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祖父啊!好走!” 前頭應該是孟霍然高聲喊了一嗓子,二門門口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哀樂響起。女人們奴仆們捂著臉,大聲的哭了起來。 相思跪在孟塵惜的旁邊,她沒有用帕子捂住臉,更沒有掏出那塊沾滿氣味的帕子,她只是無聲無息的落著淚,自己都覺著莫名其妙。 上輩子的她,心硬到親人過世她能坐在正房的榻上大魚大rou,丈夫去了,她坐在鏡子前頭貼花黃。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沒了人性,所有人都指著她的鼻子說她心里住了魔鬼,早就不是人了,他們指責她,痛罵她,可她就是一點兒悲傷都沒有。 她是高興,真的是歡天喜地,就好像被人關在牢籠里那么多年,終于一朝釋放一樣。她覺著她自己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也只有那個人會從后頭抱住她,擔憂她心中滴出血來。他說她不是不悲傷,也不是不會為誰真的落淚,而是那些人不值得,她還是當初那個嫁進陌家,明明心軟的要命,卻還拼命用張牙舞爪來保護自己的壞丫頭。 可是他害怕,害怕真的有一天,她會忘記自己會痛,會忘記自己其實很脆弱,他想護著她變回曾經那個真正的自己。 他希望她能夠落淚,不是什么偽裝,而是真正的發(fā)自內心的哭泣,或悲傷,或高興。 “如果我死了,你會傷心么?” 相思彎下腰,任淚水打濕了裙擺,上輩子她沒回答,可是這輩子她有了答案,她是會傷心的,哪怕不是因為他,她也會為了一個值得尊敬的老人,落下誠心誠意的眼淚。 這一次的眼淚,不為討好誰,也不為偽裝什么,她只是純粹的心疼,心疼這些失去親人的人。 她是會哭的…… “祖父……祖父……”孟塵惜幾乎在旁邊都哭岔了氣。 剛剛在內院的小靈堂里,姑娘們多少哭起來都有些敷衍,可是真正面臨了要送走親近了多年的祖父,所有人都承受不住。何氏與孟辛桐還能克制,可是孟塵惜到底年紀小,身子搖搖晃晃哭得直打嗝,她身邊的丫頭趕緊扶住她慢慢的拍著。 張嬤嬤也給相思擦了擦臉,相思抬頭,發(fā)現張嬤嬤也哭紅了眼睛。 也是,正常人都會受不了的。 哀樂聲越來越遠,哭泣的人卻越來越多,那種痛像是要凝固了,讓人堵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祖父真的不會回來了么?”孟塵惜等著送殯的隊伍走遠,她實在忍不住問道。 何氏的眼淚又掉下來了,她轉身抱住女兒,哽咽的說道:“祖父是去天上了,他會看著你們的,只要我們想著他,他就在咱們身邊?!?/br> “那我天天想著他!”孟塵惜打了個嗝,哭著道。 相思側過臉,偷偷抹了一把眼淚,卻發(fā)現自家的祖母早就站了起來,正和三meimei孟桂芝說著什么,兩人嘴角露著笑,似乎悲傷永遠都傳遞不到她們身邊。 再看一圈,相思也沒看見母親關氏,想必又借口生病,最后一程也不來送了。 “大伯母,節(jié)哀??!” 相思被人擠了一下,她長姐孟若飴也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眼眶到是紅的,只是那假笑……看著都膈應。 也不想與長姐爭什么,相思疲倦的靠在張嬤嬤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兒好好哭了一場,曾經堵到發(fā)慌的心終于舒暢了許多。 那個人說的對,不是她沒心沒肝,而是死去的人不對,她何苦為那些人落淚! “老爺子已經送走了,一會兒家宴,嬸嬸咱們過去吧?!焙问蠌姶蚓癫亮瞬裂?,禮貌的走到老太太身邊,完全無視了孟若飴還有二房這些人臉上的笑容。 老太太高傲的點點頭,轉身讓孟桂芝扶著往正房去。 相思走在后面,讓張嬤嬤攙著低頭不語。 “等會過去,我讓丫頭送碗糖鹽水來,哭多了身子不舒坦?!?/br> 相思微訝的看著孟辛桐,可孟辛桐一眼都沒看她,只是牽著還哭著的meimei走在相思身邊,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句話是說給孟塵惜聽的??上嗨季褪侵溃@句話是說給她聽的。 正房有個很大的花廳,平日里只用一半,其余一半用屏風隔斷擋著,也只有這個時候,紅白喜事才會將花廳敞亮開。 老太太當仁不讓的坐了上首,她也知道男女分桌,她身邊坐不了她的寶貝大孫子,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拉著孟桂芝坐下,似乎在她心里只要是和她大孫子沾邊兒的,或是他生母,或是他meimei那都是她的自己人,至于關氏還有那兩個嫡出也不過是家中無用的人罷了。 何氏看了眼也沒多說,她讓家里年長的親戚們都坐在老太太這桌,她是女主人自然也陪著,可其他的女孩子們她都另開了一桌。 女孩子們這一桌,孟辛桐年紀最長,比她大的都出嫁了,要么沒來,要么陪著老太太一桌,那是小媳婦了。所以相思也是沾光,就坐在孟辛桐的左手位置,孟辛桐的右手是孟塵惜。 等著大家坐定,相思跟前就被丫頭放了一盞糖鹽水。 “謝謝大堂姐?!泵蛄艘豢冢兜莱銎娴暮煤?,似乎里頭還有陳皮之類的東西。 這桌上大多都是孟家旁支的小孩子,大家剛剛還不熟悉,就算之前有來哭靈,也是因為血緣遠,吊唁一下就去廂房了。這會子坐著沒事兒,到有大著膽子的聊了起來。 “你們聽說沒有……”坐在孟若飴旁邊的一個姑娘突然對著孟辛桐道:“京都令大戶家里生了七個小子,終于得了一個姑娘?!?/br> “又是什么奇聞?”孟辛桐平日對其他人都不怎么說話,這時候接話,怕是交好的朋友或親戚。 “可不么……”那姑娘捂著帕子道:“那小姑娘是個庶出的,令大戶就想給她娶個好名兒,誰知道啊……那個姑娘的生母左右都不想讓嫡母出主意,說是怕嫡母的威風傷了孩子的慧心福緣。結果那妾室給那小姑娘你知道起了什么名兒?” 周圍人都好奇,看著她。 她爽朗一笑道:“居然叫思思……叫令思思。你們說有趣不?這姨娘怕是個傻的吧……誰家好閨女取個疊字?” 相思眼皮狠狠抽了一下。 ☆、第十二章 在陳國,女孩子的名字都要往賢良淑德上頭靠,像是相思她與長姐那樣的名字,雖然代表了母親與父親相戀的美好回憶,什么相愛如飲蜜 天邊黑壓壓一片,偶有雷電閃過,烏云凝結出的雨滴順著屋檐往下落,在青石階梯上蜿蜒成一條細細的水流,水流默默的流淌著,帶著絲絲波紋,最終沒入青石板的縫隙里與黑暗的泥土融為一體。 青石板上突然出現一雙墨黑繡著青紋的布靴,靴子在青石板上站了好一會兒,待到鞋面微濕,靴子的主人才快步走到了石階下。 “少爺,今兒天氣實在不好,您還要出去么?” 孟霍然身后跟著個小廝,小心的給他披上絨布的披風,披風的領口上繡著壓藍邊兒的麒麟紋,挺挺的“捧住”孟霍然消瘦的尖下巴。 “都是約好了的,總不能爽約,再說他們也要從家里出去,人家都不怕我怕什么?”孟霍然抬頭看了看天,剛剛還是大雨,這會子烏云已經薄了,雨勢也在慢慢變小。 “咱們少爺怕什么,就算下了水那也是江中小白龍,不過一點子雨罷了!”孟霍然身后的簾子打開,一個穿著隨從服侍的少年狗腿的跑了過來,手里還托著個匣子。 靴子上繡青紋的男子扶了扶腰間的長刀,白了那隨從一眼,暗啐道:“馬屁精!” “金來、天佑隨我去,興貴留在家里吧?!泵匣羧徽f完就下了階梯。 金來立刻從興貴手里接過傘給孟霍然撐了起來。 “哎!少爺,小心腳下?!瘪R屁精天佑跟在孟霍然身后,全然不顧半邊身子已經沾了雨。 金來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又讓小廝興貴給這貨加了把傘,主仆三人從青石板路一路往外,聽到后院門外才上了馬車往城南方向去了。 福井堂是京都城南一家大約有三百年歷史的老私房菜館兒,這里表面上看起來就如同一套老的古宅院,地處偏僻周圍幾乎沒幾家鄰居,平日里來往的客人也屈指可數,老宅院門口常常掛著一串兒金鈴,這些金鈴相互串聯(lián)都是活扣,且有大有小各不相同。據說這些金鈴代表著宅院里可供客人用膳的小院,大的金鈴自然是大些的院落,而小的則是偏僻一些面積較小的院落。 每日都有仆人會早早蹲在福井堂門口,只要門口的金鈴沒有掛滿五個,那就代表還有空位,若是滿了,就要蹲守一天等著里頭的人將金鈴下了,他們好第一時間約下空位。 傳說福井堂在五百年前只是一口甜水井,是個廚子為了自己年老的母親請人專門在自家的后院里打出來的,可誰知道這井水不但透亮清甜做起菜來也格外美味,慢慢的廚子不再出門做工,而是待在家里開了間膳房,一日日一代代,到了三百年前廚子家已經富裕到可以建立這么大一片的宅院。 姑且不說這個傳說靠不靠譜,但福井堂這個名字也確實讓人有所遐想,再加上三百年來哪怕京都曾經有過兵荒馬亂的時候,它也依舊屹立不倒靜靜的等待著這個王朝最尊貴的客人們。 這是間連皇帝都要預約的私房菜館兒。 “可算是來了!”馬車堪堪停在小院門口,里頭的人就不顧大雨跑了出來。 孟霍然從容的踩在濕潤的石板上,金來立刻就在旁邊撐起了傘。 “晉元瞧著到比往日要憔悴了一些?!泵匣羧恍χc莊晉元身后的幾位行了一禮道:“大哥、付小將軍、譚公子……” “你不知道,我都快煩死了,若不是說好出來和你們聊聊天,我爹娘怕是不肯放我出來?!鼻f晉元兩手相貼,廣袖垂直瀟灑的回了一禮道。 “外頭雨太大了,咱們還是里邊兒聊吧。”誠平伯府上的大少爺孟博良上前拉了孟霍然就往里頭走。 一進門,按照往日慣例,孟霍然直接讓身邊的隨從都去了旁邊的小廂房,他則徑直走到以往他常坐的位置上。 “哎呀,果然還是這間屋子深得我心?。 鼻f晉元一進來就坐在椅子上歪著身子大呼道:“你們不知道,上次我和我爹去了落日院,那地方大歸大,可是拘謹的厲害,不好玩兒,一點兒都不好玩。” “你這個世子爺當然要去那種高貴的院落,與咱們這些人聚在福井堂最小的院落里,可是委屈了世子爺?!泵喜┝冀o孟霍然倒了杯茶,玩笑的調侃道。 “大哥!你要不要這么欺負我啊,我最近都夠慘了!”莊晉元哀嚎一聲捂住了腦袋。 孟霍然只是在一旁笑,并不多言。 到是付寧淮多問了一句道:“我聽說世子上次與孟大哥一同去了驍勇將軍府上,那位大少爺可蘇醒過來了?” 付寧淮的父親是忠武將軍,原先一直在驍勇將軍麾下,后頭驍勇將軍因傷過世就留下這么一個遺腹子,他們這些在軍中的人大多都念著舊情私下較為關心,只那驍勇將軍府上雖然匾牌還在,可現如今也只是一個陌府了。 這其中的心酸苦楚,哪怕他們這些外人也都覺著揪心的很。 “去了,并沒見著那位少爺?!泵喜┝甲旖菐еS刺,冷笑道:“到是那個什么長兄,前后跟著緊的很,好像生怕不讓人知曉如今的驍勇將軍府已經是他爹娘當家一般?!?/br> “可不!我們進去一提那小少爺,你看看那家子的嘴臉,哎呀,惡心的要命。若不是念著往日的情分,我才不去呢!”莊晉元顯然也受了一肚子的氣。 孟霍然這時才微微皺眉道:“父去母又亡,明明是自己家卻讓伯父占了府邸。當年驍勇將軍故去,先帝因著當年驍勇將軍為咱們陳國所做的犧牲,特意下旨留下了匾額還將原先御賜的府邸與產業(yè)留給了那位小少爺,就是當今圣上登基之后也沒收回,為的就是想要保障小少爺與將軍遺孀日后的生活,可這才幾年……將軍遺孀一去,這……” “那位小少爺今年多大了?”譚悅曉與孟霍然是同窗,兩人同在一個老師門下。 孟霍然回過頭道:“約莫十一二吧?!?/br> “與咱們的年紀也相差不大。”莊晉元探過頭道。 “這事兒不可能就這么完了,回去我會稟告家父。”付寧淮從小跟著父親在軍中,本就是耿直的性子,再加上那位驍勇將軍輝煌的過去是他從小就仰慕不已的,如今聽說那位大將軍的子嗣竟然落的這般令人酸澀,他們這些軍中之人怎可袖手旁觀。 “哎哎哎,說好咱們出來是讓霍然透透氣的,咱們怎么又說上這些了?”莊晉元走到旁邊拉了一下鈴鐺,這是福井堂專門的傳膳鈴,只要拉了,不用片刻就有專人送菜來。 “也是,霍然還在孝期,跑到外頭實在太過打眼,今兒咱們就陪著你吃吃素。聽說福井堂的素食就連明覺寺的老和尚都說好吃,咱們也是難得的好口福了?!泵喜┝稼s緊笑著烘托一下氣氛。 孟霍然順著話風站了起來,一拱手給幾位道:“那霍然就多謝幾位了?!?/br> “行了行了,只要你付賬什么都好說!”孟博良一按他的肩頭,哈哈笑道。 譚悅曉也是笑,不過他很快就對著莊晉元道:“我聽說你最近都被拘的狠了?” 莊晉元臉皮一皺,苦哈哈的說道:“可不是,明明也不是我的錯,偏生我被管的不得逃脫?!?/br>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孟霍然許久沒有出門,自然不了解最近肅寧侯府里那一樁新傳聞。 “還不是我大哥!”莊晉元完全沒有家丑不得外傳的好習慣,他一把拉住孟霍然的袖子,假哭道:“你說他好好看中一個姑娘就罷了,可偏偏要搞那一套霸道蠻橫的把戲,不過一個小官兒家的女兒,你上門娶回來做妾便是了,何苦又是圍堵又是恐嚇,簡直是當了貓兒來耍。我母親知曉了,又礙著是庶出長子,她到是不好多管,反而讓我整日在家怕我學壞了去。” 孟霍然到是知曉莊晉元還有個庶兄,不過肅寧侯府里一向還比較太平,侯爺也是個重規(guī)矩的,所以莊晉元與其長兄關系還算融洽。只是沒想到平日那么個沉默寡言的人,對著喜歡的姑娘還能耍出這一手。 “是該拘著你,你才多大,前陣子是誰勾著京都里那些閨閣的姑娘們?yōu)槟銧庯L吃醋。還什么京都第一美男子,你當我們都是死的啊!”孟博良用力一拍莊晉元,虎著臉道:“我告訴你啊,你折騰歸折騰,可不得禍害咱們家的姑娘,不然管你是不是世子爺,照拆不誤!” 莊晉元一通的告饒,孟霍然也跟著坐在一邊兒玩笑。 后只覺袖子被人一拽,孟霍然驚訝的側過臉。 竟是付寧淮。 “付小將軍這是……” 付寧淮拖了拖椅子坐近道:“近來有個事兒,不知道能不能求霍然兄相幫?!?/br> 孟霍然并不急著應下,只道:“小將軍但說無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