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說服自己嗎？”符金盞不動聲色地說道，她看了郭紹一眼又道，“你先走，出去的時(shí)候瞧瞧周圍有沒有人?！?/br>
    ……郭紹先循著路去剛才三人坐過的宮殿看了一眼，沒人，便走了出來。終于在一個花園的石徑間發(fā)現(xiàn)了符二妹。符二妹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頭一看，臉上露出十分勉強(qiáng)的笑容：“夫君，你洗完了？”

    郭紹加快步伐追了上去，倆人十分沉默地走了好一會兒。

    符二妹終于開口道：“夫君每次出征，我就在宮里呆著。這里是御園，西邊有座很大的宮殿叫萬福宮，你知道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惫B道。

    符二妹幽幽說道：“太祖、先帝的嬪妃都住在那里，還有一些老宮女。世人不準(zhǔn)她們出去，只準(zhǔn)在萬福宮里呆著?！?/br>
    郭紹沒吭聲。

    符二妹那明眸皓齒的臉上，很少露出現(xiàn)在這樣的低落的情緒，她一般不會去想那些讓她不愉快的事。倆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談?wù)撝?，郭紹沒有說任何有意義的話，他只是很耐心地聽著，認(rèn)真地感受著二妹的心思。

    “夫君說，正因大姐的信任，朝廷才能安穩(wěn)……其實(shí)那年的元宵節(jié)，我見不見你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你們早就安排好了，爹要讓符家和禁軍大將聯(lián)姻，我姐更是一手安排了一切?！狈棉D(zhuǎn)頭說道，“燈火闌珊處……我忽然想起夫君說的一句話了，你說為了有機(jī)會站在我面前，已經(jīng)走了千山萬水。”

    郭紹道：“如果萬福宮沒有高墻，二妹會后悔那一次相見？”

    符二妹愣了愣，琢磨了一會兒郭紹的話，微笑著搖頭道：“不會，就算只是鏡中月水中花，就算只是影子戲，讓我重新走一遍，我更會走同一條路，可能會迫不及待期待著那年元宵到來。夫君知道我之前的二十幾年是怎么過來的嗎？”

    郭紹老實(shí)地說道：“應(yīng)該比大多數(shù)世人過得好。”

    符二妹可憐兮兮地顫聲道：“不是，因?yàn)槟菚r(shí)我還不知道夫君在這世上，所以不覺得煎熬和無趣?！?/br>
    “二妹……剛才那浴室內(nèi)，帷幔后面有個人。”郭紹沉聲道。

    符二妹急忙說道：“我知道，是個宮女。夫君說得對，在皇宮里你那樣做太不合禮儀了……”

    “是太后?！惫B道。

    符二妹一手捂住郭紹的嘴，一手捂自己的耳朵，可惜太遲了，郭紹只說三個字立刻就吐了出來。

    她的身子一軟，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一聲不吭地站在原地。郭紹又道：“那年元宵節(jié)之前，你姐還是皇后；在與符家商議聯(lián)姻之事前，我是禁軍廂都指揮使。二妹覺得，一個廂都指揮使要怎么見到當(dāng)時(shí)的皇后？”

    符二妹聽罷沉吟道：“皇后……怕是不能上朝的。你是怎么認(rèn)識大姐的？”

    郭紹道：“別說皇后，就算現(xiàn)在你姐是太后了，一個廂都指揮使能見到她嗎？就算大朝的時(shí)候能見到，也是在簾子里，連她長什么樣都看不清楚?！?/br>
    “真是這樣……”符二妹低頭琢磨道。

    郭紹又道：“先帝在位時(shí)，更別說有什么私情了，我不要命，皇后還要命哩?！彼^續(xù)說道，“皇后一直在皇宮里，一般人根本見不著，唯一一次看到她，是高平之戰(zhàn)班師回朝，她到陳橋驛迎接大軍。當(dāng)時(shí)去面圣的人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連頭都不敢抬，我那時(shí)還是個十將，等著上峰請功好升官。”

    符二妹恍然道：“夫君娶我之前，和我姐并沒有……”

    “怎么可能？提著腦袋胡鬧，也不是這么鬧的，符家那么多人那么大家業(yè)，你姐什么頭腦，二妹最清楚?！惫B道，“我連她長什么樣都不知道?！?/br>
    符二妹踱了幾步，又道：“夫君在符家做過衛(wèi)士……”

    郭紹道：“那時(shí)候我才十三四歲，好像沒見過符家娘子，也許見過，反正現(xiàn)在我真記不清她當(dāng)時(shí)長什么樣了；而且身份差別那么大，連話都說不上一句，更不可能有任何來往。二妹覺得我是一個見人家長得漂亮，就能惦記十年的人？”

    符二妹道：“原來夫君在娶我之前，連大姐什么樣子都沒見過？”

    “沒看清楚過。”郭紹不動聲色地答道。

    他把手輕輕放在符二妹的手背上，她沒動，他便輕輕握住她溫潤纖細(xì)的柔薏，輕聲道，“萬福宮的高墻，不是只關(guān)宮女，也不是只關(guān)二妹……你姐何嘗不在高墻之內(nèi)？”

    符二妹一言不發(fā)。

    郭紹轉(zhuǎn)頭在她耳邊小聲道：“你不覺得大姐和萬福宮的嬪妃很像嗎？不一樣的是，她的墻更寬一點(diǎn)，延伸到了整個皇城；但她能出去嗎，你見過太后能改嫁的……大姐今年實(shí)歲才二十六，今后她一生都要一個人在這里?！?/br>
    符二妹頓時(shí)面有同情之色：“我都沒替大姐作想……你這么一說，忽然覺得她真可憐?！?/br>
    郭紹趁機(jī)柔聲道：“她不僅是二妹的大姐，就像我的jiejie一樣。一個人為了整個符家的地位穩(wěn)固，來做皇后；去年東京風(fēng)雨飄搖，沒有她，至少我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一般人守寡了能改嫁，但她不能，只能耗在這里。難道我們?yōu)榱耸裁吹赖露Y儀，就應(yīng)該讓她一個人無條件地為大局犧牲自己，然后這樣孤苦伶仃？”

    符二妹的臉色漸漸恢復(fù)了活力，雖然一臉痛惜之情，但不是剛才那樣軟軟的很憂郁。

    郭紹不動聲色道：“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太后不會奪走你任何東西。二妹想想，你是符家名正言順嫁給郭家的人，從聯(lián)姻布局作想，你們姐妹的作用是一樣的，但符家衛(wèi)王不會愿意接受亂折騰平白讓天下恥笑的事?！?/br>
    符二妹小聲道：“夫君在犧牲色相侍寢？”

    “我有什么色相……”郭紹愕然道。

    她掩嘴一笑，踮起腳尖耳語道：“大姐和我長得那么像，你一定也很情愿的吧?！?/br>
    郭紹悶著頭，點(diǎn)頭承認(rèn)。

    符二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她就算不說出來，很容易就表現(xiàn)出來?？粗纹さ赝嫘ΓB知道已經(jīng)過關(guān)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shí)在某些方面挺有本事的，反正有辦法安撫符二妹；之前感到困惑的是，自身內(nèi)心怎么念頭通達(dá)，接受自己的行為。

    郭紹一開始沒怎么說話，就是在細(xì)致地感受捕捉符二妹的心思。人會有經(jīng)驗(yàn)、慣性思維，她其實(shí)不在乎丈夫三妻四妾；但她在乎郭紹把她當(dāng)作別人的影子和傀儡。

    所以郭紹直接抓住了關(guān)鍵的地方……算不上是欺騙。他本來就沒把二妹當(dāng)替代品，只是在心里的位置不同，但若要把真實(shí)的想法解釋出來，非常麻煩、說不清楚，可信度也很低。

    而他剛才的法子，則要簡單容易多了，反正結(jié)果是一樣的。

    這時(shí)日頭已經(jīng)到了正中，快要吃飯了。于是符二妹便拉著郭紹到宮殿里去用膳。

    ……符金盞默默地坐在桌子上方，但見符二妹紅撲撲的臉羞澀的樣子，金盞心下直犯嘀咕，忍不住看了郭紹一眼，卻見他神色如常十分淡定。

    “大姐?！狈脺厝岬刈浇鸨K的身邊，在桌子底下輕輕抓住她的手。

    符金盞臉上發(fā)燙，又羞又愧，有點(diǎn)搞不清楚眼前看到的場面，甚至懷疑之前在事只是做了個夢。她緊張地把膝蓋并在一起磨蹭了一下，輕咬朱紅的下唇，尷尬地說道：“我還以為你們不來用膳了?！?/br>
    符二妹道：“以后我常常進(jìn)宮來陪大姐?！?/br>
    “嗯?！狈鸨K答了一聲，輕輕撫掌。一會兒宮女們就端著各色佳肴上來，跪進(jìn)上桌。

    “大姐不高興見到我？”符二妹輕輕說道。

    金盞在宮人面前端莊地坐著，說道：“快別鬧了，坐回你的位置上去?！?/br>
    符二妹不依不饒糾纏著金盞，見那些宮女退下了，便把嘴湊到金盞的耳邊悄悄說道：“我的東西都愿意給大姐分享，我不會小氣的?！?/br>
    金盞聽到這里抿了抿嘴，尋思著她之前也說過這句話。

    符金盞又看了一眼默默無語的郭紹，轉(zhuǎn)頭在符二妹耳邊，一臉無奈，朱唇親啟：“二妹不要說出去，更別讓符家的人知道。”

    二妹笑道：“大姐放心吧。”

    第三百九十七章 雙喜

    下午才回家，郭紹和符二妹在第一進(jìn)、二進(jìn)之間的門樓旁稍作停留，順便在白仙姑那里看看府上近期的收支賬目。他沒有細(xì)看，就看了一下總數(shù)，因?yàn)楝F(xiàn)在他已感覺不到缺錢了。

    午后的火辣太陽，高溫的空氣，讓郭紹不想怎么活動。現(xiàn)在他的心態(tài)也與以前全然不同，高處的地位、漸漸不受束縛的權(quán)力、大量的財(cái)富、貌美的妻妾，當(dāng)年他的欲望已經(jīng)消退，因?yàn)樵?jīng)渴望的一切都已到手。

    他現(xiàn)在想要的是一種心安理得的心境和處境，其中處境最重要。

    郭紹翻了一下賬目，心思完全不在上面，很快就帶著二妹回去了。

    走過那道熟悉的架在半空的弧形廊橋，符二妹便展開手里的一把青色的絲綢扇子遮在額前，轉(zhuǎn)頭笑道：“我不想曬得像夫君這么黑?！?/br>
    郭紹嘿嘿笑了一聲，作為一種反應(yīng)。過得一會兒，他又隨口說道：“二妹注意到?jīng)]有，太后只賞了李圓兒，冷落了別的人?！?/br>
    符二妹低聲道：“大姐挺會拿架子，她是考慮李圓兒的父親是禁軍大將，不然誰都不會理?！?/br>
    “這么快就說她壞話了?！惫B玩笑道。

    符二妹翹起小嘴道：“我又沒亂說她?！?/br>
    郭紹道：“我今天帶你們一起去北苑散心，原本是想省事，不料適得其反。現(xiàn)在我才算明白，就算妻妾成群，做有的事只能兩個人，多一個都只能是配角?！?/br>
    符二妹若有所思。倆人走樹蔭下，走得很慢；二妹走得很慢，郭紹在配合她，無論在戰(zhàn)陣上、還是生活中，他都愿意配合別人。

    這時(shí)符二妹說道：“那年元宵節(jié)，你說的那句話，為了能站在我面前，你經(jīng)過那么多努力；我自己卻只是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在等待，什么都沒做、到了那時(shí)還對你挑三揀四，所以……允許你貪心，納許多小妾。”

    “納妾是因世人允許富貴的男子納妾，和別的事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惫B口齒清楚地說道，“我和二妹，也不是誰付出多的問題。”

    郭紹平靜地說道：“以前我只是個兼職打鐵的小兵，符家二娘子這種漂亮的貴族女子，本來就不是我該要的。不過后來我走過了千山萬水，終于有資格了，所以我才能得到……我的那些努力，不是對二妹付出，而是給了自己更多的機(jī)會而已；所以你不必覺得虧欠?！?/br>
    符二妹道：“不過想想還是挺不公平的?！?/br>
    “人間從來沒有完全公平過?！惫B道，“想想街上那些傻兮兮流著口水、身體又羸弱的衣衫襤褸的乞丐，他們就算看到一個能打鐵賺錢吃飽飯的工匠，也會覺得造物主不公。咱們要怪也只能怪老天?！?/br>
    符二妹輕輕握住郭紹的手，“夫君真厲害，什么都想得通?！?/br>
    說了一會兒話，起居室已在前面，符二妹抬頭看了一下，小聲道：“冷落了她們，你挑一個去陪陪她罷……說來奇怪，我這兩天該有月事的，卻遲遲不見，不過還是不侍寢了。”

    郭紹隨口道：“不會是懷上了吧？”

    符二妹道：“你才回來半個月，那么快？”

    郭紹道：“兩次月事之間是最容易懷上的危險(xiǎn)期……只要懷上，就不會有月事了?！?/br>
    “夫君好像什么都懂?！狈眯邼氐皖^道，片刻后充滿期待地說道，“趕緊找陸小娘來給我把脈。”

    ……陸娘子把手指放在符二妹的手腕上，良久又換了一只，說道：“恭喜夫人，有喜了。”

    “真的？”符二妹把手放在自己苗條的腰上，低頭看肚子。

    陸娘子道：“我連這種脈象都不確定的話，便不敢給人診病。可能最多半個月，看肚子是看不出來的?！?/br>
    “夫君……”符二妹當(dāng)眾拉住郭紹的手臂。郭紹愣了愣，搓著手在原地來回踱了幾步，又坐下來扶著二妹的腰肢道：“我還沒做過爹，忽然倒沒回過神來……今后我該怎么撫養(yǎng)他？”郭紹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兒，轉(zhuǎn)頭看向二妹，“如何撫養(yǎng)這個孩子，恐怕也和一般的孩子無法一樣。”

    符二妹似乎沒注意到郭紹這句話的含義，猶自激動地說道：“我一直都很想為夫君生兒育女……夫君可要給他取個名字?！?/br>
    “不用著急，我想想再說?！惫B還在搓手。

    陸小娘徑直站了起來，生硬地說：“我走了?！?/br>
    郭紹伸手在袋子一摸，又是空的。陸小娘的眼睛掃過，說道：“不要你的腰扣，我又不是專門給你收腰扣的人。”

    郭紹無言以對。

    就在這時(shí)，李圓兒在后面輕聲道：“陸娘子也為我把把脈吧，我這幾天都不來月事……”

    過了一會兒，陸小娘放開李圓兒的手，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郭紹：“她也有喜了，也是差不多，還很早，估計(jì)也就半個月?！?/br>
    符二妹咯咯地笑了起來，李圓兒臉蛋紅撲撲的。郭紹上前說了幾句好話，猶自考慮不少事。

    他回過神來時(shí)，陸娘子已不在。郭紹便道：“叫京娘派個人去宮里，告訴太后。再叫盧成勇派個人，去李將軍府上，告訴圓兒的喜事?！?/br>
    這時(shí)楊月娥和玉蓮也走到了廳堂里，楊月娥上前屈膝道：“恭喜夫人、圓兒meimei?！?/br>
    郭紹見玉蓮的眉目低垂、看起來有點(diǎn)心事一樣。郭紹明白她，不能生育了，這種時(shí)候有點(diǎn)傷感是難免的……再多的安慰也沒有作用。

    玉蓮輕聲道：“今晚我下廚吧，做點(diǎn)好吃的為二位道喜?！?/br>
    郭紹看在眼里，沒吭聲。之后他找了個機(jī)會對李圓兒說道：“過幾天，我和圓兒回娘家一趟，和你爹說說話。明天機(jī)會不恰當(dāng)。”

    “嗯?！崩顖A兒溫柔地應(yīng)了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