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泰又輕輕問道：“秦美人……”

    符金盞的黛眉微微一動，那婦人以前在先帝的床上，還拿自己調(diào)笑諷刺；符金盞派人悄悄偷聽的時候，聽到了。后來又聽曹泰稟報，她背地里也會說壞話。

    符金盞沉吟片刻，說道：“算了?！?/br>
    曹泰彎腰應(yīng)答。

    符金盞又沉吟道，“杜美人在何處？”曹泰道：“好像在北邊哪座宮里，也等著移居冷宮。奴家立刻派人去找?！?/br>
    “叫她不要去冷宮了，住萬歲殿來，和我在一塊兒。告訴她，我叫宗訓(xùn)認(rèn)她做義母。”

    曹泰忙道：“喏?！?/br>
    杜美人便是內(nèi)殿直都指揮使杜成貴的jiejie，他們姐弟倆的父親在保護(hù)太祖時陣亡了。先帝待他們很厚，收杜美人到宮中，又任命杜成貴為內(nèi)殿直武將守備宮禁。

    第二百七十九章 惡魔

    “臣妾叩謝太后隆恩?！币粋€女人五體投地地跪伏在地上。她正是內(nèi)殿直都指揮使杜成貴的jiejie杜美人。

    符金盞一臉微笑，款款親手扶起她，只見一張白皙的圓臉，五官生得很不錯，大概才二十多歲的年紀(jì)。符金盞道：“杜妹正是好年紀(jì)，把你送到冷宮虛度年華太可惜了。那地方的日子很無趣，發(fā)生任何事都沒人管。我便專門叫曹泰悄悄把你接出來?！?/br>
    杜美人的眼淚頓時就流了下來，哽咽道：“太后一直都很關(guān)照我，現(xiàn)在又讓我做皇帝的義母，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才能回報！我愿為奴為婢服侍太后?！?/br>
    “好了，本來是高興的事，你哭哭啼啼的弄得我心里也難受?！狈鸨K好言寬慰道，“令尊忠心耿耿，為太祖不惜性命。杜家后人也忠勇可嘉，我豈能薄待了？”

    杜美人立刻說道：“我弟深受朝廷大恩，他又是我照顧大的，很聽我的話。若他有半點(diǎn)忤逆太后的意思，我便打斷他的腿……”

    符金盞笑道：“我看杜成貴本來也是很有教養(yǎng)的好兒郎，你就放心他罷?！?/br>
    就在這時宮女端茶進(jìn)來，杜美人忙走上去，輕聲道：“我來?！?/br>
    符金盞漂亮的彎彎眼睛露出笑意，充耳不聞，拿起桌案上的一份奏章又讀了一遍。李煜的奏疏，請旨周朝庇護(hù)他；稱他將來若做國主，便以江南國主的名義認(rèn)大周為宗主，一次進(jìn)貢財物一百二十萬貫、今后每年進(jìn)貢八十萬貫……

    “聽說周娥皇善舞，哀家請她到宮中獻(xiàn)舞?！狈鸨K喃喃道，提起朱筆寫了下來。

    ……

    周憲很快被接到了皇城南部的禮館，見到李煜。

    周憲忙問：“朝廷答復(fù)了夫君的上奏么？”李煜把奏章遞過來，說道：“不置可否，只讓娥皇進(jìn)宮獻(xiàn)舞，不知是何用意……”

    “應(yīng)該是暗中試探夫君的恭順態(tài)度?！敝軕椵p聲道，“也算是一種羞辱！夫君是南唐國貴胄，卻要讓妻子為周朝太后跳舞，并不是有臉面的事?！?/br>
    李煜沉吟道：“寄人籬下，受點(diǎn)氣也就罷了。只怕不止是跳舞?！?/br>
    周憲一聽想起了那天的事，忙道：“周朝先帝駕崩，現(xiàn)在的國君是個幾歲的小孩，后宮沒有男子的?！?/br>
    李煜道：“太后可以召大臣進(jìn)宮……比如她的妹夫郭紹。”

    周憲聽到這里心里“砰砰”直跳，腿都嚇軟了，咬著牙才忍住沒表現(xiàn)出可疑的舉動。她沉吟片刻道：“應(yīng)該不會了……”

    “你怎么知道？”李煜皺眉道。

    周憲好言道：“那郭……郭紹是太后的妹夫，哪能做這等事？”她見李煜面有痛苦之色，當(dāng)下便小聲道，“要不……咱們不去了？”

    “以前見都見不到太后?！崩铎掀D難地咬牙道，“去還是要去，不能不去。你準(zhǔn)備一番，下午就要進(jìn)宮?！?/br>
    周憲入內(nèi)室，隨意挑了平時在南唐國熟悉的一支舞，準(zhǔn)備衣裳。尋思郭紹已經(jīng)得逞，看起來也是個有誠意的人，不會言而無信繼續(xù)糾纏的吧？當(dāng)下回憶了一遍那夜郭紹的為人，當(dāng)下認(rèn)為此事應(yīng)該只是太后想壓服李煜，故意羞辱他。

    為什么又提到了郭紹？周憲想忘掉這個人，再也不要見到他！但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了無數(shù)的細(xì)節(jié)，他的嘴唇和手指在肌膚上的每一種溫度、每一寸觸覺，都非常深刻，周憲頓時覺得臉非常燙。

    她把手里的舞衣放回箱子里，軟軟地坐回椅子上，長吁一口氣才發(fā)現(xiàn)裙子里非常不舒服，很想先洗個澡。但眼下時間來不及了，只有換一件小衣。

    周憲默默地對自己說：他是惡魔！他會摧毀我的自尊、高貴的身份、優(yōu)渥的生活！我是南唐國的貴族，王室的妃子，在東京異鄉(xiāng)，我還有什么，算什么人？我會墮落深淵！忘掉他，遠(yuǎn)離他！

    耳邊仿佛立刻響起了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佳人不應(yīng)該被傷害，我懷著無比仰慕的心疼惜你，不要怕，我慢慢的、會非常非常溫柔，放松，不必緊張的……

    周憲突然捂著耳朵，輕咬著貝齒，幾乎要發(fā)出聲音來：周朝是個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動亂的國家，十年就改朝換代一次，無數(shù)的廝殺和兵變！這里是暴力動蕩邪惡之地，這里的人都是只懂弱rou強(qiáng)食的邪惡野蠻之人！他就是個武夫，是個儈子手！我唾棄他，厭惡他的一切！

    可周憲仿佛聞到了一股清淡又深入心扉的氣味，干凈而好聞，仿佛印在了她的心底，揮之不去，縈繞盤旋……那清澈帶著憐憫的目光，像一把刷子在撫摸她顫抖又膽怯的靈魂。

    她狠下心來，使勁搖頭：只見過一面的人罷了，無非就是rou欲。我是一個知書達(dá)理的貴族，人是有情感的、有智慧的，不是野獸，不是為了一點(diǎn)欲望而活。

    況且，一個武夫怎么和才華橫溢的李煜相提并論？周憲堅定地認(rèn)為自己是重情重義的女子，馬上回憶了一遍與李煜的情意和誓言。

    就在這時，李煜忽然走進(jìn)來了，看到周憲坐在椅子上發(fā)呆，便道：“娥皇你在作甚，快點(diǎn)罷。現(xiàn)在是我們有求于人，不能遲到?！?/br>
    周憲走上去，使勁摟住李煜的腰，哽咽道：“夫君，要不不去了？”

    “女人變臉比天還快，不是說好了，你怎么了？”李煜忙問。

    周憲顫聲道：“我剛剛回想我們說過的海誓山盟……現(xiàn)在，只有夫君的真心，才能叫我熬下去了。你說過的話，生同衾死同xue，都是發(fā)自肺腑的罷？”

    李煜道：“當(dāng)然，我對娥皇的情意，你根本不用懷疑。我都現(xiàn)在這樣了，連人倫都不能……難道還會變心？”

    周憲道：“沒關(guān)系的，我又不是yin賤的婦人，我只在乎夫君對我的情義?！?/br>
    “那別胡思亂想了，過了這道難關(guān)，我也許能做南唐國主，將來一定加倍寵愛你，讓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崩铎蠝厝岬嘏闹暮蟊?。

    周憲長吁一口氣，破涕為笑：“能有夫君全心疼愛我真好……我會幫你，不會得罪太后?！?/br>
    二人收拾了一通等著，然后就聽到稟報，周廷接待的官員到了。李煜端正了一下帽子攜妻子上馬車，出得禮館。

    他從馬車上下來欲與接待的官員見面，頓時只見一列列鐵甲馬步軍列陣在外，李煜心下一怔。一匹高頭大馬上一個五官端正的年輕武將彎腰抱拳道：“末將內(nèi)殿直都指揮使杜成貴，奉旨護(hù)送南唐國貴客入宮覲見?！?/br>
    李煜忙儒雅地拱手回禮：“謝太后圣恩?！?/br>
    “為南唐國六公子開道！”杜成貴喝了一聲，“請！”

    靠近門口的一個高猛大漢“唰”地拔出劍來，兩列整齊的鐵甲大漢隨之轉(zhuǎn)過身來，“喀！”地一聲，舉起櫻槍面對道路，一動也不動。

    李煜猛地被嚇了一跳，聽到充滿力量的腳步聲肩膀微微一顫。

    氣氛頓時變得充滿了威脅和暴力，周憲輕輕挑開車簾，窺視外面的場面，只見一個個軍漢如鐵駐立，全是精兵猛漢。這等陣仗好像在炫耀武力一般，她也意識到南唐國不能輕易與大周為敵。

    待李煜上車來，一行人前后被精兵護(hù)衛(wèi)，安全地進(jìn)了皇城大門。內(nèi)外禁兵肅穆莊重，完全不像是剛發(fā)生了動亂的樣子。檢查印信軍令的武將十分規(guī)矩，兩邊分腿挺立的將士昂首挺胸，隊伍整齊嚴(yán)密。

    “宣，南唐國使臣李煜等覲見！”一個聲音長聲喊道。

    周憲帶著帷帽，由李煜扶著下了馬車。她抬頭一看，寬闊而霸氣的大殿聳立在云端，單調(diào)、霸氣的建筑，比南唐國的宮城宏大得多，但顯得有些呆板枯燥。周圍連花花草草都沒有，唯一有幾棵樹也是光禿禿的。

    果然是個暴力的國家，根本不講究文化，只崇尚武力和宏大。

    二人在宦官的帶引下，沒有進(jìn)正殿，卻從甬道直接進(jìn)了金祥殿后殿。終于進(jìn)了一間寬敞的宮殿，周憲把帷帽取下來，跟在李煜的身后走了進(jìn)去。

    只見上位垂著一道簾子，一個人隱隱坐在里面；簾子后面是一面巨大的屏風(fēng)，前面有個木臺子。兩邊的宮人畢恭畢敬。

    李煜先跪伏在地上，周憲跟著跪拜。沒法子，南唐國稱臣，大周是宗主國，太后現(xiàn)在就相當(dāng)于天下人之共主。

    “臣李煜叩見太后，太后圣壽無疆?！敝軕椄铎弦黄鸢菀姟?/br>
    簾子的人道：“平身，賜坐?！?/br>
    周憲聽到了一個十分婉轉(zhuǎn)清幽的聲音，只覺得周朝太后年紀(jì)不大，而且極可能是個美人。據(jù)周憲的經(jīng)驗，聲音好聽的女人不一定長得美貌，但口氣和氣度能表現(xiàn)出其自我認(rèn)可度。太后肯定很美，才會如此自信，霸氣的口吻中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風(fēng)情。

    周憲心道：就算你權(quán)勢大又美貌又如何，還不是年紀(jì)輕輕就守寡了，我至少還有人疼愛。

    這么一想，她心里稍稍平衡了一點(diǎn)，沒覺得自己比不上周朝太后。

    第二百八十章 聲色

    雖然隔著簾子，距離也有點(diǎn)遠(yuǎn)，但單看身段和走路的氣質(zhì)就可窺一斑。她早就聽說過周憲的艷名，但親眼見到還是很驚嘆她的姿色。

    宮中佳麗三千，符金盞僅在皇宮就見過很多長得不錯的女子，一眼就看得出來一個女人大概是什么樣子的。她第一眼看見周憲，立刻就判斷此女“外端內(nèi)媚”。

    周憲舉止言行間十分端莊得體，帶著世家貴族的氣質(zhì)，應(yīng)該是個知書達(dá)理秀外慧中的人，偶爾深受家教禮儀熏染；但那腰身不得了，走路扭動輕搖風(fēng)情萬種，雖然幅度刻意地很小，但明眼人還是隱隱感覺得出來那種嫵媚婀娜。

    符金盞一時間產(chǎn)生了很大興趣，當(dāng)下便道：“周娥皇，你上前來，叫哀家看看?！?/br>
    “遵旨。”周憲順從地應(yīng)答，款款向木臺子上走來，那李煜只是十分恭順地小心坐在那里不敢多說一句話。

    符金盞面帶微笑地欣賞著周憲走路的動作，就好像舞步一般優(yōu)美。稍微近了，符金盞又留意那禮服下裳，她的雙腿在蓮步輕移時偶爾會撐起下裳，叫人猜測那是一雙結(jié)實(shí)又修長的美腿。

    周憲走到簾子前，宦官楊士良輕輕掀開簾子，伸手彎腰一請。周憲抿了一下嘴，小心走了進(jìn)來。

    這下完全看清楚了，符金盞的目光便沒法從周憲身上移開，上下打量。只見周憲雖然低眉順眼垂著頭，卻也面有驚訝地悄悄打量自己。

    真美。符金盞心里由衷贊嘆……卻不知周憲和自己比美貌，誰更勝一籌。

    或許各有所長，周憲身上有些東西是符金盞不具有的，就像那有力而纖柔的長腰身、面相的婉約溫柔……但符金盞覺得自己不是比周憲差，而是長處不同。她又不會跳舞，腰力當(dāng)然沒那么好；但符金盞覺得自己的圓臀形狀肯定是天下僅有的美……哼，沒有極致的臀襯托，腰再好也是枉然。符金盞的面目也不是那種婉約，卻是含笑如春。

    倆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是良久無話。

    符金盞雖然一個勁的認(rèn)為自己比周憲強(qiáng)，但也沒法周憲的絕色美貌，那清純?nèi)缢?、精致亮麗的臉，那雪白光滑如緞的肌膚，別說男人，就連符金盞也忍不住喜愛。

    符金盞在別的婦人面前，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心態(tài)，現(xiàn)在周憲真的勾起了她的好勝心。但她又想：其實(shí)沒有什么可比的，周憲貌如仙女、卻沒有法力，她只是在力量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羔羊；連自己都保不住的佳人，長得無論多好、多有才藝，又有什么用？她敢挑釁我嗎？

    金盞想起了河北、河中的多次戰(zhàn)亂，那些美貌女子的可悲下場……周憲和那些可憐的婦人沒有多少區(qū)別，若非郭紹心慈手軟，這回在東京周憲下場堪憂。

    ……但郭紹只聞艷名、沒見過她的人。郭紹如果見了周憲會怎樣，他會認(rèn)為我和周憲誰好？如果周憲都沒法挑戰(zhàn)自己在郭紹心中的美人形象，那這個天下真就沒人了，無論他有多少女人都如無物。

    符金盞也有羨妒之心，不過她更愿意從正面打敗這個婦人，她就是那么個自信的人。她已經(jīng)有點(diǎn)迫不及待了……至于在殿中坐著的李煜，符金盞完全沒有正眼看他。在她的心里，對于那些婉約詞賦的欣賞，就相當(dāng)于聽曲觀舞一類的閑暇樂子。

    李煜感到如何屈辱，符金盞不關(guān)心，反而心有嘲弄。經(jīng)歷過刀山火海弱rou強(qiáng)食場面的她，同情很多可憐人，恰恰不會同情李煜。

    “妾身準(zhǔn)備了一支舞獻(xiàn)給太后?！敝軕椨挠恼f道。

    符金盞似笑非笑道：“我要看應(yīng)景的，昨日才是中秋。就以中秋月圓為題，你即興跳一曲。”

    她以為能難倒周憲，不料周憲略一思索便道：“臣妾遵旨，但要現(xiàn)作曲，叫我夫君為我奏樂。要請?zhí)笊院??！?/br>
    符金盞道：“你現(xiàn)作曲……李煜能彈？”

    周憲柔里帶剛，不卑不亢地微笑道：“臣妾的夫君很有才華，這點(diǎn)事難不倒他?！?/br>
    “我們大周朝人才濟(jì)濟(jì)，也不缺有才華的人?！狈鸨K挺直背淡然說道。

    周憲輕輕說道：“大國上邦，自然人才輩出。”

    但符金盞認(rèn)為她不服……畢竟南唐國文昌、“中國”武強(qiáng)，這是有定論的；恐怕沒人會認(rèn)為周朝有多少文才。她考慮了一番，當(dāng)下便道：“正好我從meimei那里得到一首長短句，是妹夫?qū)懡o她的。你以詞譜曲如何？”

    周憲的表情頓時變得很有意思，可能她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瞞不過符金盞敏銳的目光，周憲有些不屑?？赡芩J(rèn)為沒人的文采能比得上李煜。

    符金盞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紙來，笑瞇瞇地遞了過去。她心道：我不會作長短句，但詩書也讀得不少，好壞我還分不清嗎？

    周憲貌似恭敬地雙手接了過去，興致索然的神色掩都掩不住，展開輕聲念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她的臉色頓時變了，忍不住抬眼瞧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