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隨即是飛蝗一般的箭雨,沖殺過來的騎兵如被浪頭拍翻在地,紛紛墜馬。 西方的天空仿佛有烏云破開,明亮的日光隨著云影移動,如風過草原般漸次照亮了大地。又一隊騎兵從那光的缺口處來,如長刀的利刃劈開竹節(jié),逆勢將李斛的騎兵隊一分為二。 沖在最前頭的是一個少女,短衣窄袖的騎裝打扮,烏黑的頭發(fā)在頭頂攢做馬尾。她身旁跑著的便是為他擎旗的旗手,那燕尾飄搖的戎旗上書鐵畫銀鉤一個“蕭”字。路過蕭懷朔正前方的時候,她短暫的回過頭來,清黑如暗夜的眸子里,如流星般閃過溫柔明亮的光。 ——在蕭懷朔的計算之外,又一支援軍趕到了。 93 第八十三章 當這第二支援軍趕到,并且亮明自己的立場那刻,不論是蕭懷朔還是李斛都已經(jīng)明白,勝負已經(jīng)確定了。 果然,李斛的軍隊沒能再向蕭懷朔進逼一步。 這支前一刻還如巨石滾落般勢不可擋的碾壓而來的軍隊,也如巨石崩坍般幾乎在一瞬間就轟然瓦解,四散的隊伍很快便被三面夾擊的敵人淹沒、剿滅。 大勢已去,這一次李斛沒有戀戰(zhàn)。 他很快便丟下大軍,帶著精銳親信慌忙脫逃。 如意帶領(lǐng)的軍隊距離最近,最先策馬去追。可惜到底慢了一步——李斛提前在江邊準備好了渡船,當如意追過去時,他已然登船離岸。 李兌就跟隨在如意身邊,已搭箭在弦上。 那江水浩浩湯湯,遠去天際。江上孤舟一片,李斛就站在甲板上,遙遙望見如意來追,只覺得氣急敗壞,開口喊道,“你不是蕭懷朔的手下,卻打蕭字旗——莫非是宗室皇親?” ——他竟沒認出如意。 而江邊李兌張弓已滿,蓄勢待發(fā),只等如意下令了。 如意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這人是她的生父,縱然她早決意與他恩斷義絕,可要親自下令殺了他,亦難以做到。 李斛見她不語,只當她是默認,便大笑道,“蠢材、蠢材!你今日助蕭懷朔成就大業(yè),他日必死在蕭懷朔的手上。今日我是他的死敵,明日就輪到你們這些骨rou兄弟,宗室皇親了!” 他此言令如意想起還被困在建康城里的維摩來。 一旦李斛再度逃回建康,維摩必定又將被挾持為人質(zhì)。那時,維摩和蕭懷朔之間就真的無法兩全了。 她終于對李兌下令,“……殺了他?!?/br> 那箭應(yīng)聲離弦,如意腦中隨著弓弦嗡的一響。她下意識的閉上眼睛,然而在丟失視野前,她分明望見李斛應(yīng)聲而倒。 ——那箭射中了。 如意腦中有短暫的空白。 她勉力維持鎮(zhèn)定,卻聽顧景樓道,“沒射中要害——他是詐死?!?/br> 如意下意識的望向李兌,李兌點頭,道,“江水晃了一下眼睛,沒能瞄準。只中了肩膀?!?/br> 趙大演忙催促道,“還沒走遠,快補一箭。” 李兌卻收弓道,“趕了一天路,早沒力氣了,再射幾箭都一樣?!?/br> 趙大演恨得不行,卻知道勉強他不得,只能咬牙帶了人沿江去追。 如意什么話都沒說。 她垂著眼睛,掩藏著心中的情緒。 李兌便抬手按了按她的頭頂,道,“二殿下必然也是這個意思,不然早追過來了——快回去吧,你們姐弟很久沒見面了吧。” 如意無聲的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上馬離開。 顧景樓目光追著他的背影,貌似不經(jīng)意的問道,“傳聞是真的?她是李斛的親——” 李兌瞟了他一眼,道,“你待如何?” 顧景樓卻沒料到如意身旁的人竟絲毫不將這秘密當回事,喃喃道,“也不如何……”猶豫了片刻,轉(zhuǎn)而又道,“我就是在想,人活到她這種步數(shù),也挺沒意思的。” 李兌不由一頓,道,“……怎么說?” 顧景樓道,“你覺著她有必要親自上戰(zhàn)場嗎?”他自問自答,“不止沒必要,她其實打從心底里抗拒。就算是打了勝仗,她心里介懷的也是要殺人。打了這么多仗,她的心態(tài)早就危如累卵了,只要有件事輕輕一推——譬如今天這件,她隨時都會崩潰。但她明明百般不情愿,卻還是一定要親自上戰(zhàn)場作戰(zhàn),一定要親自下令殺李斛。你覺著是為什么?” 李兌不做聲了。 顧景樓便搖著頭,嘖嘖道,“因為‘應(yīng)該’啊。天下戰(zhàn)亂,我不能獨善其身,所以要上戰(zhàn)場。李斛是天下的大罪人,放了他會生靈涂炭,所以要殺了他。”仿佛是為了說服誰一般,他感嘆道,“為了這些道義,可以悖逆自己的本心,可以手弒自己的血親……這種人,不覺著有些可怕嗎?” 李兌遠遠的望了一眼江上桅帆,淡淡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勇猛精進,亦是佛性。” 他隨意撥轉(zhuǎn)馬頭,淡定道,“何況,顧公子您根本無需多慮。我們少當家的人和事,基本上也牽連不到您?!?/br> “欸?”顧景樓怔了一怔,已撥馬纏上去,“你這話是怎么說的……我,我和她好歹也有袍澤之情吧。咱們也是一個碗喝過酒的交情,你可別……” 如意回去時,戰(zhàn)事已基本結(jié)束了。 十里坡一帶伏尸數(shù)萬,漫山遍野。清理戰(zhàn)場的隊伍正在尋找存活者,區(qū)分尸首。 大軍則繼續(xù)行進,出了十里坡,才扎營駐兵。 如意便也召集從眾,前去同蕭懷朔匯合。 她當日從何家莊出發(fā),沿途收復(fù)淪陷的縣郭,也收容、召集士兵,到達宣城時已有數(shù)萬之眾。 孔蔡的死訊早已傳到宣城。圍城兩日之后,城中駐守的叛軍棄城而逃,宣城別駕便率眾出降了。 如意趁勢收復(fù)周邊城池,打到一半,徐儀出兵攻打建康的消息便傳來。如意意識到蕭懷朔同李斛決戰(zhàn)的時機也要到了,便挑選了精壯士兵五千人,前來同蕭懷朔匯合。 今日一早,她打探到李斛和蕭懷朔的動向,便緊急前往十里坡助陣。 路上趕得太急,到達十里坡時還能緊跟上來不掉隊的,就只剩三千余人了。 但就這三千人,最終成為逆轉(zhuǎn)局勢的關(guān)鍵。 向營中諸將說明狀況后,將領(lǐng)們心中僅存的疑慮也消失了。 這一戰(zhàn)李斛的主力被消滅殆盡,乾坤已定。就算讓李斛僥幸走脫,眾人心中也久違的感到輕松。 蕭懷朔吩咐犒軍,諸將領(lǐng)各自回營準備。這帥營之中,一時便只剩下他們姐弟二人。 戰(zhàn)勝的興奮還沒有散去,他們一時竟沒有久別之感。只如往常般輕快的交流著別離之后各自的狀況。 ——當然是如意說的更多。 蕭懷朔只凝望著她,噙著笑安靜聽著如意用家常的話,將剛剛在眾人面前陳說過的事再度鋪陳一遍。 只在最后點評,“阿姐忽然出現(xiàn)時,我還以為是神兵天降?!?/br> 如意覺著很受用,“來之前其實給你送過信的,不過我走的恐怕比信更快些吧——你不是自詡聰明嗎,竟沒料到我可能會來?” 蕭懷朔眸光柔軟,里面只映著她的身影。大戰(zhàn)之后疲乏的身體微微發(fā)著熱,令他頭腦有些迷醉,但這感覺卻又恰到好處。這種時候見到如意,原本就有如在夢中。他便只輕輕一笑,道,“也不是完全想不到……” “……” “但怎么想,都覺著你會先去幫徐儀?!?/br> 如意臉上不由漲紅,卻還是認真反駁道,“當然是先幫你。表哥那邊……”雖說宣城到建康和姑孰遠近仿佛。但徐儀是主動出擊,進退自主。何況叛軍的主力被李斛拉到姑孰同蕭懷朔對峙,建康城中并無強敵。自然是蕭懷朔這邊更令人擔憂。 她話尚未說完,已被蕭懷朔抱了滿懷。 蕭懷朔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人必得經(jīng)生歷死,才會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在十里坡上,最危急的時刻他也曾一度想到死亡,想這就是自己的極限嗎?那一刻他腦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但最終沉淀下來的令他耿耿于懷的,卻只有這么一個——“還什么都沒告訴她”。 他喜歡如意。并且他們都不必為此感到背德和負疚,因為她的身世本身就是一個大騙局,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障礙??墒撬鸵廊チ?,而她還對他的心意、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他死去之后一年最多兩年,她就會從失去兄弟的悲痛中解脫出來。她會幸福美滿的嫁給徐儀,生幾個孩子。最初的時候她大概還記得要祭祀他,但隨著年齡漸長,她身旁的人會越來越多。他這個死掉的人在她心里占據(jù)的分量將會越來越輕,最終被徹底遺忘在角落…… 讓人怎么甘心? 蕭懷朔將她按在懷里。 那種柔軟很陌生,卻又很令人安心。就連她慌亂惱怒的掙扎,和虛張聲勢的呵斥也能讓他感到快活。人從戰(zhàn)場上活著回來,從連續(xù)幾個月的隨時刀口捐命的壓力下解脫后,真是格外容易放縱也格外容易取悅。 “讓我抱一會兒……”他輕聲說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br> 如意的抗拒就這么輕易的被瓦解了。 原本用力意圖推開他的雙手松懈下來,片刻的停頓后,抬起來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脊背。 如意的聲音暖暖的,還像小的時候在雷鳴聲中哄他入睡時一樣,帶著她特有的那種想要支撐一切的溫柔,“已經(jīng)沒事了……” 蕭懷朔輕輕的笑起來,笑聲悶悶的回響在胸膛間,帶著顯而易見的愉悅。 于是如意又惱火起來,“沒事就快放開吧。這么大的人了,還學小孩子要人哄,你羞也不羞?” 蕭懷朔不由就想,如果她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不知道她是會害羞,還是會…… 身體的熱度已然有些不可控制。 還是如意腹中饑響稍稍打斷了他的遐思。 他于是松開手,最后捏了一把她的臉頰,道,“去吃些東西吧,我也要歇一歇了?!?/br> 如意下意識向后躲開,依稀覺著今日他舉止危險,令人抗拒。 蕭懷朔卻什么都不解釋,只依舊噙著笑看著她轉(zhuǎn)身離開。 只在她即將走出帳子時,忽的又不放心的叫住她,“……營規(guī)森嚴,你可不要胡亂走動。” 如意不解的看了他一眼,“知道?!?/br> 94 第八十四章 李斛逃脫后,蕭懷朔只派水軍一路沿途追擊。大軍駐扎休整,卻并沒有急于進發(fā)。蕭懷朔甚至有精力親自過問俘虜?shù)奶幹们闆r。 如意隱約覺著,對于是否該盡快擊殺李斛一事,蕭懷朔或許另有打算。 她心中難免疑惑,且她急于前往建康和徐儀匯合,這兩日便有些急躁不安。 顧景樓反倒能沉下氣來,這一日傍晚駐扎后便提了釣簍出營,竟是打算垂釣去。 如意巡營回來正撞見他偷閑,不由火冒三丈。顧景樓負劍提簍,見如意惱火,不由靜立對視,寡言劍客的姿態(tài),玉樹臨風的模樣。英俊了大約三個彈指的功夫,忽的抱起魚簍轉(zhuǎn)身就跑。 如意,“你給我站??!” 顧景樓邊跑邊還不忘放嘲諷,“傻子才站住呢!” 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