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們?nèi)绻牭枚@兩個乘客間的對話，所有的浪漫泡泡都會瞬間破滅，他們說話小聲的原因也僅僅是不想暴露國籍，在這艘船上度過的每一天都讓人擔(dān)憂日后的致癌風(fēng)險——如果他們不用擔(dān)心近在咫尺的死神的話。

    “裝的都是廢舊垃圾，死人衣、垃圾堆里撿回來的電視，廢舊電池，凡是需要回收的垃圾都會對環(huán)境造成長久污染，所以各地總是想方設(shè)法，把這些貨運到別處去，不過，那句話怎么說的？一個人的垃圾是另一個人的寶藏——這可能是新千年以來最賺錢的新興行業(yè)。垃圾倒賣，用極便宜的價格把垃圾批發(fā)過來，只要付運費就可以了，在第三世界國家，這些垃圾可都是好貨。死人衣、打口碟，還有你想不到的金屬提煉，一個集裝箱的垃圾過來先分裝，能用的電池挑出來，大概十幾年前地攤上的mp3很多是這樣組裝出來的，余下回收利用，能賣就賣，實在賣不出去的重新提煉出貴價稀有金屬。”

    “怎么提煉？”

    “通俗點說，拿大鍋煮。”

    “……”

    “別以為離你的生活很遠(yuǎn)，河北甚至浙江一代，兩千年初做這種生意的地方很多，都是集團(tuán)式的，全村一起，沿海最佳——浙江有幾個市癌癥發(fā)病率全國前幾，就是金屬拆解做多了。也就是這幾年才開始逐漸轉(zhuǎn)行——人力成本太高了，年輕人寧可去富士康，老板沒辦法，只好去國外開廠?！?/br>
    傅展笑了一下，“所以你看，富士康這樣的血汗工廠是多么偉大。不過，這對土地來說已經(jīng)晚了，重金屬污染幾百年也降解不了，現(xiàn)在那一帶的土地種出來的都是重金屬超標(biāo)的糧食?！?/br>
    的確，貧窮距離中國從不遙遠(yuǎn)，對大部分人來說，這記憶依然觸手可及。七八年以前，多少人還熱衷于小店販賣的‘vintage孤品’，物資匱乏的時候，對來源人們根本就不會去想那么多。李竺已不會再說‘那么那一帶的人是否后悔’這種何不食rou糜的天真話語，在當(dāng)時，這何嘗不是一種讓人羨慕的選擇，就是現(xiàn)在，恐怕在內(nèi)陸也有不少村莊遺憾于自己占不到這樣的地利。這條垃圾鏈就像是社會的另一條血脈，流淌得很隱秘，但卻從未斷絕，形象些比喻，這是一條人體蜈蚣鏈，發(fā)達(dá)國家的排泄物，對窮國來說就已是珍貴的營養(yǎng)品。

    “至少比海陸豐的村子好，”她喃喃說，“窮則思變，能讓人擺脫貧窮就都是好的?！?/br>
    “所以你就知道這種船最后都停去哪里了，國家當(dāng)然不喜歡，他們要考慮長遠(yuǎn)發(fā)展，但上頭的居民哪管得了那么多，明天的晚飯在哪里才是要緊的事?！备嫡拐f，“這種船在現(xiàn)在的地中?？隙ㄊ遣怀羁堪兜模侵蘅诎冬F(xiàn)在有大把年輕人沒有飯吃，如果有這種地下工廠可以吃飽飯，為什么不去？癌癥那怎么也是幾十年后的事了?！?/br>
    “但他們不在阿爾及爾靠岸?！?/br>
    “阿爾及爾現(xiàn)在太亂了，失業(yè)率比茉莉花以前還高，恐怕就連這種船只都不敢做生意了。這艘船有很大概率連的黎波里都不停，直接去亞歷山大，這樣對我們來說能節(jié)省接近一周的時間?！备嫡钩榱艘幌伦旖牵八?，你也不得不佩服普羅米修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找到這艘船——這絕對是美國人沒考慮到的盲點?！?/br>
    他們是混在補給艇上登船的，勇敢梅利號連那不勒斯的港口都沒?？浚?dāng)然也就不會在記錄中出現(xiàn)。在這種毫無手機(jī)信號的公海，傅展和李竺有很多機(jī)會可以仔細(xì)推敲盜火者的計劃，但最終仍找不到破綻：盜火者擺明車馬，就是對他們產(chǎn)生了懷疑，甚至寧可讓u盤完全作廢，也不愿在羅馬告訴他們密碼。言辭雖然隱晦，但態(tài)度卻很堅決，又在十分鐘內(nèi)找到了這艘可以說是絕對安全的船只，擔(dān)保他們能離開熱區(qū)意大利，傅展沒有任何理由回絕，只能猶豫一番后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下來。

    沒有美國人攪局，俄羅斯人恐怕也不知道他們來了意大利，在開羅，他們將完全落入盜火者的掌控，到目前為止，他們沒想出什么新計劃，盜火者的確比他們想得更難以應(yīng)付得多。勇敢梅利號也讓人不得不佩服他們的能力。

    前途未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又在這艘半黑不灰的船只上蝸居，在風(fēng)浪里晃來晃去，迎面而來的水手似乎都在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你，這一路的氣氛相當(dāng)?shù)兔裕掳╋L(fēng)險只是讓人沮喪的元素之一。李竺望著遠(yuǎn)方那壯麗的夕陽，情不自禁地說道，“這也許是人性的陰暗面，這一路來看到的這些，除了同情以外，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恐懼——可能暴發(fā)戶都是這樣，看到窮親戚總像是對過去的提醒，又慶幸自己已經(jīng)擺脫了那種生活，但又擔(dān)心天有不測風(fēng)云，接下來的路，要是走不好，分分鐘隨時跌落回去。”

    “這是好事?！备嫡拐f，“居安思危，才能走得更遠(yuǎn)。stay hungry——”

    “stay foolish。”李竺幫他說完，她注視著洋面，船身些微顛簸，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金屬味兒讓她又有點想吐，夕陽也因此談不上什么詩情畫意，她也覺得有些好笑：從前也算是社會精英的時候，她從不關(guān)心這些問題，現(xiàn)在，她前途未卜，能否活到明天都是未知數(shù)，反而這時候才知道什么叫家國天下，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人在這樣生活，居然有人仍在那樣生活。饑餓又無知，無知得甚至不知道該為自己難過，比起喬布斯喜歡的箴言里那輕飄飄的形容詞，在剛果金淘洗泥沙的男童，在骯臟的手術(shù)床上張開雙腿切除陰蒂的小女孩，在印度尼西亞的血汗工廠里縫衣的女童工，在沿海地帶熬煮廢電池的村民——他們更適合這兩個單詞。而決定這一切的并非是個人努力，僅僅是因為簡簡單單的國籍區(qū)別。大國與小國，就是這么簡單。

    而她能坐在這里，對他們施以同情，不過是因為她還算是有點運氣，生在某個國家，趕上了這正上升的國運，見證了它往大國的蛻變。

    但這稱號，可以努力掙來，也就能轉(zhuǎn)瞬間被剝奪，沒什么是不變的保證，說到底，國也不過就是人與人的集合。

    一陣風(fēng)吹來，到底是冬天，李竺被吹得輕輕顫抖起來，像是忽然丟失了某種恒常的安全感，世界在她眼里變得更加險惡。她心慌意亂，隨便找了個話題，分散著心中各種沒來由的雜亂念頭。

    “亞歷山大也未必比阿爾及爾好多少?！彼f，“埃及不是也照樣亂——什么茉莉花革命，那些為阿拉伯之春唱贊歌的人真該都來看看，亂成什么樣子了。埃及博物館出事的時候我朋友就在里面，阿爾及爾能比那還亂？”

    “可別小看了埃及，人家可是非洲第一大國?！备嫡剐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非洲，它妥妥兒比下有余——你去過埃及嗎？”

    李竺的確沒來過開羅，她搖搖頭，“那些老三篇都不說了，對亞歷山大，我只知道亞歷山大圖書館，還有被砸碎的燈塔?！?/br>
    “那，入關(guān)的時候你可就有得看了。”傅展的唇勾起來了，“見過埃及，你就了解到非洲國家的普遍水平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李竺就想起來了：他們的護(hù)照上沒埃及簽證，落地簽也不是那么好辦，她本來以為，坐了這種船，肯定也是非正常途徑靠岸，他們這屬于純正的偷渡客，但，聽傅展的意思，他們是要正常進(jìn)關(guān)？

    李竺一下慌起來了，“這怎么進(jìn)？盜火者怎么給你說的？他們會搞定？但——埃及簽證又不是另紙簽證，我們現(xiàn)在不是少入境章，是缺少整張簽證頁啊——”

    “勇敢梅利號怎么也是正規(guī)的貨船啊，被拒絕靠岸是一回事，靠岸以后，過海關(guān)不也很正常？”傅展卻依然還是很淡定，“你等著看就好了，這問題，絕對比你想得要更簡單?！?/br>
    李竺和他對視一會，將信將疑，胃口倒是高高地被吊起來了：說是簡單，怎么簡單？缺少簽證頁，這在任何國家都是大問題，難道普羅米修斯的技術(shù)已經(jīng)達(dá)到這程度，可以在荒無人煙的公海上，隔空傳來兩本可用的護(hù)照？

    #

    埃及 亞歷山大

    一聲汽笛，勇敢梅利號緩緩在泊位上?？客桩?dāng)，工作人員很快圍了過來，起勁地做著各種手勢：在埃及，它以正規(guī)貨輪身份?？?，埃及政府對輸入國內(nèi)的物資持默許態(tài)度，船上的很多東西對他們來說很合用，別的不說，很多當(dāng)?shù)厝碎_的汽車都是通過這種途徑運進(jìn)來的，一拿到手，就已經(jīng)是別國的報廢車。

    船員們說笑著走下甲板，前往海關(guān)大廳登記入關(guān)，他們都在入境以前就先準(zhǔn)備好了船員簽證，只需要簡單的檢驗手續(xù)就能四散開尋歡作樂。

    兩個人影不動聲色地跟在最后，他們都換了裝束，打扮得和護(hù)照上盡可能相似，船長對他們的變化視若無睹，船員也沒人自找麻煩。

    這個點，整個港口海關(guān)上班的就只有一個邊檢員，他埋著頭機(jī)械性地翻看護(hù)照，敲下入境章，把前頭一整個隊伍都放了過去，直到他們遞上護(hù)照，才抬起眉毛，從眼睛上方瞟了傅展一眼。

    傅展表情鎮(zhèn)定自然，看不出一絲不對，坦然地接受他的審視。

    邊檢員的眼神在空蕩蕩的護(hù)照頁和傅展之間來回游弋，時而落到下隱約的一卷鈔票上——一疊厚厚的美鈔，被壓在護(hù)照下一起遞上來的。手法很自然，遠(yuǎn)處幾個說笑的工作人員一點也沒發(fā)覺不對。

    他把護(hù)照掀起來一點兒：全是百元大鈔，一疊可能有三千元。

    ‘篤’地一聲，電腦登入資料的程序被省去，簽證章被敲下，護(hù)照被丟給旅客，，美元抹進(jìn)抽屜里?！跋乱晃?！”

    李竺目瞪口呆，直到走出海關(guān)大廳都還有些木木呆呆，“還有這種cao作？”

    “為什么不能有這種cao作？”傅展不以為然，“這里連攝像頭都沒有，電腦也形同虛設(shè)，技術(shù)上來說，根本沒敗露的可能。”

    但這根本就不是技術(shù)的問題，而是意識的問題——邊檢人員，公然受賄，把危險分子放入國門內(nèi)，這種事簡直——已經(jīng)不是能不能想象的問題了，而是——

    李竺不知道該怎么說，她傻乎乎地問，“你確定這是非洲最好的大國？”

    “如假包換，非洲第一主權(quán)強(qiáng)國?！备嫡箮黄鹱叱龊ｊP(guān)大廳，明亮的日光頓時讓他們都瞇起眼，出租車司機(jī)熱情地圍過來，用英語嚷叫著簡單的攬客言辭，而強(qiáng)烈的臭味也隨之襲來，任何碼頭的味道都不好聞，但亞歷山大尤其臭。這座歷史名城在強(qiáng)烈的日照下扭曲。

    拉客的出租車司機(jī)敏銳地嗅到金錢的氣息，一擁而上，幾乎將他們淹沒。他們大嚷著蹩腳的英語，“——歡迎來到非洲，朋友，歡迎來到埃及?！?/br>
    第50章 開羅（1）

    埃及 開羅歷史的琥珀

    開羅, 五千年之城, 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城市，公元元年對大多數(shù)國家來說, 都算是個起點, 他們的歷史更多在公元之后——在中國，那是西漢最后一位皇帝的元年，秦漢唐宋元明清，才剛剛走過秦與漢的一半, 整個美洲那時都是一片蠻荒, 而歐洲的野蠻人大多數(shù)還在玩泥巴, 羅馬也剛建成沒有多久, 但對開羅來說, 公元元年，在他的歷史上是偏后的一點——公元元年以前，它已經(jīng)存在了三千年。

    但很少有人知道, 開羅的興起也伴隨著古埃及的消亡，公元元年, 對世界上大多數(shù)國家都是開始，但對于古埃及而言卻是終結(jié)。公元六世紀(jì)，開羅被定為首都，在之后的一千四百年中，全新的人種搬遷進(jìn)來，全新的民族、全新的文化，古埃及散碎在時空的裂隙里, 這文明本該如古巴比倫、特洛伊一樣為人遺忘，之所以能幸存到現(xiàn)在，全因為干燥的沙漠氣候，把一切脫水封存——誠然如此，整個古埃及文明就像是被松香包裹的一滴琥珀，在時空軸上成為一點奇怪的凝固，這里好像五千年來從未變過，從來都是這樣黃沙漫天，這樣骯臟又熱鬧，充斥著雜亂的喊叫，城外的金字塔群和城內(nèi)混亂狹窄的道路各行其是，開羅不像是歐洲是以文藝復(fù)興為拐點的烏比斯環(huán)，它更像是一座鏡面之城，城內(nèi)城外互成映像，金字塔群就像是海市蜃樓一樣，在陽光下浮動扭曲，仿佛是來自另一個宇宙的投影，易碎，卻是不可撼動的恒久錨點。在時間軸內(nèi)旅行的外星人可以用它作為人類歷史的燈塔，從城市文明存在起，金字塔一直就在這里。

    而金字塔以外的區(qū)域，時光就像是開羅城里狂亂的喇叭聲一樣，時快時慢，流個不停。人口隨著時光的流逝不斷涌入這里，各式建筑建了又拆，最近幾十年來的流行是不封頂，這讓開羅看起來就像個大工地，爛尾樓橫行，隨處可以見到紅磚樓，五六七層都有，當(dāng)然最頂一層并不封起來，有人說這是因為封頂了就要繳納昂貴的特別稅，也有人說這是為了方便家族擴(kuò)張，隨時加蓋——但總之，這些樓是不封頂?shù)?，一整個家族通常都住在這里面。最好別計較施工質(zhì)量和建筑圖紙，如果要追究這些，施工隊的資質(zhì)似乎也很可疑，這樣的樓怎么不倒，這是個謎題，不過，既然勉強(qiáng)還能過得去，大部分開羅居民兩眼一閉，也就繼續(xù)快快活活地住在這里。

    不住這里有什么辦法？對歐美游客來說，開羅是蠻荒古老的神秘之城，他們到這里多少有點追溯文明母體的尋根感，中國人對開羅的交通情況表示不可思議，但開羅已經(jīng)是全非洲最好的城市，這里的房價當(dāng)然居高不下，僅次于土耳其——整個非洲的有錢人都想在開羅買套房子，而開羅的有錢人就想去土耳其。富人們都住在機(jī)場旁的nars city，市中心的老城區(qū)就留給他們這些平民百姓，公寓不是沒有，但在老城區(qū)是稀缺資源，開羅是旅游城市，最好的房子都得留給游客，能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已經(jīng)是小康之家——開羅真正的窮人連這種樓都住不起，只能去住死人城。

    這是埃及最少有人涉足的景點，凡是買過《孤獨星球》的旅游者都對其久仰大名，卻躊躇著不敢踏入——這里就像是巴西貧民窟，對于外人來說幾乎可算是禁地，這是一片富人的墓地，墓室里埋著死人，墓室外是和生人居所一樣的建筑，這大概是古埃及最后一點殘留：雖然是伊斯蘭教國家，但開羅卻不遵循傳統(tǒng)葬儀，而是流行為死人修建一棟房子，要和他生前住得一模一樣，倒有點事死如生的意思。

    這些富麗堂皇的房子雖然未通水電，但怎么也能遮風(fēng)擋雨，最有錢的家族聘請守墓人，但，金字塔在公元元年就已被掏空，國王谷的陵墓甚至等不過一個千年，在埃及你得明白，任何家族都不可能長盛不衰，不請自來的流浪者最終總是會被吸引過來，和職業(yè)守墓人雜居在一起，為這一帶填充人氣，也制造出讓人窒息的惡臭——沒辦法，這里連電力都只有私接的小電線，自然也就談不上上下水了。

    “之前一次也沒來過開羅？”

    “沒有?！?/br>
    “倒是遺憾了——埃及博物館是真不能去，但你們應(yīng)該設(shè)法先去一次金字塔的?！?/br>
    “剛才路上已經(jīng)看過了?！?/br>
    在開羅，想要看不到金字塔都很難，那三個小點就矗立在市區(qū)邊沿，好像是陽光過烈造成海市蜃樓的幻覺。要偽裝更是再容易不過，這個城市的大部分區(qū)域根本談不上監(jiān)控這個詞兒，如果他們喜歡，大可拋頭露面做游客狀，這反倒是比打扮成當(dāng)?shù)厝烁踩c——埃及是旅游國家，游客在此地享有特權(quán)，警察對游客通常和藹可親，但對當(dāng)?shù)鼐用?，那就完全是另一個故事了。

    不過，即使如此，行走在死人城依然讓人心跳，在這兒警察通常并不露面，他們的行囊也難免有人覬覦，李竺時不時往回看一眼，次次都能看見窺視的眼神，在路邊嬉戲的小孩越聚越多，外國人在這里似乎是稀有物種，就連成年人都會放下手里的活計跟在他們身后。尾巴越來越多，她的心也不禁越跳越快：埃及是軍管國家，安檢力度極強(qiáng)，規(guī)格也非常高，在這樣的國家隨身背著一袋槍，一旦出事根本無法解釋，盜火者早建議他們在船上處理掉那包槍械。他們沒有舍得，萬幸港口出關(guān)不必做行李安檢，但也沒敢就這樣背著在大街上走（亦沒有體力），傅展帶她找了個地方把所有不該存在的東西都藏了起來，現(xiàn)在，他們身上只帶了兩把小口徑手槍。而這還不足以提供足夠的安全感。

    “我不喜歡開羅?！彼行┬幕乓鈦y地隨口說，“亞歷山大還算干凈——但開羅實在是太臟了?！?/br>
    確實是臟，比伊斯坦布爾還要臟出幾倍，這里的人連垃圾處理業(yè)似乎都不發(fā)達(dá)，市中心還能維持點體面，但死人城這里，蒼蠅就叮在臉上，不知從哪里飛來，總是一群一群，路邊隔著房子就是碎石壘起的墻，墻邊一攤攤?cè)抢?，這里的人不是這樣隨手把垃圾拋棄，就是多走幾步到一個垃圾場去，那里更是洋洋大觀，一整片空地全是各色塑料袋，它散發(fā)的味兒混合著排泄物一起，籠罩了整片死人城。

    李竺走過的城市都各有味道，但在這里，鼻子是第一次快失靈，她們的腳步越來越快，身后跟著的人也越來越多，有些孩子甚至開始興奮地發(fā)出怪叫，這讓隔街的兒童甩著涼鞋啪嗒啪嗒地飛跑過來，這里的小孩獸性更強(qiáng)，激不起憐憫，眼神里全是無以名狀的渴望，甚至?xí)屓擞悬c輕微的害怕。傅展說，“這都是景區(qū)鍛煉出來的，這些孩子多數(shù)不上學(xué)，游客就是他們的獵物。你沒見到他們?nèi)试阼F絲網(wǎng)上，你推我擠，爭一個人翻過去做生意的樣子，活生生的優(yōu)勝劣汰、弱rou強(qiáng)食，看著那一幕成年人都會有點害怕?！?/br>
    過臭了，交談也只能偶一為之，看著人類生活在這樣的地方，震駭也許比熱帶雨林里衣不蔽體的原始部族更甚，從這兒依然能遠(yuǎn)遠(yuǎn)望見的三個小圓點更加劇了這對比的強(qiáng)烈：一個曾如此輝煌的文明所在地，如今卻矗立著這樣一座城市。李竺還沒有去過金字塔景點，抬著頭仰望那小山丘一樣的人類奇跡，但已有了點對埃及的基本印象——文明也好，人其實也一樣，都得活著才好，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為了活下去，文明得用盡一切陰謀詭計，四千年前的戰(zhàn)爭很野蠻，如今，多披了一層人權(quán)的袍子，但其實游戲規(guī)則從來沒變，在地球這個游戲場上，文明們爾虞我詐，求的不也就是彼此的延續(xù)。

    去過那么多城市，經(jīng)歷過那么多風(fēng)雨，難民營都待過，眼下已經(jīng)算是他們最有底氣的時間了：到目前為止，美國人尚且不知道他們來了開羅，羅馬的難民營暴動此起彼伏，歐盟快按不住對難民不滿的蓋子。盜火者在耳機(jī)里指導(dǎo)他們一步步靠近安全屋，逃亡以來第一次，他們很明確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結(jié)局似乎近在咫尺——但李竺還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想把身后亦步亦趨的人群驅(qū)趕掉，“如果他們出去亂說怎么辦？”

    “他們不會的，沒這份閑情逸致，即使他們想說，也沒人會聽?！倍鷻C(jī)里，有人用口音純正的英文說，“亞歷山大確實比開羅干凈很多——你可以把它當(dāng)成埃及的上海?！?/br>
    但亞歷山大怎么和上海相比？海岸線邊星星點點全是垃圾，李竺勉強(qiáng)笑了笑，沒有應(yīng)聲：盜火者的這名成員脾氣不錯，相當(dāng)健談，通過耳機(jī)建立聯(lián)系以后，就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聊天。正是他熱情地建議他們等一切完成后，暢游金字塔，“也許還可以去去盧克索和阿斯旺，還有紅海邊的那些小鎮(zhèn)，很有韻味，我本人就是在dahab學(xué)的潛水——往左走，就快到了。”

    在盜火者的印象里，傅展是精神趨于崩潰，只想快點結(jié)束的那個，所以他話不多，由李竺出面和他周旋，她覺得‘亞當(dāng)’不如安杰羅好對付，這從談吐就聽得出來，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如果他是埃及本地人，哪怕只是在這里住過幾年，就一定不會像安杰羅那樣天真?！X得他一路在指示他們繞遠(yuǎn)路，為的就是給自己多爭取點主動權(quán)。

    但再怎么繞也有個極限，他們轉(zhuǎn)過一個街角，自從走向這個方向，身后跟著的兒童就漸漸散開了，成人們跑得比兒童還快，這里的建筑更破敗，街角凌亂冷清，時而能看到被隨地拋棄的注射器，有人從沒門的窯洞里窺視他們，即使在死人城，這一帶都屬于危險區(qū)域。李竺更不安了，“你是故意帶我們走這里的嗎？”

    “別擔(dān)心，沒什么你們應(yīng)付不了的，我更沒理由這么做——吃力不討好?！薄畞啴?dāng)’輕笑起來，“我絕不會低估你們的戰(zhàn)斗力，尤其是你，李小姐?！?/br>
    他聽起來似乎隱隱透著對盜火者決議的不以為然，李竺的心更提起來：到目前為止，他們接觸過的盜火者成員，施密特和安杰羅都有種宅男特有的天真，也許智力很高，但性格仍有點單純?？蓙啴?dāng)不同，他聽起來——和傅展有點像，話也說得有水平，這是在暗示什么，他對他們深懷戒心？

    也許是低估普羅米修斯了，在羅馬，他們還算是占盡了主動，如果當(dāng)時就回大使館，把主導(dǎo)權(quán)交給專業(yè)人士，通過u盤進(jìn)行后續(xù)密碼有關(guān)的談判，也許會比現(xiàn)在更好。自從安杰羅把那個電話回?fù)荛_始，李竺就有主動權(quán)正在逐漸丟失的感覺，現(xiàn)在開始和亞當(dāng)通話，她更意識到己方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深陷對方的布局：現(xiàn)在他們在死人城深處，身無武器，正要踏上對方的地盤，曾有的小算盤，到底還能不能打響？

    手已經(jīng)按到了腰間的匕首上，但他們沒惹來什么麻煩——對本地的犯罪分子來說，游客的風(fēng)險還是太高，他們很順當(dāng)?shù)刈哌^又一條凌亂的街道，轉(zhuǎn)入死人城的邊角：這里已經(jīng)是較為貧瘠的墳?zāi)沽?，建筑以窯洞為主，看得出來，少數(shù)幾個住客就睡在墓室里與棺材為伍——本地風(fēng)俗，有些人家的棺材似乎并不入土，停放在墓室里就算是安葬過。窯洞里多數(shù)都是空的，不過生活用品還在，和棺材就這么雜亂地堆在一起，好像死亡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這兒?！痹谝粋€窯洞前，有個金發(fā)男人抱著手等著他們，他的長相很英俊，裝束也比死人城通常的居民講究很多——在這里，非中東裔通常都會有些不自在，但亞當(dāng)卻顯得非常自如，儼然和氛圍融為一體。他敲敲耳朵里的airpods，笑瞇瞇地對他們招了招手，轉(zhuǎn)身先鉆進(jìn)了窯洞，“傅先生，李小姐，很高興見到你們。”

    李竺和傅展交換了個眼神，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訝與戒備：這個亞當(dāng)，居然還是個白人？

    #

    “為什么把安全屋選在這里？”

    “只有在這里，客戶才最多啊。難道還在死人城的主街區(qū)？你以為那一帶誰會有安全上網(wǎng)的需求，那些家庭主婦嗎？”

    亞當(dāng)?shù)膫€性似乎較為辛辣，回答問題總是綿里藏針，帶了點挑釁，李竺笑了笑，沒有繼續(xù)往下說，但亞當(dāng)似乎也沒有太多敵意，反而轉(zhuǎn)過來和他們閑話家常，“不怎么喜歡埃及吧？”

    “為什么這樣問？”

    “你們是坐大巴來開羅的，”亞當(dāng)笑了，“埃及這路況，恐怕不適合你們飚車吧？”

    “……”

    確實，從開羅到亞歷山大有一條很不錯的高速公路，按任何中國人的習(xí)慣，開到60都是綽綽有余，換做美國人，怕不是要開到100，不過埃及人非常有耐心，幾乎都是以30公里的速度在磨，遇到減速帶，更是非常給面子，一般都是剎車踩到底，用初始速度碾過去，幾乎可以聽到車身忸怩的呻吟，中途還有無數(shù)檢查站，一個個都拉起路障，還有背著步槍的士兵鎮(zhèn)場子。這一趟是開得李竺徹底無語了——大概200公里多一點距離，實際車程花了6小時。

    “我們也不想再飚車了。”

    也許是因為李竺回答的時間晚了點，傅展忽然開口說，他的表現(xiàn)很符合之前的人設(shè)，當(dāng)然是煩躁、緊張的，死人城的場面似乎讓他更加抑郁，“還要走多久才到？”

    亞當(dāng)仔細(xì)打量他一會，唇邊的笑紋似乎加深了，李竺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似乎過于遲鈍：按照預(yù)定的路線，之后他們也不再需要飚車了，又怎么會關(guān)注埃及的路況？

    “快了?！睆膭偛牌?，他們一直在窯洞里鉆來鉆去，不是太逼仄，越往深走空氣反而越好，終于離開了那逼人的惡臭，窯洞也越來越高，李竺環(huán)顧四周，發(fā)覺不少挺新鮮的開鑿痕跡，這里應(yīng)該開辟出來沒有幾個月，和安杰羅說得合上了——開羅這里是新開辟的安全屋。

    他們走到一處鐵門前，亞當(dāng)?shù)皖^掏鑰匙，李竺和傅展又交換個眼神：地下這么深，還有鐵門，門鎖起來就真的走不了了，不過即使是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走入太深，想回頭也晚了。

    “你在開羅待很久了？”

    “剛來一段時間?！?/br>
    “為什么不待在西方世界？”

    “和你們的理由差不多?！眮啴?dāng)又笑了，他的語氣倒是出人意料的坦誠，“也有人在追我?！?/br>
    至于是誰為了什么在追他，他似乎無意解釋太多，李竺對他有點棘手，這男人好像不能輕易看透，傅展一直冷眼旁觀，此時問，“你也是普羅米修斯的一員嗎？”

    “剛加入沒多久?！眮啴?dāng)說，傅展的眉毛高高挑起來，不掩猜忌，他把一個神經(jīng)敏感的形象演繹得很好?！八麄兡苄湃文悖俊?/br>
    “為什么不能，我雖然資歷淺，但心態(tài)虔誠——活在世上得做點有意義的事?！眮啴?dāng)對什么疑問都招架得很自信，“再說，盜火者也很需要我這樣的人?！?/br>
    他打開鐵門，一排電腦桌出現(xiàn)在視野里，幾個裝束各異的客人對門口投來視線，又扭過頭開始敲擊鍵盤，他們打開的頁面多種多樣，不過對李竺來說都很陌生。除此以外，一切正常，并沒有幾百個刀斧手在等著他們。

    “你的技術(shù)實力特別強(qiáng)？”

    “呵呵，還行吧。能找到我的人的確不多?！眮啴?dāng)領(lǐng)頭先鉆進(jìn)去，沒有反身關(guān)門，而是帶著他們一路走向窯洞深處的辦公室，李竺稍微放下心，和傅展一起跟他走進(jìn)去，這是個小房間，應(yīng)該是亞當(dāng)平時上網(wǎng)的地方，里面擺著好幾個顯示器，身后就是服務(wù)器機(jī)柜，亞當(dāng)自然地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拉開抽屜，行云流水地抽出一把槍對準(zhǔn)了他們。

    “但他們最缺的還是像我這樣能辦事的人?！彼ξ卣f，“施密特和安杰羅都太柔軟，他們不知道什么是現(xiàn)實——要改造世界，還得需要我這樣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