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人實(shí)在令人痛恨！”張氏罵了一句。

    大婦人能屈能伸！她坐不住了，趕緊帶上財(cái)物，又叫人把那胖婦拽上，去找曹泰去了。

    宦官曹泰很瘦，身材單薄，他本來趴在床上好好的，抬頭認(rèn)出張氏了，立刻便“哎喲喂”地呻吟起來。

    張氏一進(jìn)來便好言道：“讓曹公公受委屈了?！?/br>
    曹泰叫呼了一聲，道：“使不得，大夫人怎屈尊親自來了？雜家不過一個沒有下面的閹人?！?/br>
    頓時有個奴婢小聲道：“奴婢不是故意想罵曹公公……”

    張氏道：“曹公公大人有大量，別與那奴婢一般計(jì)較?！?/br>
    曹泰嘆道：“閹人是什么大人呀，雜家就一小人?！?/br>
    張氏的臉上閃過不悅，回頭怒道：“把那奴婢按在地上打，打到讓曹公公消氣為止！”

    曹泰又呻吟了一聲，道：“大夫人何苦演這一出？您要罰自家的奴婢，何必做給人看？”

    張氏頓時神情一變，一臉冷意，脫口道：“曹公公是得勢就不饒人，一點(diǎn)余地都不留是么？”

    曹泰伸手按住胸口，瞪眼撒潑道：“哎喲喲，雜家好怕，大夫人這是在敲打雜家，指桑罵槐雜家狗仗人勢？大夫人乃堂堂魏王府的長媳，貴人吶！雜家而今又是在您府上，要是得罪了您，不得像螻蟻一樣被碾死？”

    少頃他又收住夸張的神態(tài)，正色道：“大夫人便是想和解，可您這也太沒耐心了，轉(zhuǎn)眼就翻臉，誰信你吶？還有，雜家忍不住想提醒夫人，雜家要是這口子上有什么三長兩短，您是脫不了干系的，這在場的奴婢真能全然保密？”

    張氏一臉惱火。

    曹泰道：“雜家就一條斷子絕孫的賤命……現(xiàn)在就剩半條了。夫人享著榮華富貴，與雜家這等人魚死網(wǎng)破不上算哩?！?/br>
    張氏轉(zhuǎn)頭指著那胖婦：“來人，把這不知好歹的奴婢往死里打，打死！”

    “大夫人饒命，大夫人，奴婢都是為了您……”胖婦大急，但嘴立刻被堵上了。

    ……天色漸漸黯淡，王府內(nèi)的屋檐、廊蕪上都點(diǎn)亮了燈籠，燈火絢爛，亭臺樓閣在朦朧的繁華中，比白天似乎更美。

    皇帝行宮所在的房子前面，一眾宦官宮女簇?fù)碇桓秉S傘帷幔的四抬大轎過來了。不一會兒，宦官王忠先出來道：“皇后懿旨，要去內(nèi)府看符大娘子?！?/br>
    接著頭戴鳳冠、身穿寬大的黃色禮服的符二妹從門口走出來。一眾宮婦宮女彎著腰站在轎前，符二妹被人扶著上了大轎。

    一眾人到了金盞的閨房外，符二妹從帷幔里看見外面已有幾個人等著，她們微微屈膝作了萬福，一起道：“恭迎皇后?！?/br>
    符二妹從轎子里走下來，看到大姐時微微吃了一驚，因?yàn)榻鸨K的打扮實(shí)在是太素了，一身灰白的襦裙，頭發(fā)上扎著一塊頭巾，連件首飾都沒有。想著她回來寡居，著實(shí)不便穿顏色鮮艷的衣服。不過有的女子真不靠衣衫，就算裹塊破布，依舊掩不住那美貌。那襦裙太樸素，更顯得那身段姿色太不相稱。

    二妹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扶起金盞，親熱地叫了一聲：“大姐?！?/br>
    倆人走到一起，形象反差就太大了，好像一個貴胄正見一介庶民。二妹揮了一下手，讓隨從止步，便親熱地?cái)y金盞的手入內(nèi)去了。

    “真是委屈大姐了?！狈眯奶鄣卣f道。

    金盞讓她在一張案旁坐下，從容地笑道：“有什么好委屈的？”

    二妹想了想，眼睛里也露出了輕松的笑容：“那倒是，誰想欺負(fù)大姐，好像真不容易哩?！?/br>
    金盞一臉笑容看著二妹，“嗯”了一聲。

    等房里只剩她們倆，二妹便放開了，興致勃勃地問：“那邊的桃花林，大姐有去轉(zhuǎn)轉(zhuǎn)么，前陣子正該開花的時候?！?/br>
    “去了，我和六妹經(jīng)常在那邊玩。”金盞笑道，一邊拿起桌案上正在縫制的衣服在燈下趕工，一邊和二妹說話。

    符二妹見狀似乎有點(diǎn)不高興：“好不容易見到大姐，大姐怎么還惦記這玩意？”

    金盞淺笑道：“說得好像分開了很久似的？上月在東京還在一塊兒哩?！?/br>
    符二妹一本正經(jīng)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覺得好像分開了很久似的，原來才沒多少日子?！?/br>
    她回顧周圍，又看大姐，有種物是人非之感。才沒多久，而今她看起來就仿佛一個俏美的小媳婦一樣，在燈下做著針線活，眼睛里帶著羞澀的笑意。

    而且，這房間光線有點(diǎn)暗，二妹回頭發(fā)現(xiàn)只有一盞燈。便隨口道：“怎么不多點(diǎn)幾盞燈？”

    金盞看了她一眼，“點(diǎn)那么多作甚？一盞看得見就行了。”

    二妹道：“莫不是家里克扣大姐的用度？”

    金盞笑道：“怎會？幾盞燈才幾個花銷，不過這幾天我身邊那奴婢活動不便，沒去買，我也不想問府里要，小事罷了?！?/br>
    二妹聽罷復(fù)又露出笑容。她靠直覺的，雖然大姐身邊的一些小節(jié)看起來有點(diǎn)奇怪，但大姐的樣子看起來倒讓人放心……二妹也會做針線活，一針一線地縫制，很費(fèi)時間也很要點(diǎn)閑心。大姐要是心里有事，哪能有這般閑心？

    ……金盞一邊忙活，一邊和二妹說了好一陣話。

    本來就剩一點(diǎn)沒做好，終于縫完了。金盞微微松了一口氣，眼睛彎彎的露出滿意的笑容。她有點(diǎn)疲憊，也懶得起身去尋剪刀，徑直把線頭湊到嘴邊，用潔白的貝齒咬斷線頭。

    二妹看著她的樣子，愣了愣：“少見大姐這幅樣子哩?！?/br>
    金盞笑而不語。

    “時間差不多了?！边@時二妹看了一眼窗外，便起身俯首在金盞耳邊，看著她烏黑發(fā)際與潔白肌膚交錯的秀麗地方，小聲耳語起來。

    金盞聽罷用復(fù)雜的眼神看著二妹：“在符家這樣好么？”

    二妹低聲道：“放心罷，又不是第一回。”

    金盞道：“每一回都冒險(xiǎn)的，只要有人留心看，還是容易發(fā)現(xiàn)?！?/br>
    二妹輕聲道：“大姐便答應(yīng)罷。官家一下午都心神不寧的……今夜大姐替我好好服侍他?！?/br>
    金盞臉上發(fā)燙，道：“我就是與他說說話?！?/br>
    她一時間覺得似乎是自己在搶二妹的男人，但轉(zhuǎn)念一想，究竟是誰的呢？當(dāng)年若不是以為自己和郭紹不可能有那一層關(guān)系，也不會促成二妹的聯(lián)姻……都是自己作的孽。

    二妹道：“大姐答應(yīng)了？”

    金盞踱了幾步道，“要稍稍準(zhǔn)備一番……今夜二妹在我房里歇息，明日一早，我借口過來攜你一起去給父親和姨娘問好。你在這里等我，我們換回衣衫身份，再去父親那里；不然家里人一眼就識破我們了?！?/br>
    二妹聽罷低聲道：“大姐想得周全。”

    二人遂一起進(jìn)了暖閣，二妹手忙腳亂地脫衣服，金盞卻是沉得住氣，明亮的目光一直在觀察她身上細(xì)微之處。

    她們忙活了一陣，換了衣服裝飾，連頭發(fā)也相互幫忙重新梳理了一遍。金盞不忘拿起一張紅綢塞進(jìn)懷里，又將剛剛縫制好的紫色衣服折疊好放進(jìn)一個包裹。

    二妹看著她拿的東西，一言不發(fā)。

    金盞回頭看了她一眼，也沒說什么。從小到大，金盞是比較大方的，也很寵meimei，但凡二妹要的，她都會讓。但這一回她實(shí)在不愿意放棄，僅此一回！二妹，對不起。

    金盞準(zhǔn)備好東西，又拿了一件斗篷披在身上，立領(lǐng)把脖子和半張臉都遮掩住了。

    她們倆一起走出臥房，然后走到大門口。

    這時一個穿袍服的女子道：“河北晚上還是有些涼意，皇后這么晚還來看望大娘子，定要將息鳳體，不要受涼了?！?/br>
    穿著皇后禮服的金盞轉(zhuǎn)過身，握著二妹的手小聲說了幾句話。

    金盞款款走向?？吭陂T口的大轎，周圍的侍從無不躬身彎腰執(zhí)禮，誰還敢抬頭盯著瞧皇后？夜色的燈火蒙蒙，她也一句話不說。

    第七百五十一章 你莫哄我

    兩邊的宮女掀開大轎帷幔，金盞走了上去，她一拂袍袖，大氣從容地端坐在了椅子上?；鹿俪溃骸盎屎笃瘃{！”

    前呼后擁之中，她端坐在高處，很快找回了氣勢。此時的身份雖是借用，但金盞相信自己的一切就快回來了！

    及至行宮，大轎緩慢小心地落地，便有一個宦官在門口道：“官家頗感疲憊，召皇后入內(nèi)侍奉，爾等不用近前打攪了。”

    眾人一起躬身道：“奴婢等遵旨?！?/br>
    金盞拉了一下斗篷的領(lǐng)子，款款走進(jìn)這棟房子的大門。此前已經(jīng)細(xì)心問過二妹住在哪個房間，金盞默默地看清了方向，見那間上方的窗戶還亮著燈，周圍已無任何人。

    她雙手交疊放在腹前，緩緩從掛著燈籠的廊蕪上向那亮著燈的地方走去。她心里有些急迫，但已經(jīng)忍耐了那么久，最后這短短的一段路，還是沉得住氣的。

    這段路，她的心緒十分起伏，無數(shù)的往事都一股腦兒地涌上了心頭。

    那扇窗里的柔和燈光，卻如同浩瀚夜空下無邊的天下的中樞，所有的權(quán)威、勢力、力量、富貴都集中在了那里！金盞曾經(jīng)仿佛丟掉了一切，但從未失去希望，因?yàn)樗龘碛械臇|西都寄存在了那里，能隨時取出來的憑據(jù)、就是那個男人的心……不過憑據(jù)十分可靠。因?yàn)槟侨藫碛幸磺?，但他的心卻被金盞擁有。

    “嘎吱！”木門打開了，便見郭紹那張熟悉的臉露出驚喜之色，眼睛在燈光下皚皚生輝。他有所準(zhǔn)備等待，也一眼就認(rèn)出了金盞。

    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郭紹默默地看了一眼外面，然后上前兩步把門閂上了。

    “金盞。”郭紹沉聲喚了一聲。

    符金盞柔聲應(yīng)了一聲，打量著郭紹。其實(shí)他長得并不是那么英俊，但不知為何金盞會朝思暮想。很普通的一張臉，除了眉宇和眼神頗有英氣，面部線條無甚棱角特點(diǎn)，五官只能算端正；皮膚也比較粗糙，臉頰上隱隱還有小小的不能復(fù)原的戰(zhàn)陣傷痕。但是，金盞習(xí)慣了這張臉，也無抵觸，她覺得很親切暖和。

    聞著那熟悉的氣味，金盞身上有些發(fā)軟，這陣子的精神疲憊讓她很想躲進(jìn)那懷里。

    剛這么想，郭紹果真便保住了她，把臉埋在她的頸窩里，貪婪地呼吸著她的氣息。金盞只覺得似乎心有靈犀，放在他肩膀上的臉上不禁露出了笑意，雙臂也輕輕拿起來摟住了郭紹。

    毫無抗拒……很奇怪，照禮制和道理，她與郭紹這么摟著根本就是不對的，但金盞卻有種理所當(dāng)然的感受。哪怕郭紹用手撫摸她的一些地方，她也全然沒有被猥褻的感覺。倆人的臉頰、耳朵、脖子都忍不住親昵地磨蹭起來。

    郭紹帶著歉疚的口氣道：“我疏忽了一些事，讓你受了委屈……”

    金盞渾身無力，好像泡在溫水里一般，慵懶地享受著他的撫摸和他的溫言細(xì)語，身上輕飄飄的，都不想費(fèi)力說話了。

    紹哥兒的懷抱，真是讓她迷戀。金盞完全不想和他解釋什么，只喃喃道：“讓我死在你懷里好了?！?/br>
    郭紹抱得更緊，“著實(shí)不是不在意金盞，我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你。之前沒機(jī)會說得太多，但我一直都在想辦法。讓大周滅亡，改國號建國，絕不是想做什么開國皇帝……金盞知道的，我只在乎實(shí)權(quán)，不在意虛名……”

    金盞輕輕掙脫郭紹的擁抱，從袖袋里掏出那塊繡著朱雀的紅綢來，塞到郭紹手里：“還給你，還說那么多作甚？”

    金盞的嫣然笑意，感染了郭紹，倆人相視一笑，一切都仿佛云煙。這塊紅綢，意在烽火危機(jī)中的信任，郭紹讓她出宮時，便表明了心意。

    “對了……”金盞又打開手里擰的包袱，從里面拿出一件翻領(lǐng)袍服來，“這陣子正好清凈空閑，給你做了一件衣裳，試試合身么？”

    郭紹愣了愣，呆呆地讓金盞服侍他給穿上，伸手摸著上面針腳整齊的一針一線，“怎地……親自費(fèi)時做衣裳？我有穿的。”

    金盞面露羞澀，柔聲道：“那不一樣，我親自讓自己的夫君吃飽穿暖，才是做婦人哩。”

    郭紹的神情激動，一副言拙的樣子。他想了想道：“我有金盞足也，這件事辦妥了，我便不再親近別的婦人，只與你廝守。”

    金盞一聽，心想這倒是她最想要的……因?yàn)橐幌氲剿哪腥?，與別人卿卿我我便膈應(yīng)！但是……

    她試探道：“二妹可是你的結(jié)發(fā)妻，還有你登基前的那幾個妾，與你共患難過來，李處耘的女兒也癡心，你要是為了我辜負(fù)了她們，那我不是成惡人啦？”

    郭紹沉聲道：“我無法對得起所有人，凡事總有個取舍。”

    他的語氣里露出了幾分殘酷，金盞聽得出來，他此時的情緒有點(diǎn)極端。

    金盞暗自嘆了一口氣，心道：你有這份心就好了。

    她低頭沉默片刻，掩嘴笑道：“夫君說得對，凡事總有個取舍哩。我也想大許朝和夫君少經(jīng)歷些風(fēng)浪，還想過好日子。為了獨(dú)寵之心，招人嫉恨攻訐，可不是好事?！?/br>
    郭紹道：“金盞剛才叫我什么？”

    金盞抿了抿嘴唇，臉頰上泛起一朵紅暈，避開了目光。她又柔聲道：“看著我的郎富有四海，天下嬌娘都投懷送抱，其實(shí)我很欣慰。我還想給你建銅雀樓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