回道：“夏大叔好，咱們姑娘如今不做奶奶了，還是叫姑娘的好?！?/br>
    夏明于陸家門內(nèi)的變故也略知一二，只是一向驚疑不信，今聽夏春朝侍婢如此說來，料知是實(shí)情，點(diǎn)頭嘆道：“原來果有此事，真不知陸家折騰些什么。”又改口問道：“姑娘叫你來，有什么吩咐？”

    珠兒便將來前夏春朝言語講述了一番，又把那借據(jù)拿出，笑道：“姑娘說了，這陸家欠夏家的銀子，府上既然拿不出，少不得要從鋪?zhàn)永锍隽?。夏叔明事理，一看就明白?！毕拿鲗⒛墙钃?jù)接了，細(xì)看了看，又將借據(jù)遞回珠兒，說道：“幸而姑娘早有吩咐，我把大宗的銀錢都放在了別處存著。這兩日陸家老爺帶著人來了幾遭，催逼著要錢，我只說沒現(xiàn)銀，故而他們里外也只拿去了幾十兩散碎銀子。今既然姑娘要，我這便叫伙計(jì)到銀鋪去取。”說著，他略一踟躕，又道：“只是鋪里現(xiàn)下并沒這么多銀子，銀鋪存著的也不過八千兩?！?/br>
    珠兒笑道：“姑娘說了，她自然知道鋪?zhàn)永餂]這些銀子。余下的銀子，就拿鋪?zhàn)永锏拇尕浀至肆T。再有不夠的，就換寫一張借據(jù)也罷。至于旁的事，姑娘說夏掌柜自然明白?！?/br>
    夏明一笑，點(diǎn)頭道；“姑娘說的不錯?！北氵B忙打發(fā)了人套車到銀鋪里取錢，又將珠兒先請到屋中奉茶。

    夏明便問道：“姑娘回了家，一向還好？姑娘自到了陸家，這些年為陸家cao勞多少，到底為些什么事，他們竟把姑娘攆了。”珠兒嘆氣道：“情知為些什么事，陸家門里的事情，夏叔您也知道幾分，那老太太、太太并老爺，哪有一個好伺候的？日子好過了，受用的夠了，他們兒子又做了什么官，就搖擺起來了，看不起咱們姑娘，隨意尋個什么莫須有的罪名，就把姑娘攆了。”就不肯細(xì)說緣故。

    夏明聽了這一席話，心里也大約猜到了些，嘆了口氣道：“叫姑娘想開些，不必將這等爛糟的人家放在心上。離了這里，還能尋更好的去。想著姑娘在家時(shí)，求親的恨不得踏破了門檻，只可惜姑娘早早定下了，推了多少好親。如今改嫁，也沒什么難處?！?/br>
    珠兒道：“老爺也是這么說，只是姑娘不肯?！?/br>
    說話間，取銀子的伙計(jì)已趕車回來，進(jìn)來報(bào)道：“銀子已取來了，一箱兩千兩，一共四口箱子，請掌柜出去驗(yàn)看。”夏明便同珠兒一道走到外頭，果然見一輛馬車停在堂前。

    珠兒鉆進(jìn)車中，開箱子點(diǎn)了一回，見數(shù)目不錯，出來向夏明道：“夏叔，銀子數(shù)對著。鋪里現(xiàn)下還有多少像樣的干貨，都抵了罷！”夏明頷首，指使著伙計(jì)將庫里存著的干貝、筍干、臘rou、火腿、干鮑、燕窩等一干貨物拿出，也不分什么好壞一股腦搬到車上。

    正熱亂著，只聽一人暴喝道：“你們這是做什么？！是要私偷貨物去賣么？！”

    眾人聞言，齊齊望去，只見陸煥成帶著兩個家人自街角大步過來。

    陸煥成走上前來，向著夏明大喝道：“你這算是監(jiān)守自盜么？！”珠兒見了這舊日的主人倒也不怕，立在一邊，笑嘻嘻道：“陸家老爺，從前你可從來不管鋪?zhàn)永锏氖?，如今怎么走動的這樣勤快？”

    陸煥成一見這丫頭，登時(shí)橫眉怒目，怒斥道：“你怎么在這里？！這是陸家的鋪?zhàn)?，有你這毛丫頭插嘴的余地！”珠兒笑道：“陸老爺你這話可錯了，你們陸家的事，我們才不稀罕管。我們姑娘出門前，陸家打下了一萬五千兩銀子的借據(jù)。您老貴人多忘事，不會已不記得了罷？我今兒不過奉命來收債，您也不必為難夏掌柜?！?/br>
    陸煥成聽見她戳破陸家丑事，老臉一紅，也不理她，只向夏明喝道：“你是陸家鋪?zhàn)拥恼乒?，倒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人拿張紙來，就忙不迭送錢出去，可還把我們放在眼里？！”

    夏明摸了摸鼻子，恭敬回道：“老爺這話就錯了，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買賣人家，最重的就是信義二字。倘或咱們今兒當(dāng)街賴賬，傳揚(yáng)出去，這還有誰肯同咱們做生意？何況這借據(jù)是老爺親筆打下的，手印簽字一毫不差，就是見了官，少不得也要拿錢出來。任憑老爺說破了天，這也是躲不了的?！?/br>
    陸煥成憋得滿臉通紅，只聽珠兒又涼涼道：“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你們不把財(cái)神菩薩攆走，也斷沒今天這饑荒。陸老爺，如今您老還有閑情逸致買您那些破爛玩意兒么？”

    陸煥成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打珠兒，眼看就要把這丫頭扇倒在地，那胳膊抬起卻再落不下去。

    又聽一人道：“什么事情，不能好好的商議，定要當(dāng)街動手？何況，毆打婦人，也不見什么光彩?！?/br>
    陸煥成回頭望去，只見一身材高大的玉面郎君立在身后，一手正捉著自己胳膊。他見此人生得面容俊逸，器宇軒昂，衣袍冠帶十分不俗。正不知是何人，就見珠兒上前向著那人屈身道福，呼道：“賀公子?！?/br>
    原來此人，正是陸誠勇的把兄賀好古。

    那賀好古莞爾一笑，放了陸煥成，向珠兒道：“你今日倒是一個人出來了，你們奶奶呢？”珠兒答道：“我們奶奶不做奶奶了，重新做回姑娘了。因著走前嫁妝沒能索討干凈，姑娘打發(fā)我來討。不曾想?yún)s被陸家的老爺責(zé)難，多虧公子相救。”

    賀好古眉毛一揚(yáng)，向著陸煥成拱手作揖道：“原來是伯父，小生多有得罪了?！?/br>
    陸煥成沒好氣道：“你是什么人，來管我們家的事！”

    賀好古微笑道：“在下姓賀，名好古，同令郎在西北軍中交好，有金蘭結(jié)拜之誼。在下家祖乃是當(dāng)朝定國侯，在下如今在朝中領(lǐng)京都護(hù)衛(wèi)之職。一向要上府中拜望伯父，只是不得個空閑。誰知達(dá)安又出京公干去了，就拖延至如今。”

    這陸煥成是個攀炎附勢之人，聽了這一席話，登時(shí)就將一腔怒火丟進(jìn)爪哇，滿面堆下笑來，說道：“原來是賀公子，失敬失敬。公子得空，也該到家中走走。咱們既是通家之好，達(dá)安在不在也都是一樣的?！?/br>
    珠兒聽了這話，噗嗤一聲，在旁說道：“人家是你兒子的把兄，你卻在這里說失敬，真不知是算的什么輩分?！?/br>
    陸煥成喝罵道：“哪里有你的說嘴處，滾到一邊去！”珠兒辯道：“把錢還了我們姑娘，我立馬就走。以為我好愿意呆在這兒么？！”陸煥成破口大罵道：“果然什么樣的主子使出來什么樣的奴才！你主子狡詐刁鉆，你小小年紀(jì)也這般會放刁！我且把你送到官府去，只說你訛詐生事，讓憲司老爺好生把你拶上一拶，看你還刁不刁了！”

    珠兒倒也不怕他，嘲諷道：“老爺如今當(dāng)了官老爺，口氣就這等大了，行動就要把人往官府送。想著那咱在家不得地時(shí)，陸老爺問我們姑娘討銀子買東西，那副低聲下氣的尊榮，好意思稱老爺！現(xiàn)下靠著你們家少爺當(dāng)了老太爺，就作威作福起來，叫人有半個眼兒看得上！”

    陸煥成氣的七竅生煙，向著跟手的兩個家人喝道：“手捆著了，都是死人不成？！還不快將這蹄子拿下，就聽?wèi){她在咱們家鋪?zhàn)忧棒[么？！”

    陸家兩個家人聽了老爺吩咐，上來擒拿珠兒。跟珠兒來的夏家人自然擋在里頭，干貨鋪?zhàn)拥囊桓苫镉?jì)，大半是夏家出來的，明著勸架暗地里拉偏手。珠兒又不是肯饒人的，嘴里兀自嚷著“狼心狗肺、忘恩負(fù)義”等語。一時(shí)里，陸家干貨行前亂作一團(tuán)，街坊四鄰圍在一旁，中有幾個知道內(nèi)里故事的，斷續(xù)講來，眾人點(diǎn)頭嘆息，指指戳戳。

    那陸煥成臉紅脖粗，將步子一頓，大喝道：“反了，都反了！奴才都爬到主子頭上去了，我這就去報(bào)官來捉拿你們這起欺主的惡奴！”說著，抬步就要往出走，卻被賀好古伸臂擋住。

    那賀好古一手拉住陸煥成，一手卻挽定了珠兒，將他二人一齊拖到了門內(nèi)堂上。他是練武之人，臂上有千鈞的力氣，這一個老邁之人，一個年幼少女，如何能擋，只得聽?wèi){他搓弄。

    賀好古將他二人拉到堂上，向陸煥成作揖道：“小侄失禮得罪，伯父勿怪。”

    陸煥成哼了一聲，說道：“好說，然而世侄為何管我們家的事？”賀好古莞爾道：“適才小侄在一旁聽著，好似伯父府上竟將少夫人休了不成？小侄不解，這朝廷命婦并非尋常妻室，怎能不報(bào)朝廷私自說休呢？”陸煥成臉上一紅，支吾了幾句，說道：“眼下達(dá)安不在，故而還不曾上報(bào)。待他回來，自然要報(bào)知禮部的?！标憻ǔ晌⑽⒁恍Γf道：“既是如此，世間休妻逐婦，是要將陪嫁等一干財(cái)物歸還女家。我聽這姑娘的說辭，卻好似并沒將財(cái)物還干凈。所以，她今日來替主討還，可有此事？”

    陸煥成聽了這話，閉嘴不答，待要說是，如何好丟這個臉；若說不是，珠兒手中那借據(jù)卻是自己親筆所寫，如何抵賴。當(dāng)真是左右為難，進(jìn)退維谷。

    珠兒瞧出來，搶著說道：“怎么沒有，不然我手里的借據(jù)是怎么來的？姑娘自嫁到他們陸家，這些年將自己的陪嫁都陸續(xù)補(bǔ)貼了家里，開了這好大一間干貨鋪?zhàn)?，鄉(xiāng)下又置辦田產(chǎn)，他陸家才有今日的興旺?，F(xiàn)下他們?nèi)兆雍眠^了，他家少爺也做了官了，就瞧不上我們姑娘，攆了她走。這也都罷了，只不該霸占著我們姑娘的嫁妝不放?！?/br>
    賀好古呵呵笑道：“果然如此，便是小侄也不好為伯父說話了。我倒勸伯父一句，該還的就還了罷，此事見了官也占不到什么理，反倒丟了自家的臉面。達(dá)安今非昔比，還是為他留些體面的好。免得傳揚(yáng)開來，吃人恥笑，達(dá)安日后再難說親了?！?/br>
    這一句話正戳中陸煥成心病，如今陸家只巴望著那侯爵小姐太太平平進(jìn)門，好填了家里的虧空。倘或因?yàn)榇耸鲁隽思劼?，那真可謂是得不償失。

    當(dāng)下，這陸煥成粗聲粗氣道：“我也沒說不與她，只是這妮子太也可恨，當(dāng)著這許多人的面，就在人家鋪?zhàn)娱T前大吵大鬧。這日后叫我們怎么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