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秋姜一想也是,本想算了,誰知孫桃一把推開她:“去去去。膽小如鼠!牛rou和酒怎么了?娘子給我銀錢,奴婢去幫娘子弄來?!?/br> “當(dāng)真?”秋姜眼前一亮。 “那是自然,不過,奴婢這兩日腰酸腿痛的,這跑腿兒……”她兩指互搓著望著她,意思明確。 秋姜啐了聲,取了幾貫錢丟給她,去去去!” 孫桃揣好錢,歡天喜地地奔出去了。 秋姜原本只抱著試試看和逗弄她的心思,不料小丫頭真的弄回了酒和牛rou。秋姜給裝了盤子,尋了借口把她們都打發(fā)了出去,一個人獨(dú)享。 孫桃在門外跺腳抗議,秋姜在屋內(nèi)拉上簾子大酒大rou,吃得不亦樂乎。酒足飯飽,她正是饜足,便有些慵懶疏忽,不察身后有人靠近,拍了拍她的肩膀,低俯下身,在她耳邊忽然道:“好你個小姑,竟敢在此偷吃牛rou酒食?!?/br> 秋姜被嚇了一跳,驚得傾灑了不少酒液,連忙返身。 “果然是你!”看清了這人樣貌,秋姜起身道,“不請自來,這是君子所為?不叩而入門,是君侯之行?李四郎,凡事適可而止,我可不是好脾氣的人?!?/br> 李元曄見她振振有詞,不由訝然,好整以暇地端看她,神色頗似鑒寶。 秋姜覺得自己被耍了,冷言道:“你看什么?” 李元曄良久方收了眸色,抿唇徐徐一笑:“怎么這天下間的理兒都在你這兒?謝鳳容,你好厲害的嘴啊?!?/br> 秋姜聽她言語中頗有玩味哂笑之意,心中生惱,朗聲朗氣道:“你我非親非故,不許你直呼我的表字!天下間的理兒在我這,是因?yàn)槲艺f的有理?!?/br> “什么樣的理?也說來我聽聽吧。”他又走近一步,低頭放輕了聲音,微微挑眉,“‘主自殺牛馬者,徒二年’。”又搶在她揚(yáng)臉辯嘴之前,豎起一指認(rèn)真而緩慢地?fù)u頭,“三娘可不要告訴我,這是誤殺的?!?/br> 秋姜被堵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由有些干瞪眼,在他的含笑注視中,漸漸又有些心虛氣短,不由自主地別開了視線:“……就……就是誤殺的?!?/br> “真是誤殺的?”他狀似不解地點(diǎn)點(diǎn)頭,“好,那就權(quán)且算作誤殺。那這酒呢?總不會是夜間夢游時釀造的吧?” 秋姜張了張嘴,這次是真的找不著借口了。 李元曄又道:“這自殺牛馬呢,是徒二年。但是這私自造酒、飲酒呢?我記得……好像要砍頭的。” 秋姜被他忽然提起的聲音嚇得退了一步,猶自不服輸,嘴巴很硬:“砍什么頭?你可不要嚇唬我。” 李元曄笑道:“陛下登基元年,曾頒布《禁酒令》,言明:凡制酒、賣酒、飲酒者,一律皆斬!且令地方官吏廣而告之,三娘不知曉嗎?” 秋姜說不出話來了。 飲酒之風(fēng)在魏晉南北朝極為盛行,更甚殷商,只因社會風(fēng)氣開放,時人推崇享樂,多以縱情曠達(dá)為志。而釀酒糜谷耗梁,會推動糧價攀升,對農(nóng)業(yè)發(fā)展和社會安定造成極大的沖擊,不利于朝政的穩(wěn)定。且喝酒誤事,而北魏民風(fēng)彪悍,飲酒之后情緒更難以把控,一言不合則大打出手,造成命案頻發(fā)。 在農(nóng)業(yè)發(fā)展滯后、社會動蕩的年代,飲酒的危害實(shí)在太多,歷代帝王對此的禁制不在少數(shù)。周公就推行過《酒誥》,西漢初期禁止群飲,到了北魏,歷代帝王大多嚴(yán)刑峻法,干脆禁絕。 盡管如此,依然屢犯不止,王侯大夫、士胄門閥奢靡成風(fēng),怎能少了酒這一大樂事呢?私下里造酒飲酒的自然不在少數(shù)。但是,這也是私下里,關(guān)起門來的事兒,在外面,還是多少要給皇帝一點(diǎn)面子的。而民間因其暴利而私造私賣的也不在少數(shù),只要無人揭發(fā),便萬事大吉。但若是有人揭發(fā),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秋姜有些不確定地觀察著他的神色,期期艾艾道:“你不會真去縣衙揭發(fā)我吧?” 元曄抬頭想了想,道:“若是你邀我同坐,興許我就忘了了。” 時勢所迫,不得不低頭,正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秋姜心道,旋即不動聲色地笑著伸手引案,容色懇切:“君侯請上座,三娘之幸也?!?/br> 元曄遂笑著入案。 秋姜已飽,便在一旁拄著頭看著他吃飲,半晌,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這下你總不會告發(fā)我了吧?天天湯餅,我也不容易。” 元曄道:“嘴饞也有道理?” 秋姜駁道:“你不嘴饞,你別吃我的rou,別飲我的酒!”揚(yáng)手cao過盤子,對他怒目而視。元曄失笑,拿了帕子拭手:“誰也不能忤逆你?謝三娘,這樣的性子,日后何人敢娶?” 秋姜道:“豈有完人哉?三娘性雖約陋,然容色殊麗,家世出眾,想娶我的比比皆是,無需君侯牽掛?!?/br> “這樣自吹自擂,你不知羞嗎?” “彼此彼此?!?/br> 少頃,二人吵累了,終于不再相爭,安靜下來,氣氛倒也融洽了些。元曄側(cè)頭對她笑道:“三娘伶牙俐齒,無人可媲,為何不去清談會發(fā)揮所長?” “不敢當(dāng),三娘對于玄學(xué),知之不深。”什么名士清談?不就是一幫無聊人揮著或鑲金或嵌玉的麈尾聚眾裝逼嗎? “三娘也有知之不深的?”元曄輕笑。 “三娘是人又非神,自然有所欠缺?!鼻锝硭?dāng)然道。 “曄還以為,三娘無所不知呢?!?/br> 他這樣明顯的取笑和調(diào)侃,聽久了她也就習(xí)慣了。她的臉皮確實(shí)厚,如今一邊聽他如此這般說,還能一邊裝模作樣地點(diǎn)點(diǎn)頭,偶爾露出沉凝神色,偶爾釋然一笑,仿佛多有感悟。 元曄道:“‘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古人誠不欺我?!?/br> “……” 秋姜還想駁他幾句,外面卻有小僮稟告,言有故人至。秋姜撇下元曄迎出去。幾里開外的地方,綸巾袍衫的謝秀娥在芷蘭的攙扶下緩緩下了車。秋姜笑著上前:“七郎許久不見,氣度更佳?!?/br> 謝秀娥的臉紅了一紅,見她身后還有一個俊美的年輕男子,此刻也含著淺笑望過來,面色更赧,忙低下頭,欠身正要施禮。秋姜趕在她屈膝前擋住了,輕笑道:“七郎糊涂了,怎么不與我作揖反倒行這女郎之禮?” 謝秀娥回過味來,原本有些緊張的心情也漸漸舒緩,定了定神,退后一步對她拱手:“見過兄長,愚弟一路安好,兄長不必掛懷。” 秋姜見她如此從善如流,心情也是大好,拉了她就往屋內(nèi)走去,快要進(jìn)屋時,仿佛才記起李元曄,在門口回首對他道:“日將暮,君侯請歸。三郎有客,無從遠(yuǎn)送,望君海涵寬宥?!?/br> 元曄微微點(diǎn)頭,她便迫不及待地闔上了門。 他怔然之下,也不覺有些郁卒發(fā)笑。 蘭奴等候已久,見他遲遲不歸,便過來小聲詢問:“邸下還不歸?” 李元曄這便和她一同離去。這個時辰,學(xué)子們大多還在用餐,路上十分安靜。蘭奴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骸佰∠滤坪鯇χx氏三娘另眼相待?”側(cè)頭窺視,見他不應(yīng),只是低頭淺笑,心里便有計(jì)較,咬了咬牙道,“她除了容色殊麗外,還有別的長處嗎?” 元曄這才側(cè)頭對她一笑:“謝鳳容雖然小女郎心性,偶有嬌蠻任性之舉,然性情爽利,聰慧敏達(dá),才思敏捷,大方得體,曄倒對她頗為欣賞?!?/br> 蘭奴一滯,心里頓時不舒服起來。 第030章 冤家聚頭 030冤家聚頭 秋姜的成績,在天字號草堂也是名列前茅的,唯有頓丘李漢榮和陳郡袁熙頤方可勉強(qiáng)與她相比,其余士子望塵莫及。 但是,在君子六藝的眾多科目中,她有一個短肋——七弦琴技藝。在“禮、樂、射、御、書、數(shù)”的“樂”中,七弦琴是必修樂器,想繞過都不行。 秋姜并非不通樂理,相反,三世疊加,她會的樂器很多,尤善琵琶和鋼琴。但是,對七弦琴和此時笛簫等吹奏類樂器卻一竅不通。倒不是二者演奏有多么困難,樂器都是相通的,學(xué)一樣而通百樣,這并非沒有道理。但是,此時的古琴樂譜較難理解,她只得其形而不得要領(lǐng),難以理解其中的內(nèi)涵,彈奏出來總是不倫不類。 所以,這次的七弦琴考試,她又掛了。 掛科就得補(bǔ)習(xí),然后補(bǔ)考,不管在現(xiàn)代還是古代——這都是相通的。 于是這日清晨,秋姜便梳洗完畢后在王恭所在的草廬前等候了。說是草廬,實(shí)為竹樓,建在水榭河畔邊緣,西面背靠青山一側(cè),濃蔭涼涼地驅(qū)散了谷中炎熱的暑氣。青山高不過百丈,玲瓏俊秀,蒼翠秀美,松柏古木連成一片。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一個垂髫童子方和一個俊朗少年出來道:“謝郎,進(jìn)去吧?!?/br> 俊朗少年笑道:“其余功課都是優(yōu)等,為何這琴藝一項(xiàng)如此薄弱?在下見謝郎如此品貌,怎有疏于樂理的道理?” 秋姜一眼就認(rèn)出這是當(dāng)日王謝二人對弈時在旁隨侍的王恭二弟子謝玄,生怕他認(rèn)出自己,低頭唯唯地應(yīng)著,聲音盡量含糊。好在這謝玄糊涂,也沒多看便讓她進(jìn)去了。 王恭的草廬陳設(shè)簡單,只置有矮榻、案幾若干,不免顯得有些空蕩。秋姜在竹簾前的團(tuán)墊上跪坐下來,合手接地,頓首而拜:“學(xué)生謝三郎,謁見先生?!?/br> 沉寂了片刻,內(nèi)堂有人道:“進(jìn)來吧?!?/br> 秋姜舒了口氣,低眉起身,輕手輕腳地?fù)荛_竹簾進(jìn)去。 室內(nèi)很安靜,王恭在案前擦拭琴弦,李元曄一身素白襦衫,跪坐在一旁侍應(yīng),低眉斂目,神態(tài)恭敬。秋姜很少見他這副模樣,不由抬起眼簾多看了他一眼。冷不防王恭忽然道:“你的琴藝確實(shí)糟糕,可有想過緣故?” “?。俊鼻锝φ?,直起身子,不敢再走神了,想了想,道:“弟子會彈琵琶,善歌舞,按理說,琴藝應(yīng)當(dāng)不差的,只是不知為何……” “那便不是技藝的問題了?!蓖豕痤^,對她微微一笑,“我見你奏琴,確實(shí)指法不算生疏,但是曲調(diào)不成音,輕重緩急不分,自然空有其形而無其韻。” “先生高才,一針見血?!?/br> “少來?!蓖豕о凉值赝怂谎郏Я饲倨鹕?。秋姜和李元曄連忙隨之起身,王恭卻道:“我有事遠(yuǎn)出,懷悠的琴藝極為出色,并不遜色于我,這兩日,你便在這跟著他練習(xí)吧。” 秋姜仿佛被一個驚雷劈中,瞠目結(jié)舌地站在原地。 王恭走了,她還不能回神。 李元曄過來笑道:“以前以為你謙遜,原來真是五音不全。老師讓你跟著我學(xué)琴,我不能推辭,但是心中總是忐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朽木難以雕琢,哪怕我全心教習(xí),有些人也不定能學(xué)會啊。屆時老師怪罪,曄真是有口難言,苦在心里?!?/br> 秋姜?dú)鈶嵅灰眩骸伴]上你的嘴!我謝三娘,沒有學(xué)不會的!” 元曄失笑,去內(nèi)室取來一把烏木琴,先教她調(diào)音和試音。秋姜心不在焉的,自然學(xué)的不好。李元曄在她身后道:“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你在思念哪家娘子呢?什么事想的這么入神?” 秋姜驟然回神,冷冷瞥他一眼,伸手打打他的肩膀:“你湊我這么近做什么?離我遠(yuǎn)些?!?/br> “不湊近些,怎么教你學(xué)琴?”說著在她腰后一打,“坐正了!挺胸收腹。” 秋姜臉色鐵青:“……李四郎,咱走著瞧,總有你求我的一天。” 李元曄緩緩靠近她,挑挑眉,道:“除非我愛上你?!?/br> 秋姜的臉這下直接黑了。 見她吃癟,李元曄笑得仰倒在榻,不能自已。秋姜抱了琴,回頭就砸他身上,憤然起身:“損壞的錢,我賠!我才不要你這種人教?!彼齑蟛诫x去。 隨后幾天,秋姜見到他都不假辭色。李元曄心寬,倒也不在意,只是覺得有些好笑。過幾日天色更好,又到了騎射比試的日子。君子六藝,本為一體,自成禮制,缺一不可,自周時禮崩樂壞后逐漸淪喪,但是,士大夫階層、士族高門對此卻頗為推崇。到了魏晉時候,社會風(fēng)氣重文輕武,騎射一度荒廢遭鄙,而至南北朝,南朝武將地位低微,習(xí)武騎射是下下等末流,自然不被重視,學(xué)堂也未有教習(xí);北魏前期重武輕文,漢化后則文武并重,騎射在如今的學(xué)堂是必修的項(xiàng)目之一。 秋姜與謝秀娥一同上馬,奔行幾里,抬手張弓就是一箭,正中靶心。 “好——”四周有人大笑。 秋姜勒馬回首,得意地對幾人拱手笑道:“承讓承讓。” 話音未落,旁邊“咻”的一聲傳來,一支紅色羽箭將她射中靶心的黑箭打落,取而代之,穩(wěn)穩(wěn)停在紅色靶心,力道之大,箭尾的羽翎猶自震蕩不已。 四下安靜了片刻,忽然掌聲如雷。 遠(yuǎn)處,李元曄駕著馬緩步而來,居高臨下地對她笑了笑,揶揄道:“三郎,你這箭法,還需多多磨練啊?!?/br> 秋姜呆愣了片刻,熊熊怒火不可抑制地涌上心頭。 我勒個去的! 不和我作對你要死??? 但是眾目睽睽,她只能佯裝大度地謙遜一笑,拱了拱手:“三郎謹(jǐn)記師兄教誨,定當(dāng)勤加練習(xí)?!?/br> 為了躲開這個煞星,秋姜揚(yáng)鞭朝遠(yuǎn)處的山丘奔去。 李元曄一笑,駕馬緊追,不刻便與眾人拉開距離。 秋姜跑得累了,在一處河畔停下,俯身捧了些水來潤潤唇。飲完,她才發(fā)現(xiàn)沒有攜帶帕子,一時有些犯難。 一只手從旁斜伸過來,遞給她一方潔凈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