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226節(jié)
郭紹道:“那倒是。別說是人,據說有一種鳥雀筑窩,也會專門挑漂亮的花花草草、把自己的窩布置得很好看,然后吸引雌鳥前來?!?/br> 花蕊夫人臉一紅,說道:“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 這時兩個長相很普通的中年婦人提著食盒進來擺飯了,幾只裝著菜肴的精致白瓷盤擺在桌子上,然后有一只清蒸的魚。紫紅色的葡萄酒在琉璃酒壺里晶瑩剔透,十分漂亮。菜肴樣數不多,但是做得十分用心,花蕊夫人覺得很愜意。 北面遠處隱隱傳來的琴聲,悠然蕩漾在安靜的空氣中。那琴聲離得遠,顯然不是為了這里的用餐,可能是郭紹的某個妻妾或家妓還在練習音律……可是無意中卻給這里平添了幾分雅趣。 那聲音恰到好處,當他們在說話時,因為比較遠并不會影響談話;安靜時,卻又能影響到氣氛,可以側耳傾聽不會覺得冷場尷尬。這樣一來,郭紹和花蕊夫人不用一直說話,想說才說,感覺十分輕松隨意。 郭紹拿琉璃杯,親手斟酒,遞了一只杯子到花蕊夫人面前。他說道:“本來中午我一般都不喝酒的,不過夫人是客,請你吃飯不喝點酒總覺得少了點意思,或許這就是‘無酒不成席’吧?!?/br> 花蕊夫人端起琉璃杯,郭紹便主動來敬酒。花蕊夫人柔聲道:“妾身多謝郭將軍的款待。”說罷輕輕抿了一口。 口味不太好,花蕊夫人記得葡萄酒一般都是甜的。但是這酒不怎么甜,又少了白酒黃酒的醇香,著實不怎么喝得慣。但花蕊夫人當然沒有說,不然好像嫌棄人家的酒一樣,有點失禮。 郭紹看了她了一眼:“內人釀了甜的,但是我覺得吃飯的時候喝甜酒的話,和咸味為主的菜肴不太協(xié)調。這種水果釀的酒,可能剛開始不太好喝,一會兒習慣了就會覺得還是挺順口的,夫人試試便知?!?/br> 花蕊夫人聽到這里,倒覺得這酒和自己的感受有點像。 …… 第四百二十一章 食魚的魚 琴聲悠揚清幽,秋意涼爽;花蕊夫人臉上卻有種微微發(fā)燙的暖和。喝的這種酒,入口時感覺不到多少酒意,可后勁不??;她剛喝了半杯,已覺得有點熱了。 她稍微留心,就能感覺到郭紹的細心和關注……比如郭紹勸酒的時機非常恰當,在她小口吃下一塊魚rou、吞下去后,他才端起酒杯。一切都水到渠成,花蕊夫人不會有嘴里還嚼著東西、卻要迫不得已起杯的倉促。 “上古饒舜禹那會兒,人們可沒有房子住,一般是住在山洞里?!惫B放下杯子便道。 花蕊夫人饒有興致地注視著、聽他說話。這種適然的心情,就好像喝了點酒的感覺一樣,輕飄飄的。她覺得自己的氣色已變得更好,眼睛更加明亮,整個人都漂亮了不少……這種自我肯定的心思非常美妙,就好像穿上一件非常美麗的新衣裳一樣的喜悅。 只可惜今天出門前沒注意自己,花蕊夫人對自己身上的打扮非常不滿意,早知如此多少花點心思就好了。這身衣裙裁剪不好,讓身體顯得有點臃腫。 郭紹的聲音又道:“男人上山打獵,女人就在山洞里縫縫補補保護孩子。山洞里的寒冷、濕氣、野獸蟲子都可能傷害到婦孺的性命,于是女人對周圍的環(huán)境非常警覺敏感。夫人有沒有覺得一直到現在還是這樣?” 花蕊夫人想了想笑道:“郭將軍倒挺會琢磨?!?/br> “嘿嘿。”郭紹憨笑了一聲,拿筷子挑起一大塊魚rou,放在花蕊夫人的小碗里,“這是烏魚,多吃點。咱們家有個神醫(yī)說的,有去瘀生新、滋補調養(yǎng)之功效?!?/br> 花蕊夫人順著他的目光,輕輕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臉頰。 郭紹又淡然地說道:“那個人會付出代價?!?/br> 花蕊夫人正想故作寬容,心情一好心胸也更加寬闊。她的話到了嘴邊,卻發(fā)現郭紹的目光從自己的腮部轉移到了胸脯上?;ㄈ锓蛉诵睦镂⑽⒁粊y,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便默不作聲地小口品嘗著魚rou,味道很好。魚腹內塞了豆鼓、大合香、蔥等調料,能把淡水魚很重的腥味去掉;又保留了葷菜特有的鮮美。 花蕊夫人很喜歡美食,吃著魚就不再提王知事的事,說道:“烏魚的刺很少,挺好吃。” “草魚鰱魚都是吃素,所以rou里長滿了刺,對食rou動物有自衛(wèi)作用?!惫B道,“烏魚卻是以魚蝦為食,自身不需要很多魚刺?!?/br> 花蕊夫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從話里感受到了一種充滿侵略的野性。 但她并不害怕,她無數次切身感受過,這世道的弱rou強食。也深知,強權者的殘暴,畏懼的是同樣的強權。正如那王知事,他能肆無忌憚地凌辱別人,但一聽到郭紹就表現得人畜無害了。 何況郭紹的危險性一面,并不對自己人。他有著充滿暴力感的高壯結實身體,卻也有著端正禮節(jié)的言行舉止。 ……二人吃過了午飯,郭紹叫人安排花蕊夫人在這邊廂房里休息,他便有事離開了。 這里十分安靜,花蕊夫人吃飽了飯感覺很慵懶,見廂房里有張塌,還有被子。便和身躺在榻上,想隨便瞇一會兒養(yǎng)神。 不料她竟然睡著了,睡得很香。 一覺醒來,花蕊夫人發(fā)現周圍的光線有些暗淡,太陽都不見了。頓時急忙爬了起來,一陣懊惱,又覺得很不可思議。 平素她就算晚上睡覺也相當警醒,很容易就醒了;白天更是很難睡著,午后最多閉目養(yǎng)神一會兒……現在在別人家里,竟然一不留神就呼然大睡。 或許因為郭紹這里實在太讓人安心了!花蕊夫人既覺得舒適,又覺得非常安全,一點擔心的心思都沒有,所以才睡得那么死。 她走出廂房,碰到了京娘??刺焐绱?,不敢逗留太久,和京娘說了幾句話,謝絕晚飯。趕緊要回家,否則獨自天黑后才回去太不像話。 ……但花蕊夫人回家后發(fā)現自己擔心太多了,等她回去,孟昶還沒到家。 她吃了晚飯,便在廳堂里一面等著孟昶,一面尋思怎么和孟昶說話。要是他問起今天的事,如何對答應付……花蕊夫人有點心虛,雖然談不上背叛了孟昶,但心里確實很留戀和郭紹在一塊兒。 及至深夜,孟昶回家來了?;ㄈ锓蛉艘灰姷剿俅伟l(fā)現自己擔心太多。 但見孟昶一臉沮喪,有點失神,顯然顧不上管花蕊夫人的事。 “輸了?”花蕊夫人徑直問道。 孟昶垂頭喪氣地點了點頭,頹然地坐在椅子上。那個宮女在門口說道:“阿郎等等,奴家去廚房給你打熱水?!?/br> 花蕊夫人不以為意:“錢財身外之物,明白賭局是怎么回事就好。那王知事被罷官,官府應該不敢再截留阿郎的俸祿;再等兩天可能就有錢開銷了。你別太在意輸掉的錢?!?/br> 孟昶道:“不僅輸光了昨天贏的錢,我還借了六十萬錢,差不多就是一千多貫(此時的銅錢看成色,四百文到八百文為一貫)……拿俸祿做抵押借的?!?/br> 花蕊夫人聽罷臉色微微一變:“你輸光了那時,怎么還不醒悟?六十萬錢,就算你補領了兩月的俸祿,也還不夠……多少利?” 孟昶道:“十文錢、月利四文。不到一月也是四文。” “這……”花蕊夫人有點坐不住了,“那你拿了俸祿也不夠還的!” “是啊?!泵详茻o奈道,“一開始有輸有贏,不知怎么回事慢慢就輸光了,我都沒注意。后來說可以借……想當年我賞大臣常常萬貫起!一千多貫算什么?借了錢,起初贏了一些;但我一算,還沒把昨天贏的拿回來,貪了一下不料越輸越多……” 孟昶拍了拍桌子,一臉懊喪道:“還是大意了!運氣不好時,我該收手;早知道回了一部分本后,叫兩個小娘舒服舒服把下午的時間消磨過去,就沒輸那么多!” “輸了的就輸了,你別再計較。”花蕊夫人道,“咱們盡快把高利的欠債還清,以后別去沾那種東西?!?/br> 孟昶道:“可怎么還?” 花蕊夫人先不說怎么還,一門心思勸說:“賭坊那些人jian詐耍滑唯利是圖,阿郎和他們不一樣,你這樣的人去那種地方肯定被利用?!?/br> 孟昶道:“那個王知事有錢,昨天不是還想賄賂……” “王知事的錢你不能要!”花蕊夫人皺眉道,“他的官籍已經被吏部削去,你收了他的錢,有什么辦法讓他官復原職?別忘了咱們?yōu)楹卧跂|京!六十萬錢……等拿到俸祿還一些,剩下的我還有點,差不多夠了。 你欠了錢,一五一十還清,這是最簡單最不麻煩的路。損失點錢財,當個教訓便是。” 花蕊夫人說罷起身,回到臥房,許久之后拿著一個盒子出來,另外還有幾件絲綢的新衣裳;昨晚孟昶買回來的胭脂花粉。 她打開盒子,只見里面有一些寶石和金銀首飾。拿手在里面翻了一會兒,算了一下,花蕊夫人又把手指上的戒指、手腕上的鐲子都取下去丟進去。 孟昶默默地瞧著,臉色十分難看,面有羞愧之色嘆道:“不過就是千余貫錢,竟然就被逼到這個地步?!?/br> “阿郎一個秦國公的身份,什么權力都沒有,就只能拿點俸祿;既無土地產業(yè)、也無經營。連這座府邸的地契都不是你的?!被ㄈ锓蛉藝@道,“你有什么東西,心里有個數,哪能揮霍輸得起?” 她一番計算,說道:“明日叫魏忠和你出門,買來的這些胭脂花粉沒用過,低價還回去;衣服首飾拿到當鋪當了。先還一些錢,剩下的領了俸祿就能還清。” 孟昶垂頭道:“夫人連件首飾都沒有了,在人前多寒磣……” 花蕊夫人看了他一眼,以前孟昶是皇帝時,哪能說這等心疼別人的話?她當下便好言道:“沒關系,都是身外之物。那些卑賤的賭徒,不過是坑了阿郎一點錢財罷了。阿郎還是秦國公,有爵位身份的人,不必與那些人一般見識?!?/br> 花蕊夫人說完,想起了中午的那一條烏魚。孟昶這樣長期深居皇宮的人,在外頭恐怕就不是烏魚,而是被烏魚吃的草魚、鰱魚。她實在有點失望……但是,一想到在郭紹那里的心情,又十分羞愧;她覺得自己是見異思遷、水性楊花的婦人。 花蕊夫人不禁質疑自己,難道做過歌妓的婦人就會這樣無情無義? “把債還了,阿郎還能過衣食無憂的日子?!被ㄈ锓蛉撕醚詣竦溃澳菬熁ㄖ氐膵D人,你也少沾惹,她們沒一句真話,都是想騙你的錢。要是覺得翠兒不夠,等你積攢了俸祿,再買幾個婢女小妾回來就是了;花了錢至少還能添幾口人?!?/br> 孟昶滿口答應,事兒能解決、他便輕松下來,笑道:“今晚芙蓉侍寢,讓我去去晦氣?!?/br> 花蕊夫人頓時心里抵觸,忙道:“我身子不舒服,以后再說罷?!?/br> 她又是一陣糾結,當年孟昶是皇帝的時候,自己沒嫌他,還得和成千上萬的女子爭寵,一個月不見得能被臨幸一回;現在卻長期很反感親近他,果然什么好惡都是很容易變化的東西。 第四百二十二章 連本帶利 第二天孟昶又輸完了;并新增一千貫債務,向王禎富借的,因為賭坊知道他的身份不敢逼他還債、也不愿意繼續(xù)借錢。他回府時已不名一文,并有外債加上利息一共二千六百余貫。 一貫錢就是數百文,兩千多貫就算對于富貴之家也不算小數目。孟昶的公爵爵位不低,接近一年的俸祿也才這個數。 孟昶哭了,在花蕊夫人面前悔恨不已:“我連芙蓉的首飾衣服都輸掉了,我不是人!等緩過這陣氣來,我一定對芙蓉好?!?/br> 花蕊夫人聽罷真是百感交集,一方面,一個丈夫這般模樣,她真是太失望了;可另一面,孟昶那充滿了歉疚的情感是很誠意的……以前除了孟昶、從來沒人用心對她稍微好點,花蕊夫人心軟了。 孟昶不知所措,但花蕊夫人還很清醒,她立刻問道:“王禎富借錢給你,是有目的。他有什么要求?” 孟昶道:“他讓我回來求芙蓉,讓你在郭都點檢跟前給他求情,只要保住官位,就歸還欠條、讓我不用還錢了。” “這個條件我們做不到。”花蕊夫人很肯定地說道,“郭將軍不是蜀國皇帝,他不會拿吏治兒戲。王禎富丟官不僅是因為得罪人,他本身就是個貪官污吏?!?/br> 孟昶愁眉苦臉道:“那怎么還錢?” 花蕊夫人沉吟道:“按理可以不還,連賭坊的錢都可以賴賬,沒人敢為了點錢財強逼你?!?/br> “唉……”孟昶無奈道。 花蕊夫人雙手握在一起,來回踱了幾步:“但是咱們不能欠王禎富這種人的錢,阿郎要遠離他,不然還會有麻煩。我去找京娘借,二千六百貫太多了,只能開口一千貫,先還了王禎富的錢?!?/br> 孟昶沒吭聲。 花蕊夫人看了他一眼,一臉傷感:“阿郎,我這樣做是為你好,王禎富一定不能結交……世上最難開口的就是借錢,很傷臉面;我?guī)湍憬桢X,比把首飾衣服拿去當還難受。你能聽我一回話嗎?” 孟昶使勁點頭道:“我這回下定決心,絕不再去賭了?!?/br> 花蕊夫人嘆了一口氣,沉吟道:“我借了錢之后,不會給你,徑直叫魏忠拿去把借據換回來??墒恰悴粫俅握彝醯澑唤桢X吧?” “不了!”孟昶咬牙道。 于是花蕊夫人叫宦官魏忠去約見京娘。 京娘果然還是很念舊的人,很快就來了?;ㄈ锓蛉耸帐傲艘环?,她只剩下舊衣服,渾身上下沒一件貴重的首飾;在鏡子里看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哪里還像一個貴婦的打扮,覺得臉面都沒了。作為婦人,她還是很有攀比心和虛榮心,這種有失臉面的事在她心里和走光一樣難受。 最難的還是開口說借錢,萬一被拒絕豈不更加沒臉?畢竟一千貫也不是小數。 “在家里呆著,我這都沒心思收拾自己?!被ㄈ锓蛉艘姷骄┠锖训?。 京娘完全不理會她的這句話,徑直說道:“夫人找我來,一定有什么事,先說正事?!?/br> “我想借一千貫錢,不知……”花蕊夫人輕咬著下嘴唇。 “沒問題。”京娘面無表情道,“不用借,我給你一千貫就是?!?/br> 花蕊夫人暗自嘆了一聲,情知京娘是看在以前自己富貴時資助她的份上,現在在透支那一點恩情了。她又小聲道:“我不想讓郭將軍知道,挺丟臉,還望京娘幫我保密?!?/br> “這樣的話我不能在賬房里支取,私下積蓄的錢財不夠,要先去一趟玉貞觀?!本┠锏?,“明日一早給夫人送過來,可否?” 花蕊夫人點頭道:“好,不用太著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