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古以來,因為族中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從而使全族聲望大漲的事情,是極為普遍的。所以,很多寒門庶族將希望寄托在族中出眾的后輩子弟上,加以重點栽培。 聽了幼弟的話,林進(jìn)之只是賠笑了一下,道:“你三兄有自己的主見,我也不好多說什么?!?/br> 林言之輕哼了一聲,毫不客氣道:“二兄,你是長子,訓(xùn)誡他是應(yīng)該的。” 林敷不干了,仰起頭駁斥道:“習(xí)武又怎么了?我們是大魏子民,大魏的天下是馬背上打下來的,昔年武帝走馬草原,橫戈塞上,開疆拓土,東蕩西除,滅匈奴、驅(qū)蠕蠕,方立主中原。難道,這靠的不是手中的一張弓,腰間的一柄劍?你這么歧視武生,和南地那些驕奢yin逸、涂脂抹粉的膏粱子弟有什么兩樣?” 林言之撇撇嘴:“膏粱子弟又怎么了?高門大族,方有資本享受金玉滿堂長命富貴。我倒是真的想做,奈何出身庶族。” 林敷大怒:“那你重新投胎吧!” 見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林籮溫言勸阻,又打了幾個圓場。忽然,林進(jìn)之喜道:“看,三郎回來了?!?/br> 三人忙轉(zhuǎn)頭望去。 少年不過十六上下,身量卻修長挺拔,頭戴黑漆薄紗冠,身著茶白細(xì)葛衫,上窄緊身,下則寬博,大袖翩翩,腰懸佩劍,蹬著高齒木屐緩緩踏來。此人面如朝陽,唇似點絳,腰肢在竹青色紳帶的束縛下更是盈盈不堪一握,比尋常女郎還要纖細(xì),仿佛芝蘭玉樹,華茂春松,風(fēng)采極為動人。新安物寶天華,人杰地靈,但這樣俊美如斯的少年郎仍是少數(shù)。 只可惜膚色過于白皙,唇色又鮮亮妍麗,眉心一顆朱砂痣,像是白雪中俏然生姿的一點胭脂紅,梅梢上驀然垂落的一滴血珠子,細(xì)看,仿佛美得有些不祥。 “三兄!”林敷跳下車,跑上前捶了他一把。 “胡鬧?!绷只j上前攔開她,又對少年郎笑了笑,“修文,方才我們還在說你呢。此行順利否?” 林瑜之淡淡道:“尚可。”提了手中的山雞遞給她。 林籮仿佛已經(jīng)習(xí)慣他這樣冷淡的性格,接過來,轉(zhuǎn)身將之捆縛到板車上,回頭用帕子幫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林敷似乎與關(guān)系不錯,后來的路上都粘著他,甚至要他傳授騎射給她。身后林言之忍不住道:“女郎家家,學(xué)什么騎射?上不得臺面!” 林敷回頭瞪他:“恭和皇后、文成太后皆是將門女郎,她們也上不得臺面嗎?” 林言之被她一眼堵住,語塞,不甘不平地哼了聲。此時,他手中忽然一滯,推著的牛車硬生生停了下來,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阻力。 “怎么了?”林籮問道。 林言之皺起眉,指了指前方草叢道:“你們快去看看,可能是有什么障物?!?/br> 林敷第一個跑過去,大膽地?fù)荛_草叢。半晌,眾人聽得她“啊”的一聲,忙問:“怎么回事?” 林敷的聲音隨后傳來,不是驚恐,而是驚喜:“是個女郎?!闭f完還在那兒好奇地打量。 幾人這才上前。 林籮蹲下身,發(fā)現(xiàn)是躺著的是個妙齡女郎,驚異道:“她是何人,怎會昏迷至此?”又看她衣裳和頭飾,雖然有多處破損,也能看出珍貴不菲,顯然是出身豪門大族的女郎,心念一轉(zhuǎn)道,“我們不能見死不救,二郎、三郎,你們過來搭把手,把她一起帶回林家塢吧?!?/br> 林言之嫌惡道:“臟兮兮的,沒準(zhǔn)是個逃奴妓子。” 林敷道:“你又不識得她,怎知她是逃奴妓子?我看她衣著不凡,定然是出身大戶人家,沒準(zhǔn)還是士族高門的尊貴女郎呢。”說罷第一個上前扶起她。林進(jìn)之和林瑜之見狀,忙過來搭手相助。 板車朝著來時的山路折返。 不過這次,由五人變成了六人。 到了鎮(zhèn)口,西屋林家的一對傭戶父子過來接人,六人轉(zhuǎn)而上了一輛寬敞的牛車。雖然林家還算豐衣足食,這年頭戰(zhàn)亂頻繁,牛馬稀缺,他們整族也不過兩輛罷了。這駕車的傭戶是個獨眼,是從南地逃難來的,姓茍,卻不知道叫什么,林家的人便叫他茍叔。此次和他一同來的是他的獨子,因為左手生了六個手指而被叫做“六指”。 “茍叔,還有多遠(yuǎn)?”林敷耐不住性子,探出半個身子到外間掀開帷幄,高聲嚷道。 茍叔也扯開嗓門回道:“快了,約莫二盞茶功夫?!?/br> 林敷放下帷幄,轉(zhuǎn)身回內(nèi)間對林籮道:“阿姊,我悶地慌?!?/br> 林籮遞給她一卷竹簡,笑道:“那便看看書吧,看看書卷便不悶了。” 林敷:“……” 林敷轉(zhuǎn)而用帕子替秋姜擦拭臉上的污泥,慢慢的,她臉上的神情發(fā)生了變化。林敷疑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這一看,忍不住“咦”地一聲,嘆道:“這小娘子長得真俊啊,一點都不比三兄差。” 林籮本來驚奇萬分,聽了這話卻笑了,輕輕一拍她的額頭,嗔怪道:“一個小娘子,怎么拿來和你三兄相比較?” “美麗怎分男女?阿姊可聽過一句話?” “是什么?” 林敷搖頭晃腦地朗道:“‘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安能辨我是雌雄’?” 林籮道:“強(qiáng)詞奪理。” 林敷不服:“阿姊說不過我,便這樣埋汰!” 林籮賠笑:“好好好,我輸了,我服了?!?/br> 林敷頓時眉開眼笑。她低頭看了看躺著昏迷不醒的小娘子,關(guān)切道:“看這樣子,怕是受了傷,真可憐,許是碰上了劫匪。” 林籮也道:“世道亂啊。前些年,你大伯就是死在了出仕的路上。他都入了官府的名冊了,那些賊寇都敢下手,何況是一個小娘子?”想了想,又道,“她這樣的災(zāi)劫,實在不祥,一個不慎可能會累到我們家里的。 林敷急道:“難道見死不救?” 林籮搖搖頭:“哪能???我們林家也是儒學(xué)世家,如此不義之舉,是萬萬不可為的?!?/br> 林敷道:“那怎么辦?” 林籮道:“等回了西塢,我讓下人去城西的白云觀請張?zhí)鞄熥鰣龇ㄊ?,求個平安吧?!?/br> 新安縣的民眾普遍信奉五斗米道,所以這一帶道觀林立,而白云觀則是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觀主張道人據(jù)說是五斗米道第一代掌門人張道陵大師的后人,擅長鬼道教民,以符水禁咒治病,所以人稱“張?zhí)鞄煛?,在這周邊很有名望。 又過了會兒,出了狹隘的山道,視野漸漸開闊起來。大路兩邊是開闊的荒野,漸漸向西南方傾斜,俄而便看見前方傳來裊裊炊煙,牛車弛進(jìn)了些,發(fā)現(xiàn)是座倚山而建的塢堡。 這種塢堡,又稱塢壁,是王莽篡漢時形成于民間的一種防御型建筑,當(dāng)時社會動蕩,匪寇羌族肆虐,富豪大家為了守衛(wèi)家族產(chǎn)業(yè)和族人安危便筑屋樓建堡。 林家堡的規(guī)模在新安這帶算是中等,比一般的宅院大,坐北朝南,前后開門,東西方向分別有兩座庭院,院內(nèi)各自建有幾座土樓,外圍則開墾了良田、修筑了一些假山和池塘。四座角樓拔地而起,位于東、南、西、北四側(cè),每座角樓上各有一個衛(wèi)士瞭望戍守。 門口的兩個仆從看到他們,忙跑回堡內(nèi)稟告。不多時,一個梳著朝云近香髻婦人由一個婢子攙扶著走出大門。 幾人紛紛下了牛車。 那婦人上前抱住林進(jìn)之,上下查看:“阿大,受傷了沒?” 林進(jìn)之低頭搖了搖,沒說話。 婦人道:“你是讀書人,怎么能往林子里野呢?磕著碰著了,叫為娘如何是好?” 林進(jìn)之唯唯諾諾地應(yīng)著,一副乖順的模樣。 馬氏又絮絮叨叨了很久,一旁站著許久的林敷終于忍不住掩嘴嗤笑:“二兄已經(jīng)十七歲了,又不是垂髫小童子。那林子我們?nèi)サ?,他就去不得??/br> 馬氏不悅地皺了皺眉,沉著臉道:“你平日就是這樣和長輩說話的?” 在他們這一系,只有二郎林進(jìn)之和五郎林言之是主母馬氏所出,大娘林籮、三郎林瑜之和四娘林敷都是庶出,而三郎林瑜之更是兩年前被家主從外面領(lǐng)回的,尚且不知生母是誰。林家雖然詩書傳家,到底不是門閥望族,對嫡庶看得不是很分明。 林敷恨得家主喜愛,我行我素慣了,便是馬氏也不放在眼里,當(dāng)下道:“別人我不知曉,我與阿耶便是這么說話的?!?/br> 馬氏氣得面頰都在微微抽搐。林籮見勢不對,忙轉(zhuǎn)移話題:“阿娘,我們在路上搭救了一位小娘子,如今正在車上。她受了點傷,還昏迷不醒呢,你看,是不是幫她去鎮(zhèn)上請個醫(yī)者?” 馬氏聽了,劈頭蓋臉就罵道:“這荒郊野嶺的,好人家會暈倒在路上?什么不明底細(xì)的人都往家里帶?” 林進(jìn)之也有些聽不過去了,猶豫了會兒,怯聲開口:“娘親,是個貴人家的小娘子?!?/br> 馬氏一怔,臉上的神色換作了驚疑:“如何肯定?” 林敷陪著笑:“我們觀她衣飾不凡,所以才救回來的。不過,她身上穿的羅裙用的是上好的輕容紗,價值不菲,大娘曾在朱家娘子身上見過,一般的富裕人家也是用不起的?!?/br> 馬氏緩和了神色,笑道:“我也是當(dāng)心這人來路不正,為家族帶來災(zāi)難,所以多問了一句。怎么會見死不救呢?”回頭大聲道,“阿蓮,還不快去鎮(zhèn)上請疾醫(yī)。” 她身邊的婢子應(yīng)聲便去了。 第046章 西塢塢堡 046西塢塢堡 翌日日中。 林籮和林敷跪坐在矮榻前,怔怔地望著榻上沉睡著的女郎,眼睛都不帶眨的。過了會兒,林敷方喃喃道:“阿姊,昨日你擦得不干凈,這小娘子可不是一般的俊啊。”難得的是長得不賴,氣質(zhì)更佳,就是這樣安靜地躺著,也有一種高貴雍容的氣度。 林籮仔細(xì)端詳著,道:“確實國色天香,可惜還青稚年幼,若是再過上兩年,定然出落地更加秀麗出塵。” 林敷支著下巴道:“疾醫(yī)說她不過是受了驚嚇,身體并無大礙,怎么還不醒來???” 林籮道:“我們還是出去吧,這樣盯著人家瞧算什么?小娘子身體還虛著呢,應(yīng)該好生修養(yǎng)。” 林敷仍有些不舍,但還是隨她出去了。 林籮掖上門,對廊下跪侯的婢子道:“好生照料貴人,切莫怠慢了?!?/br> 婢子磕頭應(yīng)承。 門洞外卻有人高聲笑道:“什么貴人,我怎么沒見著?” 林敷皺起來,輕啐一口:“他來作什么?” 話音剛落,果見錦衣華服的林言之滿面春光地踱進(jìn)院子,一同來的還有林進(jìn)之。林敷勉強(qiáng)喚了林進(jìn)之一聲“二兄”,正臉也不望林言之一下,回以微微的一聲輕哼。 林言之撇撇嘴,不屑地嘀咕:“誰稀罕了?”轉(zhuǎn)而眼睛滴溜溜不轉(zhuǎn),又笑盈盈地抬起頭,奚落道,“你說的貴人,不會是你們昨日救回來的那個乞兒吧?” 林敷一聽就炸了,怒視他:“什么乞兒?這可是位貴人娘子!” 林言之捧腹大笑:“貴人娘子?貴人會昏迷在荒郊野嶺,身邊連個仆從婢子都沒有?不是那個州郡蠻夷之地逃出來的私妓吧?” 林進(jìn)之聽他說得不像話,忍不住道:“五郎,不可這樣胡說。”不過他溫吞慣了,話語并沒有什么威懾力。林言之仗著生母寵愛,向來無法無天,當(dāng)下便梗著脖子道:“我又沒說錯!什么貴人娘子?也不知道長得什么模樣?!?/br> 林敷聽見這話,臉上的怒意忽然煙消云散。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她明亮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狡黠,輕輕一嘆:“別的我不敢說,但這小娘子的容貌,在這新安縣絕對無人能出其右。便是前年在白云觀見過的那盧家娘子,也要遜色一二。” 盧家娘子,指的便是汝南郡郡守愛女盧玄芷,是汝南郡兩大美人之一。林言之前年也白云觀驅(qū)邪凈身時遠(yuǎn)遠(yuǎn)見過她一面,當(dāng)時便驚為天人。林敷拿盧娘子襯托那個從未謀面不知來歷底細(xì)的小姑,他自然不悅,臉色一沉:“盧貴女豈是一個山野村婦可比的?” 林敷正要反駁,身后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林言之聞聲望去,忽然,身子如雷擊一般愣在了那里。 扶門而出的是個身著月白深衣的女郎,長發(fā)未曾梳攏,綢緞般披散在肩上。也許是許久不見太陽,乍然出了昏暗的內(nèi)堂,她像是不能適應(yīng)般微微瞇起了眼睛,抬起一手略作格擋。 林敷驚喜道:“你醒了?” 秋姜滿腔疑惑,定了定神,剪了廣袖步下臺階,對他們微微頷首表示見禮:“幾位貴人,救命之恩不言謝,但凡日后有三娘可以出力的,定當(dāng)義不容辭?!?/br> “三娘,你在家中行三嗎?叫什么名字?”林敷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 “四娘,不可無禮?!绷只j見此人氣度非凡,怕是大有來頭,唯恐幼妹言辭不當(dāng)開罪于她,忙出聲制止,望向眼前女郎的目光不由多了幾分敬意和忐忑。她福了福身:“舍妹口無遮攔,妄女郎不要見怪?!?/br> “令妹鐘靈毓秀、活潑開朗,很是討人喜歡。” 林敷道:“你還沒說你叫什么,是哪里人呢?” 秋姜低頭笑了笑,單手置前,另一手自然地背負(fù)于后:“在下姓謝,籍貫陳郡,是都靈人,于家中行三,所以世人皆稱我為‘謝三娘’。” 林敷杏眼圓睜,過了會兒,忽然指著她激動地喊道:“你便是陳郡謝鳳容?與瑯琊王公結(jié)成忘年之交的謝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