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兒子走后，羅老太太拿了手帕給她擦眼淚。

    “這下可是學(xué)聰明了?！绷_老太太笑著說，“知道以退為進(jìn)?！?/br>
    羅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卻一點(diǎn)都不怪她。宜寧心里軟和得不行，老太太一生看盡人事，到了古稀之年，唯一寵溺縱容著的，也就是這個孫女了。

    宜寧笑了笑，抓住羅老太太的胳膊說：“祖母，這次可多虧了三哥，不然我病在那里也沒有人理會?！?/br>
    羅老太太繃著臉道：“就是他不來，雪枝也要去尋你了?！?/br>
    宜寧只管可憐兮兮地看著羅老太太，老太太終于噗嗤一笑，擺了擺手：“罷了罷了，你想怎么樣？”

    “以后我們還是對三哥好些吧?！币藢幭肓讼胝f。

    羅老太太把小小的孫女抱在懷里，嘆了口氣：“……都隨你的?！?/br>
    正如徐mama所說，她若是真想保著宜寧，就應(yīng)該對羅慎遠(yuǎn)好些。日后的羅慎遠(yuǎn)，必定不會不管宜寧的。第二天顧女先生再去上課，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學(xué)生從四個變?nèi)齻€，又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

    她覺得奇怪，就算是羅宜寧不來，一向恪守規(guī)矩的羅宜憐又怎么會沒有。

    她和羅宜秀大眼看小眼的。羅宜秀才說：“宜寧病了，羅宜憐被罰了，都來不了?！?/br>
    顧女先生皺了皺眉，正要說什么。角門卻被打開了，徐mama扶著羅老太太走進(jìn)來。羅老太太的兩個兒子都是進(jìn)士，為人又最是和善，每年都給保定的寺廟捐上千兩的善款，在保定很受人崇敬。

    顧女先生不敢怠慢，連忙走上前迎羅老太太坐下，問道：“老夫人怎么有空過來？便是有事吩咐我一聲，我去見您就是了?！?/br>
    羅老太太含笑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這怎么合規(guī)矩呢，我是為我那不成器的孫女來的?！?/br>
    孫女？羅老太太這么多孫女，究竟指的是哪個？

    沒等顧女先生問，羅老太太就繼續(xù)說：“我那孫女昨日病重，我勸她不要來進(jìn)學(xué)，她偏要來。說是女先生不見她去進(jìn)學(xué)會怪罪她。宜寧平日脾性暴躁，卻對女先生格外的忍讓，那是我教她要尊師重道。我跟她說，女先生最是明理，罰你總歸是有道理的，你聽著就是了。宜寧后來就從來都不抱怨你了。”

    顧女先生笑容一僵。

    羅老太太卻繼續(xù)說：“昨天她實(shí)在不舒服，叫丫頭在旁倒個熱茶。聽說女先生不依不饒，非要讓丫頭出去，宜寧也沒有說什么，便讓那丫頭出去了。但是女先生還要罰她抄書，以至昏倒，被抱回我那里……我看到實(shí)在是心疼極了。平日教她尊師重道，說女先生說的話總是有道理的?！?/br>
    “但是現(xiàn)實(shí)卻讓我老婆子無話可說。我都羞愧自己勸過她那些話。恪守規(guī)矩，這就叫有道理了？那我倒是想問問女先生。若是你路過一戶人家，看到里面起火卻無人救火，孩子在里面都要被燒死了。這時候該不該恪守規(guī)矩？你是任由孩子被燒死在里面，還是撬門進(jìn)去救人呢？”

    顧女先生有些愣住了，隨即臉色發(fā)紅：“自然……自然是救人，但那畢竟是人命啊?！?/br>
    羅老太太聽到這里，聲音徒然凌厲：“那女先生是想說，宜寧的命就不是人命了？”

    顧女先生有些忐忑不安，羅老太太平日看著溫和的人，說起人來可是半點(diǎn)不留情面的。目光帶著威嚴(yán)，看得人冷汗都要下來了。她被這么一嚇，立刻道：“七小姐自然是人命?！?/br>
    羅老太太的語氣又和緩了些：“我這孫女自幼喪母，我人老了，怕是護(hù)不住她的。別人就尋著機(jī)會的欺負(fù)她。就是上次，女先生看到宜寧罰那個小丫頭，也是因?yàn)槟切⊙绢^對她出言不遜，宜寧氣急了才罰的。宜寧若是不強(qiáng)硬些，別人只會如女先生般的欺負(fù)她。”

    “但女先生若是有判斷，就知道宜寧從未犯過大錯。她雖然性子不好，卻是個善良的。女先生自己也可說，宜寧可對你做過什么過分的事？你平日對宜寧過分苛責(zé)，宜寧可從不曾向我這老太婆告狀的?！?/br>
    顧女先生被這一連串的詰問，怎么對得上話來。

    她的確是對這位七小姐有偏見，才對她如此嚴(yán)苛。

    卻沒想到這位七小姐昨日是真的病了，而且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分明就是說她是非曲直不分。又分明是在說她冷漠無情。

    顧女先生啞聲半晌，才道：“老夫人說的有道理，我受教。”

    羅老太太這才讓她坐下，嘆了一聲?！澳阒獣跃秃茫@孩子不易，還望你日后照拂她些?！?/br>
    顧女先生聽了羅老太太的話，思考了許久緩緩點(diǎn)頭。

    第11章

    宜寧其實(shí)病得不重，高燒退了，病就好得差不多了。她想給羅慎遠(yuǎn)道個謝，好歹也是救了她的。但是總沒有找到機(jī)會。倒是羅成章給小女兒送了好些補(bǔ)品過來。

    為了表示對小女兒的關(guān)心，他還每天堅持親自上門探望女兒，堅持了四五天之久。每天都帶補(bǔ)品。

    宜寧病好后穿著衣裳，坐在小幾旁邊看雪枝給她描的花樣。又時不時地往窗外看一眼。眼看著初夏就來了，外頭那株海棠的花開得正好。

    羅宜秀來找她去前院玩。說前院的西府海棠也開花了，如粉如雪層層疊疊，十分的好看。

    雪枝和松枝等眾位丫頭拿了團(tuán)扇，小杌子等東西，跟著兩個小祖宗去看花。羅宜秀邊走邊說：“四姐才可憐，現(xiàn)在整日被母親拘在家里不能出去，要學(xué)女紅、學(xué)管家。母親還和祖母商量說先把她的親事定下來?！绷_宜秀小丫頭很喜歡說這些從大人那里聽來的事，都當(dāng)成秘密嘰嘰喳喳地說給宜寧聽。

    羅宜玉如今十三歲，已經(jīng)可以說親了。

    “四姐已經(jīng)說親了嗎？”宜寧問。

    羅宜秀搖搖頭說：“母親很中意程家的二公子，就是那個曾經(jīng)出過閣老的程家，但是人家二公子是名門之后，外公還是英國公。又是個少年舉人，以后還要中進(jìn)士的，祖母說他說恐怕看不上咱們四姐。祖母就更中意劉府同知的公子，說他人沉穩(wěn)可靠，又沒有別的兄弟姐妹，羅宜玉嫁過去就是享福的?！?/br>
    “她們倆人的意見僵持不下，四姐整天在房里哭，煩都煩死了。”羅宜秀眼珠一轉(zhuǎn)，小聲地說，“她是喜歡程二公子的?！?/br>
    兩個小姑娘一路說著，海棠花的林子已經(jīng)不知不覺走到了盡頭。宜寧已經(jīng)看到前頭有個院子，院子里長了株枇杷樹，這個季節(jié)結(jié)了好些果子。枝椏都壓到墻外來了。

    羅宜秀看到就高興：“宜寧，這里竟然還長著枇杷，我們?nèi)フ恍┌桑　?/br>
    宜寧見那果子黃澄澄的，累累綴在枝頭，看上去的確挺誘人的的，可以摘些回去做枇杷膏。丫頭們見那枝椏也不高，就沒有阻止這兩個小祖宗。

    宜寧和羅宜秀玩得挺高興的。她摘了許多，想給羅老太太也稍一些回去。兜了一個小布包，滿滿的都是。她拿給雪枝看：“有這么好些呢，回去以后都分給你們吃！”

    卻見到雪枝的表情有點(diǎn)古怪，然后小聲地說：“七小姐，你回頭看?！?/br>
    宜寧抱著滿滿的枇杷果回過身，就看到羅慎遠(yuǎn)帶著小廝站在不遠(yuǎn)處，正淡淡地看著她們幾個。

    宜寧微微一愣，羅慎遠(yuǎn)怎么會在這兒。她心想正好跟他道謝，就抱著枇杷小跑過去，笑著說：“三哥，我正要去找你呢?！?/br>
    羅慎遠(yuǎn)嘴角微微一扯：“找我干什么？”

    宜寧說：“你救了我，我怎么也要道謝吧！”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從布兜里抓了一把果子，說，“三哥，你接著。這些果子是送給你吃，就當(dāng)我答謝你的救命之恩了?！?/br>
    羅慎遠(yuǎn)定了片刻，還是緩緩伸出手。宜寧小小的手努力抓了一大把果子，放在了羅慎遠(yuǎn)的手心里。他輕輕握住，宜寧卻又看到那道傷疤，因此怔了怔。

    卻聽到頭頂傳來他平靜的聲音：“拿別人的東西來向別人表達(dá)謝意，七妹，你也是長進(jìn)了。”

    宜寧有點(diǎn)沒明白過來。

    什么叫拿別人的東西，他是什么意思?。?/br>
    羅慎遠(yuǎn)卻沒有再說什么，收了她的果子，帶著小廝徑直地走進(jìn)了那個院子。然后，院子的門關(guān)上了。

    雪枝親眼看著宜寧犯蠢卻不能阻止，直到人家主人消失了，才匆匆跑到宜寧身邊說：“七小姐，那個院子住的是三少爺。那株枇杷樹，大約也是三少爺種的。好不容易得了這么些果子，您偷偷摘了也就罷了，竟然還要送給他……奴婢有心想提醒，但是您也跑得太快了?！?/br>
    宜寧聽了之后也是愣了很久。

    原來，剛才三哥在遠(yuǎn)處看著她們不說話，是因?yàn)樗齻冊谕邓墓印?/br>
    看到羅宜秀還站在枇杷樹下一臉興致勃勃地摘果子，宜寧走了過去，揪了揪羅宜秀的腰帶說：“五姐，我們該回去了?！?/br>
    羅宜秀小臉蛋紅撲撲的，她正玩兒得高興呢?！耙藢?，你急什么啊。你看上頭還有這么多大的，我得全部摘下來?！?/br>
    宜寧簡直恨鐵不成鋼：“五jiejie，我們剛才都被主人抓了你知道嗎？”

    羅宜秀一臉茫然：“啊？什么被抓了？”

    宜寧覺得自己陪小女孩兒這么玩，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估計自己在羅慎遠(yuǎn)心中的印象再次的一落千丈。

    這時候院子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剛才跟著羅慎遠(yuǎn)的小廝從里面走出來。走到她們面前恭敬地說：“五小姐、七小姐。三少爺請兩位進(jìn)去，喝杯茶再走。”

    羅宜秀想了想，從小杌子上跳下來：“我正好口渴了，走，宜寧。去找你三哥討杯水喝?！?/br>
    說罷拉著宜寧就朝院子里去了。院子里面倒是拾掇得干干凈凈的，雖然布局狹小，但是青石磚路旁種著萬年青，幾株海棠樹也開得正好。宜寧一眼就看到她三哥坐在正堂里，面前擺了兩杯茶，他自己在看書。

    “你們也該渴了，喝吧?！绷_慎遠(yuǎn)指了指茶杯。

    羅宜秀端起茶杯，忽然又想起宜寧和她這個兄長常年不和。小心翼翼地看了宜寧一眼。

    宜寧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表情盡量平靜：“謝三哥的茶?！?/br>
    “不謝?！彼f了這兩個字，又低頭看自己的書卷，簡直就是惜字如金。

    宜寧看到他低頭的時候，垂下的眼睫毛很長，直直的，宛如黑尾翎般?？⌒愕膫?cè)臉實(shí)在好看，他氣質(zhì)有有種內(nèi)斂的淡然。

    宜寧看了看他的屋子。和她的住處比，的確是貧瘠了一些。黃花梨的博古架上，只擺著一些盆栽，屋子里只有兩個婆子和兩個小廝伺候他。但是伺候宜寧小姑娘的，光是大丫頭都有四個啊，林林總總的加起來總得有二十人。他過得很清貧，但他自己好像并沒有在意。

    宜寧又看到墻上掛了一副書法，落款是懷之，題于丙子年。

    懷之是羅慎遠(yuǎn)的字，宜寧還記得。那幅字的筆畫運(yùn)筆看著也眼熟得很，宜寧突然想起羅慎遠(yuǎn)給自己的字帖，也是一樣的運(yùn)筆。

    原來送給她的那個字帖，是他自己親手寫的嗎。

    宜寧正在沉思，突然有聽到他問：“病好些了嗎？”

    宜寧抬起頭，發(fā)現(xiàn)她惜字如金的三哥正看向她，頓時有點(diǎn)受寵若驚。

    “嗯……好得差不多了。”宜寧含糊說。然后她發(fā)現(xiàn)羅慎遠(yuǎn)似乎笑了笑，但是很快就收斂了。但宜寧卻覺得他笑起來很好看，陰郁的眉眼像化開了的水墨，有種醇厚的溫和。

    “你喜歡吃枇杷？”他又淡淡地問。

    喜不喜歡的其實(shí)說不上，你要是做簪子做了二十多年，你也會什么都喜歡吃。宜寧想了想說：“好吃的我都喜歡啊。”

    羅慎遠(yuǎn)就沒有再問她什么了，又垂下頭繼續(xù)看書。

    羅宜秀喝了幾杯茶，卻在這里呆不住了。過來拉她回去：“宜寧，我們快回去了！一會兒過了時辰我要挨罵的?！?/br>
    宜寧收回思緒，向羅慎遠(yuǎn)笑了笑：“三哥，那我們先走了。”

    兩個小女孩又手拉手出了他的院子。羅慎遠(yuǎn)看著她們走遠(yuǎn)，吩咐小廝：“那些枇杷，你多摘些送到祖母那里去吧?！?/br>
    小廝應(yīng)喏，又想了想小聲說：“三少爺，您送了老太太也不會收啊?！?/br>
    羅慎遠(yuǎn)嘴角微抿，低聲說：“小丫頭喜歡，你且送去就是了。”

    第二天，宜寧在和老太太學(xué)圍棋的時候，徐mama過來說：“……三少爺送了好多枇杷過來，說以后七小姐要是想吃，盡管向他要。不用自己去摘?！?/br>
    羅老太太看了自己的孫女一眼：“昨天那些枇杷，是從你三哥那里摘來的?！?/br>
    宜寧淡定地點(diǎn)頭，指著棋盤說：“祖母，你這個子被我吃了?！?/br>
    羅慎遠(yuǎn)送來的一小筐枇杷，羅老太太終于也沒有退回去。宜寧卻吃了兩天才吃完，嘴巴泛酸，覺得自己會很長一段時間不想吃枇杷了。

    自從那次送枇杷之后，宜寧發(fā)現(xiàn)祖母的確對羅慎遠(yuǎn)和原來不一樣了。

    那天中午她從聽風(fēng)閣進(jìn)學(xué)回來，就看到羅慎遠(yuǎn)正坐著在等祖母。

    宜寧嚇了一跳。這兩位的關(guān)系什么時候這么好了。

    羅老太太招手讓她過去，跟她說：“我叫你三哥來輔導(dǎo)你練字。他的字寫得極好。”

    羅慎遠(yuǎn)正在喝茶，對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三妹。”

    羅老太太吩咐完就要去午睡了，指了指著宜寧說：“你好好教她，今天非得把那整篇的《赤壁賦》寫好了不可，不然不準(zhǔn)午睡。”

    宜寧只能收拾筆墨，愁眉苦臉地進(jìn)了書房。羅慎遠(yuǎn)片刻之后也跟著進(jìn)來了，但是沒有管她，只是在旁邊繼續(xù)看他的書。

    宜寧鋪了紙，自己磨了墨，咬著筆頭想了想。拿著毛筆寫下了第一劃。書房里很安靜，宜寧抄完之后終于松了口氣，跑著拿去給羅慎遠(yuǎn)看：“三哥，我寫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