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敗如山倒，廣闊戰(zhàn)場上的全面失敗，來得如此直觀、迅猛！

    李彝殷在深深的絕望中無法自拔，他真正意識到了后果的嚴重性。這一仗不僅敗光了他的兵力，更會敗光黨項舉族的根本，戰(zhàn)場上幾乎集中了所有強壯的黨項男性，底子都輸光了，整個部族的前途還有任何機會？

    他很后悔：“我昏了頭，事前還是沒有慎重地估計無法承受的結(jié)果……”

    一旁的楊袞跪伏在地上，雙手緊緊抓著此地的黃土，良久沒有吭聲。他似乎更早地回過神來，意識到了眼前的現(xiàn)實，這時從地上站了起來，丟掉手里的黃土，伸手放到了劍柄上。

    “鐺！”劍鞘的機關(guān)一聲輕響。李彝殷立刻轉(zhuǎn)頭看著楊袞。

    就在這時，親兵沖上來保住了楊袞的手臂，大聲說著什么，楊袞與他們爭執(zhí)了幾句。

    李彝殷見狀問道：“楊將軍要自裁？”

    楊袞一臉痛苦，咬牙道：“許軍用的不是巫術(shù)，是火器。咱們沒見過的火器和戰(zhàn)術(shù)，這場仗一開始咱們沒摸清，從進攻的那一刻就輸了！而現(xiàn)在，敗局鑄成，無法再改變無數(shù)人因本將的愚蠢死掉的下場。

    本將愧對戰(zhàn)場上的兩萬遼軍勇士，愧對大汗和蕭公的重托，就算回上京，諸貴族大臣也不會放過我……死對我來說，是解脫！”

    后面的遼軍部將急勸，沉聲道：“蕭公應(yīng)會保楊將軍，何況許軍的戰(zhàn)法，尚需楊將軍歸國稟奏，以免遼軍再落入同樣的陷阱！”

    楊袞聽罷立刻被說動。

    而李彝殷卻一臉絕望，死的心也有了。求生欲人皆有之，好好的一個人卻突然想著自己尋死，實在是因為后果嚴重到覺得自己的性命也無關(guān)緊要的地步！

    黨項部將也在勸：“李公若去，您的兒子和諸部首領(lǐng)都不能號令各部，黨項定將一盤散沙，任人魚rou！”

    李彝殷長長地嘆息，望著山下的遼闊起伏的場面。天地間仿佛都已被硝煙和血污充斥，大地上全是混亂的人群。黃塵中的太陽，也蒙上了一層陰影，不忍直視如此慘狀。

    四面的人像驚慌的蟻群一樣，向八方散落逃跑。各陣中間的人群則一邊向后逃跑，一邊相互踐踏，東邊的許軍尾隨其后追殺。

    連北面山坡上的大群騎兵也被沖擊追殺得擁擠不堪，只有靠后和兩翼的馬群才能撒腿飛快地四散逃奔，大片人馬正在緩慢地散架。

    許軍騎兵不過一萬余騎，卻追著幾萬人馬殺！后面的步兵也在追趕，只是一時半會追不上。

    風云變色，人潮涌動！

    李彝殷懊悔不已，為何要騎兵集中在北面？為何騎兵也會聚集起來讓別人用巫術(shù)一樣的火器摧殘！中了計，他和楊袞都完全想不到會這樣，甚至無法想象許軍那點騎兵能擋住幾萬騎的進攻！

    撤退的軍令已經(jīng)不需要下了，因為幾乎所有人馬都在潰退、逃跑。沒人能阻止他們逃跑……

    ……

    和尋常的戰(zhàn)役沒什么兩樣，勝負分出之后仍不是結(jié)尾，還有時間很長、死傷比戰(zhàn)陣多十倍的追殺之路！

    黨項和奚人步兵后軍丟盔棄甲，跑得飛快，散亂的人馬已經(jīng)跑得老遠；掉在后面因擁擠無法放開跑的前軍，又亂又密，被尾隨的追兵殺得血流成河。

    有的人想投降，但語言不通，四下里嘈雜的聲音如同雷雨天氣一般轟鳴，怎么求饒都沒人知道。后面的人們大聲叫喊著，拼命往前擠，哪里還有什么秩序，人們只想比別人跑得快，壓根不會顧及整個大局的通暢。

    姚二牛的同伙已經(jīng)殺進了亂兵中瘋狂砍殺，他尾隨上去，見兩個敵兵正按著一個許軍追兵拿狼牙棒猛敲，他急忙舉起火器，對著一個敵兵的背心，“啪”地一聲，抵著幾步的距離扣動機關(guān)，那人慘叫一聲，立刻撲倒在地，左右的亂兵立刻填補了那個空缺，腳踩得那人叫喚，一時間還沒死透。

    姚二牛腦子發(fā)懵，眼睛所見之地，全亂了，連許軍也一片混亂，只顧追殺。放槍之后，重新裝填就太費事了，姚二牛趕緊把火器往背上一掛，將銅制扣子上的麻帶一拉，從腰間拔出步兵障刀來，大叫著奔了上去。

    不料兩個敵兵轉(zhuǎn)身拿著長矛要拼命，但敵兵毫無秩序，有的人調(diào)頭拼命，別的人卻在向后跑，根本無法組織起像樣的抵抗。立刻就有好幾個許軍士卒撲上去，一只手按著一個漢子的膀子，身體幾乎貼近，一手拿著障刀往那人肚子上拼命捅！“?。“　蹦墙新暫喼甭牭茂}人。

    姚二牛瞪圓沖上去，雙手抓著單手障刀，也用力地亂砍，他跌跌撞撞，腳下全是尸體，偶爾踩在土地上，卻好像踩在稀泥里。

    姚二牛知道，那是血水！

    一個正在跑的敵兵轉(zhuǎn)頭一看，見姚二牛提著障刀撲了上去，那帶兵手里沒有兵器，睜大了眼睛僵在那里。姚二牛還沒沖到面前，他便“啊”地大叫起來，眼睜睜地盯著那滿是血污的障刀……一剎那間，姚二?？吹搅怂澏兜氖终?，以及眼睛里死灰一樣的恐懼的顏色。

    “噗！”姚二牛渾渾噩噩地撞到了那人懷里，手里的障刀扎進了那人的腹部。那人嘶聲慘叫，拽住姚二牛的肩甲推。姚二牛雙手抓著刀柄用力向側(cè)面猛拉，叫聲震得他的耳朵發(fā)疼。

    打了太多仗，現(xiàn)在姚二牛渾身緊繃，但對殺人已經(jīng)麻木，見到敵兵就殺！因為無數(shù)的經(jīng)驗就是這樣的，他不會多想。

    敵兵仰倒在地上，滿手血污捂住肚子，紅紅的腸子從手掌之間流了出來。那人躺在血泊中，雙腳蹬直，在抽搐，已經(jīng)叫不出來了。

    一連追殺了近半里地，敗兵跑得越快，此時終于幾萬人都混亂地散開了，地上卻是密密麻麻堆積的尸體和半死的傷兵。不過他們大部分人跑不掉的，追殺還會繼續(xù)，可能會持續(xù)好幾天！

    姚二牛伸手抹了一把滿臉的血，抬頭喘氣時，只見漫山遍野全是奔涌的亂兵！耳邊嗡嗡嗡直響，仿佛身在夢中。

    第七百八十章 初春的寒意

    “稟陛下，我們勝了，大獲全勝！大許軍傷亡不大，斬獲敵軍無算！”一員武將過來抱拳激動道，聲音里帶著顫音。

    郭紹騎在馬上，看著滿目尸山血海，不知怎么，高興不起來。

    空中的風很小，大量火炮、火繩槍制造的硝煙久久無法散去，整個山坡山谷之間都霧沉沉的。明明是晴天，卻仿佛陰霾布滿天地。

    視線能看到的地方全是尸體，主要的兩片戰(zhàn)場核心，幾乎看不到黃土，尸首已經(jīng)堆積起來，向四面擴散，遍野都是瘡痍狼藉。兵器、殘破的旗幟到處都是，就算是刑場也沒這么慘烈。

    郭紹打過很多仗，但從來也沒有以屠殺為樂，從來不曾憎恨過生命。痛苦、殺戮，只會讓他難受。

    但是，內(nèi)心深處卻又隱隱覺得這是對的。他執(zhí)著地想捕捉那一絲屠殺帶來的正義感……總比戰(zhàn)敗好得太多！

    李月姬說的話又被想起：為何一定要相互廝殺？

    郭紹回顧看著硝煙緩緩涌動的戰(zhàn)場，對左右說，或許也是對自己說：“諸位都親眼見過河北各地遭受的襲擾屠殺。今日朕不殺他們，他們將來就要殺大許朝的軍民！”

    李處耘躬身不動聲色道：“臣等身為武夫，在戰(zhàn)陣上殺人理所當然，沒屠戮婦孺已算好了?！?/br>
    郭紹看了他一眼，正色道：“開國公言之有理。”

    王樸極目眺望遠方，已看不到追殺的場面，抱拳道：“黨項此戰(zhàn)出動超過十萬人，再也沒有別的人馬可調(diào)。趁此戰(zhàn)勝之機，可將其兵力斬草除根！”

    郭紹聽罷接受了王樸的建議，說道：“傳令，曹彬部盯住南面剩下的一股騎兵。禁軍步兵騎馬，輪流追擊其步軍潰逃人馬。騎兵主要盯住消滅潰敗而走的契丹騎兵?！?/br>
    “臣遵旨！”王樸欣慰地拜道。不知怎地，文官還擔心其作為武夫的郭紹心慈手軟，但郭紹沒讓他們失望。

    郭紹收住不利的情緒，沉吟片刻，又道：“別讓史彥超悶頭追，讓董遵誨帶第一軍團的騎兵主力?！?/br>
    有時候智慧確實與年齡無關(guān)，董遵誨比較年輕，但郭紹在北伐戰(zhàn)爭中發(fā)覺這廝其實很會審時度勢。他也很愿意給董遵誨立功的機會，此人是青壯武將里級別比較高的。

    ……

    禁軍步兵作戰(zhàn)時下馬，不過大許立國后經(jīng)過幾次擴充戰(zhàn)馬，這回出動禁軍數(shù)量不多，為了機動性，大量的是騎馬步兵。

    步兵就算給了馬，馬戰(zhàn)也不太行，郭紹執(zhí)政后的第一次北伐就驗證了。但是干追擊亂兵這種事還是挺行的，若遇敗兵組織抵抗，則下馬作戰(zhàn)。反正步行跑路，短時間內(nèi)沒法跑過騎馬的人。

    北面的董遵誨接到中軍軍令后，主力反而停止了追趕，一面派小股人馬跟著敗退的遼軍馬隊，一面派人回到軍營，先取了一些帳篷、糧秣、多余的馬匹，然后才尾隨而去。

    一番耽擱，董遵誨部又不緊不慢地尾隨，隔陣子就換馬騎，一直跟到了晚上，距離敗軍卻越來越遠。

    ……遼軍騎兵大隊中，楊袞已不知去向。遼軍援兵有契丹騎兵約一萬、奚兵步兵一萬，當時騎兵在北面戰(zhàn)場上沖陣，楊袞在西邊山上；騎兵戰(zhàn)敗后就各自逃奔了。戰(zhàn)陣上死了不少人，沿途又跑散了一些，現(xiàn)在遼軍只剩幾千騎，另外還有大量黨項馬兵也一起，整個馬群雖然比剛敗那時好多了，卻依舊亂糟糟的。

    到了晚上，戰(zhàn)馬經(jīng)過沖殺奔跑，又馱著人奔走了一整天，不斷有馬匹累死了。

    眾騎是從戰(zhàn)陣上直接潰敗而跑，什么都沒有，糧秣短缺；更要命的是沒有帳篷等物……大伙兒上陣沖殺，不可能馱著帳篷沖鋒！連多余的馬匹也不能帶太多。

    大量人馬陸續(xù)停下來后，很快凍得發(fā)抖。

    此時已到正月間，照時節(jié)是春天了，但西北的初春夜晚，照樣能凍死人！不到半個時辰，已有黨項騎兵悄悄逃跑。

    契丹人倒少有私自跑掉的，他們是遼國人，戰(zhàn)敗后唯一的想法就是北上回遼國。長途跋涉，顯然與大隊人馬一起結(jié)伴而行才是最好的選擇。黨項騎兵也多是夏州北面草原上的牧民，他們也不想留在綏州這邊。

    眾人凍得簌簌發(fā)抖，荒郊野嶺一片漆黑，山上很荒，砍樹木也得用馬刀等兵器，因為沒帶斧頭柴刀這些工具。完全不能滿足大軍所需。

    契丹武將和黨項武將交流困難，只能各自找會說漢話的人翻譯。

    眾將圍在好不容易升起的一個火堆旁，周圍擠滿了人。大伙兒商議，有人說道：“加緊趕路，明日就能到綏州，到綏州補給?！?/br>
    但契丹將領(lǐng)不同意：“此戰(zhàn)一敗，整個平夏之地都不能擋住許軍。我們累死了馬，就算到了綏州，怎么走？”

    又有人道：“到綏州后，許軍萬一也跟到，咱們要守城？”

    黨項武將忍不住說道：“你們想走，平夏完了，我們?nèi)ツ?？?/br>
    眾人聽罷唉聲嘆氣，一片無望的氣氛。

    甚至有人建議歇口氣，找許軍追兵決戰(zhàn)，因為許軍騎兵人數(shù)不多。不過這法子很快也被人否定。

    商議了一番，一群人毫無辦法。最后諸部陸續(xù)動身繼續(xù)走，黑漆漆的山谷，幸好可以通過觀察無定河來確定路線，不然非得迷路不可。

    許多契丹騎兵開始下馬步行，眾人依樣牽馬步行，誰都知道，騎的馬若是累死了，沒有人會分馬給他們，最后可能永遠留在這破地方！

    一路走到天亮，簡直是人困馬乏。這時，契丹人發(fā)現(xiàn)路邊有幾座茅草房子，正想派人去弄點補給，卻見一些黨項士卒早已捷足先登，他們把一些衣衫襤褸的婦孺老人趕了出來，正“嘰里哇啦”地逼問糧食藏在哪里，連破衣服也給搶了，大概是因為記得昨夜的寒冷。

    忽然見那些士卒拿著刀在一個老頭身上捅了幾刀，又揚起馬刀對準一個孩童，大聲叫罵。

    契丹人默默地看著，也沒過問，亂兵路過，還管是不是自己人。再說黨項騎兵和這邊的農(nóng)耕部族不是一路的。

    第七百八十一章 豹將軍

    次日早上，聯(lián)軍敗兵馬隊到達綏州城。他們?nèi)死яR乏，在這種山區(qū)城池得不到戰(zhàn)馬補充，但中午便出城迎戰(zhàn)許軍騎兵……他們別無選擇，不然再呆半天，許軍的大股騎馬步兵也會到達綏州！此時諸部疲憊不堪，騎馬離開綏州繼續(xù)逃的處境更加堪憂。

    董遵誨對敵兵的反應(yīng)一點也不意外，他問部將：“人能不能跑贏豹子？”

    諸將愕然，紛紛搖頭。

    董遵誨卻肯定地說道：“我聽說在原野上，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能找到豹子的去向，就一定能跑贏豹子！一時半會追不上，但如果帶著水和干糧，連續(xù)追十天，豹子還能跑么？”

    眾人聽罷拜服，有人趁機稱董遵誨為“豹將軍”。

    董遵誨部騎兵不足萬人。聯(lián)軍至少是他的兩倍，但董遵誨估計勝算后，決定正面迎戰(zhàn)！

    兩軍在綏州城北郊，再度相會。這或許將是平夏之戰(zhàn)的最后一次較量！

    陽光刺眼，硝煙已經(jīng)遠去，萬馬踏起的黃塵讓一切更加荒涼。董遵誨遙遙看去，敵軍人馬比較混亂，旗幟不全，但人馬擺開依舊壯觀。

    董遵誨舉起刀大聲喊：“漢家兒郎，忠誠、勇猛，方為赤子！大許鐵騎，戰(zhàn)無不勝！吾皇萬歲！”

    “萬歲！萬歲……”吶喊仿佛震得陳舊的綏州和無定河水都在顫栗。大片馬群轟鳴著向前涌動，前方逐漸加速，高低起伏的河岸大地，仿佛起了一陣暴風，一時間飛沙走石。

    許軍最前方率先以飛馳的速度靠近，對面塵霧漫天，大片騎兵也迎面而來。前邊的騎士，此時已經(jīng)看不清雙方究竟有多少人，耳邊隆隆作響，勁風帶著飛沙迎面而來。

    塵霧之中，前面飛奔的騎兵很稀疏，雙方的騎兵都不密。不過縱深很大，加上視線不清，看不太遠，人只能鼓著一口氣勇往直前，停不下來，也不敢停下來！

    “啪啪啪……”弦聲仿佛從四面八方響起。黑漆漆的箭矢從塵土中飛來，許軍后面的騎射也在胡亂拋射。

    騎兵沖鋒以一彈指之間就能沖出十幾步遠，風馳電摯之間，一騎率先沖到了敵陣，迎面敵騎平舉起了長矛。許軍騎士也拿起長櫻槍。

    “?。　币宦暣蠼?，眨眼已到眼前，雙方都沒躲掉，那許軍騎兵感覺到胸甲上一重，右手一旋轉(zhuǎn)，帶著戰(zhàn)馬沖刺的速度的櫻槍旋轉(zhuǎn)著，輕易地捅破了對面契丹人的甲胄，慘叫聲在風中呼嘯而過。速度太快，力量極大，對方的長矛尖刺穿了許軍騎兵的胸甲，金屬摩擦的聲音叫人膽寒……啪，長矛居然折斷了！

    許軍士卒瞪圓了眼睛，感覺胸口劇痛，但似乎傷得不深。他顧不得看傷口，敵騎再度迎上。沖鋒時速度過快，櫻槍捅進敵兵身體后就沒能拔出來，那騎士急忙從背上抽出斬馬刀，“鐺！”塵霧之中，火星閃耀。

    戰(zhàn)陣上殺聲震天，人仰馬翻之中，塵霧滾滾。

    騎兵運動非常迅猛，戰(zhàn)陣上的形勢也比平常變化得快。聯(lián)軍兩翼的黨項騎兵率先崩潰，許軍立刻三路夾擊契丹騎兵，聯(lián)軍的戰(zhàn)敗來的非?？?，戰(zhàn)陣上的場面愈發(fā)混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