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她并不驚慌,卻有些擔心那兩個小丫鬟出事。青鸞穩(wěn)重,倒罷了,要是錦書和她失散,那真是要出事。心里想著便撐起燈籠,朝來時的街巷沿路找尋二人。 前面有茶樓,又是在橋梁底下,聚集的人比別的地方更多。秋姜想擠出人流,卻發(fā)現(xiàn)前后都堵滿了人,只好暫時停下腳步。 “若有猜出此燈謎者,可得吾家傳之寶?!睒虻紫掠腥烁吆?。 秋姜望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猜燈謎的攤頭,不過規(guī)模比路上她走來看到的都要大。小販是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身著短衫垮褲,頭頂氈帽,一雙丹鳳眼斜挑著,環(huán)視四周,目光靈敏,頗有些自傲的神色。 有個大漢上前道:“我來?!?/br> 那小販鄙夷地打量了他一眼,抱肩道:“先繳納保金百銖?!?/br> 大漢一愣,臉上怒色一盛:“兀那小兒,你這是耍我玩?” 小販道:“沒錢就滾?!?/br> 大漢不忿,擼了袖子就要上前砸攤,小販身旁一直站立不動的麻衣少年卻上前扣住了他,任是那大漢滿臉漲紅,也掙脫不得。 那大漢吃了虧,逃得蹤影也沒了。 “有人能猜嗎?”那小販得意地仰起頭,手里一把蒲扇不斷地打著擺子。那囂張的儀態(tài),讓人恨不能上去照著他的臉抽上兩巴掌。 如今這世道,政局動蕩,戰(zhàn)亂頻繁,各地交易貨幣皆有不同,無論是金銀和五銖錢都極為少見,甚至多數(shù)地方無金銀開采而多以物帛交易。 在這豫州一帶的城郭,百銖錢足夠一個平民家里吃喝半月的,普通人家哪里舍得這么浪費?這么一來,圍著這兒的人便去了大半,攤位前頓時空曠起來。 那小販冷笑,從衣襟內(nèi)取出一個紫色的錦盒,打開給眾人看。白色的錦緞布帛上,竟然是一顆碩大的東珠,光華璀璨,耀人耳目。 四周倒抽冷氣之聲不斷傳來,剛才還要離去的人群又迫不及待地聚攏過來。 小販得意地揚了揚頭,抬手指了指身后的掛桿。身旁小僮意會,抽了布巾垂下幔條,只見長約五尺的紅色布帛上書: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 小販高聲道:“打一個字,誰能答出,我便將這家傳寶物相贈。” 眾人交頭接耳,雖然眼饞那寶物,卻沒有把握,遲遲不敢應(yīng)答。秋姜笑了笑,正要上前,卻聽到人群里傳來一個清越佇定的聲音:“是一個‘日’字。” 眾人不由自主讓開一條道路。 那是個身量修長的年輕人,身著白色束袖的貂毛滾邊覆絹紗錦衣,肩寬窄腰,背脊挺拔,手里牽著匹黑色的駿馬,通身竟無一絲雜色,神駿非常。那馬兒仰著高傲的頭顱緩緩踏來,也不正眼瞧人,只輕輕一甩尾,便抖去了一路疾行時道上沾染的塵土。 他似乎剛剛?cè)氤?,還戴著北地用以遮擋風(fēng)沙的帷帽,黑色的皂紗下辨不清眉目,遲重的燈影里,只有秀麗的下頜若隱若現(xiàn),唇角略揚,約莫含著一絲曼妙的笑意。 他身側(cè)跟著的衛(wèi)士倒是極為俊朗,只是不茍言笑,腰懸佩劍,神色冷肅。另一邊胡衣踏靴的婢子也頗為美貌,神情傲然。 那小販上下打量他,擰著眉道:“既然入城,何不除下帷帽?藏頭露尾,必是宵小之徒?!边@東珠本是他阿母賜予之物,稀罕異常,他怎么舍得就這么給了不相識之人呢? “來得匆忙,尚未思及?!边@人倒是不和他計較,坦然一笑,抬手摘下帷帽。 小販愣住,更聽得身邊有人倒吸冷氣的聲音。 此人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神色卻頗為鎮(zhèn)定,面容潔白無瑕,目光明凈,薄薄而微抿的唇,如雨中遠山般淡淡的眉,雖然生得端麗嫻寧,雍容高遠,目光流轉(zhuǎn)間卻神采飛揚,風(fēng)流無限,自有一股旁若無人的況味。仿佛白雪中俏然生姿的紅梅,清麗出塵之余,更是美艷絕倫,不可方物。 這趁夜入城、策馬而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俊極無儔的后生。 古有擲果盈車的潘安,小璧人衛(wèi)階,側(cè)帽風(fēng)流獨孤郎,皆為當世難得的美男子,但是,見了此人,讓人頓時覺得那些都不算什么了。 那小販癡癡地望著他,神情早不復(fù)方才的傲慢。 四周一時寂靜無聲,直到他身側(cè)的那個胡女輕嗤一聲,對這小販伸手道:“東西拿來吧?!?/br> 小販回神,目中頓時多了幾分敵意,抱著那東珠犟道:“你家郎君尚未開口,幾時輪得你這小奴開口?你怎知他對的不差?” 那婢女傲然道:“公子怎會猜不出區(qū)區(qū)一燈謎?”還要再言,那年輕人卻攔住她,側(cè)身對那小販微微一笑,聲音溫潤,“下人不懂事,女郎勿怪。君子不奪人所好,就此別過?!闭f完一拱手,圈了馬便轉(zhuǎn)身離開。 那小販一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裝束如此周全,怎么就被他一眼看穿了女兒身?當下不由面色緋紅,卻放聲在他身后道:“阿奴是元氏阿九,郎君何人?” 秋姜在一旁聽得凜然,漢化遷都后,不少鮮卑族姓氏改為漢姓,以洛陽所在河南郡為郡望,河南元氏、長孫氏、源氏、宇文氏、于氏、陸氏、竇氏等家族由鮮卑貴族搖身一變成為漢門世族。 元姓便是漢化前的鮮卑拓跋氏,也就是鮮卑魏庭皇族,而在這豫州一帶,唯有魏帝皇叔河南王一族為元姓。河南王膝下只有一個貴女,那便是在家行九的彭城縣主元梓桐! 秋姜怎么也想不到,隨便出來參加個上元燈會就遇到了皇族貴女。 遠處燈影下,那年輕人勒馬回首,也不搭話,只是望著她遠遠地笑了笑,轉(zhuǎn)身沒入了人海里,再也看不到了。 歌曰: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這時候,呆愣中的人群才沸騰起來,瘋了般朝他離開的方向蜂擁而去,真有古時候“擲果盈車”的盛況。 等人潮散去,青鸞和錦書好不容易找到她,見她只是微笑地望著人流散去的方向,錦書不解道:“娘子在看什么?” 秋姜雖不好色,亦覺得此人風(fēng)姿絕世,叫人賞心悅目,心情不由大好,回頭對她笑道:“姿容既好,神情亦佳。想必,‘姚興賭之而醉心,宋祖聞之而動色’,不過如此。” 錦書茫然地望著她:“宋祖奴婢知道,但是,姚興是什么人?。俊?/br> 秋姜笑而不語,也不作答,打開檀扇大步朝前方走去。 第021章 邸舍再遇 021邸舍再遇 后半夜,坊外仍是熱鬧,秋姜繞了兩個閭巷,入了坊內(nèi)。到了東市西北的南平坊,彌望只有燈火通明,盛況竟勝坊外。 秋姜驚訝時,青鸞低笑道:“便是平日,此處亦是通宵達旦?!?/br> “不以宵禁止?” “否?!庇值?,“外坊主道禁,坊門皆關(guān),內(nèi)坊通宵夜歡的不在少數(shù),鮮有盤查?!?/br> 秋姜笑了笑,想起前世的某街什么紅的什么區(qū),不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完全令行禁止不可能,只要有利可圖,各有各的算盤,片兒警兒也不能一竿子打死全得罪了。 沿街走來,綢緞衣帽肆、胭脂花粉鋪、刀槍鞍轡庫、書肆茶寮一應(yīng)俱全,還有雜技拉琴算命卜卦的,秋姜看著新鮮,走得累了,在道路盡頭的一家邸舍前停下了腳步。 門口紅燈高照,大堂里三三兩兩坐著幾個客人,淺酌吃喝。秋姜和錦書二人踏上臺階就有小僮哈著腰過來:“三位,內(nèi)請?!?/br> “二樓可有雅座?”青鸞遞過去五銖錢。 那小僮立刻眉開眼笑,打了汗巾將她們引上二樓。 這是靠窗的位置,坐西向東,三面窗欞洞開,一方正對大廳,四周都是五色垂簾,用以遮擋,視野開闊,俄而細雨紛飛,飄灑進來沾濕了她們的衣襟。 因為禁酒令的緣故,這幾年北魏的酒樓大多改了名兒賣別的,秋姜只好點了這時候北方流行的羊奶作飲品,又分別點了幾杯煎茶。 “娘子自己吃羊奶,卻要我們喝那勞什子的煎茶?那夾著一股股的怪味兒,只有江東的那些士人才喜歡,我可是吃不慣?!鼻帑[笑道。 只一會兒,便有兩個小僮奉上香茗。側(cè)門內(nèi)進了兩個身姿曼妙的胡姬,纖腰束素,輕紗遮面,一人手抱琵琶,輕攏慢捻抹復(fù)挑,一人吹奏胡羌笛,漸漸的便有金戈鐵馬的悠吟聲混雜著南地的靡靡之音次第傳來,叫人耳目一新。 一曲畢。 “好?!备糸g有客撫掌,“咚”的一聲,一塊金塊投擲到大廳地板上。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催@金的分量,足有數(shù)十斤之余。在這個金銀稀缺的年代,可抵糧粟百石、布帛數(shù)十匹。也許,這整個邸舍加起來尚不及這金呢?出手如此闊綽,豈能不教人側(cè)目? 兩個胡姬也是愣住,正妙目含情望向東側(cè)隔廂。 垂簾卻擋了視線,只依稀看到是個跪坐挹水的男子,隨侍有一仆一婢。 “何人如此慷慨?”青鸞在秋姜身側(cè)道。 “不知?!鼻锝裆⒗洌靶惺路闯?,必有所圖?!彼裢ィ桨l(fā)覺得簾后那人極為眼熟。仿佛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那人側(cè)轉(zhuǎn)過身來,望了她一眼。那是雙烏黑明澈的眼睛,極深極靜,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這人的眼睛里含著笑意。 她不由自主地避開他的注視,卻聽得“嘩啦”一聲巨響,外面竟然有人掀了簾子闖進來。 “你們作什么,這般無禮?”青鸞喝道。 這一行進來的共有十幾人,后面都是護衛(wèi)僮仆,最前面的卻是個挽著輕紗披帛的錦衣少女,縷金挑線的曳地裙仿佛流云般傾斜了一地。 她無視青鸞和錦書的怒火,徑直在秋姜身側(cè)坐了:“介意共席否?” “女郎既已坐下,談何介意?”秋姜笑了笑,對她舉了舉樽。 少女一怔,眼中頓時有了幾分怒色,身側(cè)的仆從欲出聲呵斥,卻被她伸手制止。她拄著頭望著秋姜,笑靨如花:“你可知我是誰?” 秋姜道:“縣主蒞臨,有失遠迎?!闭f罷起身拱了拱手。 元梓桐頓覺無趣,又心有好奇,拍了拍胡案道:“小郎君,坐下說話。” 秋姜重新入座。 元梓桐疑惑地望著她,眼中已經(jīng)沒有了怒色:“郎君怎知,阿奴是元氏梓桐?”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嘗聞元氏阿九善胡舞,精于騎射,身姿妙曼而恍若無骨,纖腰輕盈而凌波微步,如今得見,傳聞果然不假。且縣主五官深刻,膚色白皙,眸色偏深,一看便知出身鮮卑貴族。試問在都靈城,還有哪家女郎有這等容貌,這等風(fēng)姿?”秋姜再拱手,一臉傾慕地望著她。 元梓桐俏臉一紅,卻沒閃避,笑道:“善。” 秋姜低著頭,自己都要笑出來。如果她面對是個漢人貴女,當然不能夸什么“身姿曼妙精于騎射”,彭城縣主出身鮮卑族,性格豪爽,喜歡刀劍,素來不喜那些扭扭捏捏的姿態(tài),和她說話,要開門見山。 元梓桐片刻又惋惜地望了她一眼:“郎君也是難得一見的風(fēng)流人物,只是年歲尚小,不知郡望何處?若是出身士族,阿九可將族中姊妹介紹于郎君相識。” 秋姜聞言,差點一口羊奶噴出來,忙接過青鸞遞過的帕子低頭擦拭。半晌,清咳了聲道:“縣主莫開鄙人玩笑?!?/br> 元梓桐見了她的窘態(tài),笑嘻嘻地說:“阿九從不與人玩笑?!币娝m然年幼,但唇紅齒白,修長挺拔,生得確實俊俏,且姿態(tài)灑脫,忍不住心生歡喜,也樂得和她調(diào)侃,又道:“郎君可知,阿九為何闖入你的簾帳?” 秋姜噙著絲淡笑端起酒樽,啜飲一口:“女郎心有瑣憂?!?/br> “何?”她饒有興致地望著她。 秋姜抬頭往對面的簾帳內(nèi)望了一眼,低頭笑道:“一見君如故,恍若前世早相逢。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元梓桐頓時臉色紅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大膽!” 秋姜卻不懼怕,笑道:“縣主是塞北兒女,蒼野雄鷹,亦何作這小女娃姿態(tài)?” 元梓桐收了剛才神色,輕哼了一聲,也不好發(fā)作,轉(zhuǎn)而專注地朝對面的簾帳望去,盈盈秋水眸內(nèi)波光瀲滟,異彩連連,是一副癡迷不已的神色。 秋姜不能理解,不過是見了一面,就這樣鐘情了?剛才燈會匆匆一瞥,她承認那年輕人是長得不錯,哦不,是極為出眾,而且高貴雍容,風(fēng)采氣度也絕非凡人,但是——她還是不能理解。 而且,這人一看就是別有用心的。一早就看出了元梓桐身份,卻還和她周旋,如今又把她引到這里,不知道有什么圖謀? 在這個時代,時人最看重的就是出身、相貌和品行,九品中正的舉官制也以此為準,可見,相貌真是非常重要的。出身寒門就罷了,還有那么一絲可以崛起的機會。但是,長得丑就完蛋了,什么都是錯,長得好看,不費吹灰之力,美男計妥妥地成功。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 這么想,秋姜像看戲似的朝對面看了一眼,這次,眼神分明是帶著鄙夷的。 對方好似早有察覺,此時也正好側(cè)身回望。 四目相對,他怔了一下,觸及她眼底毫不掩飾的輕蔑時顯得不明所以,如玉般的面孔一時有些茫然。他神色微動,如夜色般濃稠的睫毛撲閃了幾下,定定地望著她,良久,忽然莞爾一笑,端麗的容顏頓時多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美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