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李重進當即喝令將李景達密使斬首,隨后將使者人頭和勸降信送往開封。一邊是李重進送來的勸降信,一邊是張永德等人告發(fā)李重進的檢舉書,柴榮聞到了一絲不詳的氣息。后梁以來各個中原王朝的垮臺,無一不是禍起蕭墻,他決不能讓這樣的悲劇重演。柴榮略一思考,立即讓人向李重進帶話,意思是你的資歷威望都比張永德高,年紀輕輕便執(zhí)掌侍衛(wèi)親軍,難免招人妒忌。如今大敵當前,務必要團結全軍,請他以大局為重,拿出姿態(tài),修復與張永德的關系。柴榮很清楚自己的左膀右臂,二人雖然都才華過人,但李重進為人耿直坦蕩,而張永德卻心機甚重,要說李重進謀反,他是萬萬不信的。 吃了皇帝給的定心丸,李重進平靜了不少。他從壽州單騎直奔上蔡,面見張永德。張永德見李重進突然單騎來訪,措手不及,不知此人葫蘆里頭賣的什么藥,只好擺酒相迎。酒過三巡,李重進屏退左右,很誠懇地對張永德說:“我與將軍同領禁軍,可見皇上對你我的信任。如今淮南戰(zhàn)局不容樂觀,正是需要我二人同心協(xié)力之時,不可互相拆臺內斗。今后將軍在戰(zhàn)場上有何需要,我李重進定然舍命相助。至于其他事,你大可放心,我就算死也不會做不利于大周與皇上的事!”李重進這番話一說,張永德頓時面紅耳赤。尷尬之極的張永德只好賠笑道:“將軍言重了,言重了。壽州之戰(zhàn),還需將軍多多辛苦!”二人又招來眾將,把酒言歡,總算把這梁子揭了過去。 不久,柴榮嚴令淮南節(jié)度使向訓,要求約束軍隊,嚴肅軍紀,不得驚擾百姓。隨后,他又下詔大赦淮南各州,廢除南唐設立的種種苛捐雜稅。淮南民心這才逐漸安定下來。 暫時消除了隔閡的李重進、張永德果然變得異常神勇。屯兵下蔡的張永德把沿著淮水西進的南唐水軍逮了個正著,雙方在淮水展開大戰(zhàn)。唐軍以火船攻擊浮橋,企圖燒毀周軍的渡淮通道。沒想到張永德使出了鐵鎖橫江的狠招,攔腰阻截淮水河道,唐軍火船無法接近。不久天公也來幫忙,風向一變,自己放火燒了自己,唐軍灰頭土臉而回。當夜,張永德又派出擅長游泳的特種兵潛到敵船之下,系上鐵鎖,來了個甕中捉鱉。第二天周軍大舉進攻,唐軍這才發(fā)現戰(zhàn)艦竟然被鎖,進退失據,損失慘重。而李重進也似乎找到了感覺,主動出擊,在壽州外圍擊敗南唐援軍,斬首三千級。 在眾人的共同努力下,淮南戰(zhàn)局終于轉危為安。 第八章 平定江淮 淮南戰(zhàn)局的變化令柴榮不得不再度親征。而這一次,他高超的軍事藝術在兇險莫測的江淮戰(zhàn)場上展現得淋漓盡致。從劉仁贍到郭廷謂,一個個南唐名將灰飛煙滅。 40 再征淮南 顯德三年的這個冬天似乎特別短暫。冬至方過,小雪初晴,暖暖的陽光灑在潔白的大地上,宛如鍍上了一層金色。站在薄雪覆蓋的皇城城樓,俯視著氣象萬千的開封城,柴榮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短短半年,開封新城的建設進展神速,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橋梁,一棟棟建筑從無到有,鱗次櫛比,巨大而美妙的畫卷正在他眼前緩緩鋪開。柴榮為王樸的杰出才干贊嘆不已。他欣喜地拍拍王樸的肩頭,激動地說:“這樣下去,不出三年,新城便能初具規(guī)模。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王愛卿功不可沒,功不可沒??!” 王樸連忙行禮道:“這都是陛下親力親為,籌劃有方,微臣只是做了一些分內的事,哪敢攬功!”說完,他扭頭看了看身旁的范質、李谷,偷偷使了個眼色。王樸的意思很明白,看來皇帝今天心情不錯,有什么要進諫的正好趕緊說!范質會意,輕咳兩聲,前趨一步奏道:“陛下,臣有一事,已在心中盤桓多時……”柴榮詫異地扭頭過來,笑道:“宰相既然有事,何不早說?”范質緩緩道:“自陛下登基以來,內修政事,外征逆賊,疆域日益擴大,恩威澤被天下,萬民無不擁戴,威名震于四海。臣以為,為長遠計,應當早立太子,并分封皇子為王,如此才能保大周基業(yè)永固?!?/br> 聽范質這么說,柴榮似乎有些驚訝。顯然,一心撲在國事上的柴榮根本無暇考慮過這些事。沉吟片刻,柴榮搖了搖頭:“兒子們都還年幼,更談不上于國于民有什么功勞,草率封王,恐怕不妥。況且,那些隨朕出生入死的功臣們的兒子都沒加封,反而先封自己兒子,豈能心安!” 李谷見皇帝不聽,心中有些著急,也上前勸道:“陛下大公無私,胸懷天下,自然令人敬仰。但分封皇子,自古如此,且如今外患未平,戰(zhàn)亂未息,將皇子分封為王,震懾各地,也能令天下人安心?!蓖鯓阋步涌谡f:“自唐以來,歷代皇子大多幼年封王,甚至有剛滿周歲便封王爵的,這已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陛下遲遲不分封皇子,恐會引人揣測非議。” 柴榮嘆了口氣,悠悠道:“皇后去世以來,朕一直在想,她曾多次勸朕不要征淮,朕卻一意孤行,她殯天之時,也一定在為此事哀傷吧。單單這件事,就算滿朝文武,支持朕的又有幾人?所謂青鸞舞鏡,悲鳴而亡。也許,獨自前行,不被理解是朕的宿命吧。自朕登基以來,做了這么多不為人理解的事,再多一件又有何妨?” 聽柴榮這樣說,城樓上陷入了一片寂靜。王樸等人抬眼看著沉思中的柴榮,一絲酸楚涌上心頭。那張曾經英氣十足的額上如今已皺紋淺露,而鬢角更多了幾絲白發(fā)。這幾年來,只要跟隨柴榮左右的人,無不為他旺盛的精力而震撼。不管行軍打仗,還是處理政務,事無巨細,柴榮無不事必躬親。這樣下去,就算是鐵人也會被累倒。柴榮的做法連許多地方官員也有所耳聞,以至于有官員曾為此專門上書勸諫,柴榮卻不為所動。私下里,眾大臣不禁為柴榮的身體深感憂慮。唐亡以來,短短數十年間,中原王朝至周已歷五代。頻繁的王朝變更中,兄弟相殘、父子相爭之事屢見不鮮,而部屬叛亂、篡權奪位之事更是層出不窮。遠的不說,后周太祖郭威不就是發(fā)動兵變,“黃袍加身”才奪得皇位?所謂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他們這么著急地勸柴榮將兒子封王,確是有備無患之法,以早早斷了那些陰謀者的念想。 但柴榮卻顯然沒興趣考慮這些在他看來并不緊迫的事。在他看來,復興中原,奪取淮南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在他心里,還有太多事要做,至于身后事,現在還遠遠沒到考慮的時候。 一連數日,從淮南傳來的戰(zhàn)情文書紛至沓來。雖然張永德、李重進協(xié)力屢破唐軍,但李景達仗著人多勢眾,沿淮水而上,步步為營,硬是突破層層阻截,一直突進到壽州西北十余里外的紫金山(今名八公山)。為了鼓舞壽州守軍的士氣,李景達讓人在山上點起烽火,晝夜不息,與壽州城相互呼應,聲勢逼人。壽州城已被圍整整一年,城中糧盡,李景達又令士兵沿著大營修筑夾墻,企圖一直通到在壽州城下,將糧草和援兵運入城中。李重進大急,親自領兵出擊,雙方在紫金山下鏖戰(zhàn)數日,互有死傷。但南唐軍勢大,一邊與周軍纏戰(zhàn),一邊加快修筑夾墻,希望盡快打通與壽州的聯(lián)系。 負責淮南戰(zhàn)事的周軍總指揮向訓如坐針氈。一旦南唐軍主力與壽州城中的劉仁贍合流,戰(zhàn)局再難收拾。危急關頭,向訓再也顧不得面子了,決定收縮兵力,將全軍聚集于壽州、下蔡為中心的淮水兩岸,同時急報開封,請求柴榮派兵救援。壽州城就像狠狠刺入淮南周軍心臟的尖刀,向訓不僅始終無法拔掉這把刀,反而深受其害,甚至到了自身難保的境地。 困守壽州的劉仁贍知道,決戰(zhàn)之日已近。他支撐著虛弱的病體,召集全軍將士,動情地說:“我是喝淮水長大的,生是淮南人,死作淮南鬼。我家世受國恩,如今卻不能保境安民,為君分憂,這是我的恥辱!我雖然患病,也要奮力執(zhí)戈,與諸君背城血戰(zhàn),死于旗鼓之下!”看著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從未落淚的劉仁贍淚盈眼眶,他哽咽著一字一字吐出了最后一句話:“無論如何,終不以大丈夫之節(jié)屈身以事二姓矣!”戰(zhàn)場經驗極為豐富的劉仁贍清楚,這也許是淮南戰(zhàn)場最后的機會。如果趁后周援軍尚未到達之際,與城外的南唐軍主力里應外合,主動進攻,有可能一舉把敵軍趕回淮北,徹底解除壽州之圍。 劉仁贍急信李景達,請求兩軍同時出擊,對圍城周軍發(fā)起決戰(zhàn)。沒想到被李景達一通冷嘲熱諷,嚴詞拒絕。李景達在六合吃過大虧,再也不敢冒進,只想著把連通壽州城的那條夾墻修通才是正事。劉仁贍滿腔熱血卻被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一氣之下病倒在床。 壽州對峙的兩軍都進入了最艱難的時刻。破局之人,不僅需要堅定如鐵的意志,更需要駕馭全局的頭腦和奮勇無前的決心。向訓與李景達,顯然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在壽州城外日復一日的rou搏,不過是一場真正大演出即將啟幕的序曲。 不久,一個流言在淮南飛快地掠過,震動兩軍。傳說后周皇帝柴榮又要再度親征,親手終結這場令人疲憊的拉鋸戰(zhàn)。壽州城內頓時暗流涌動,軍心浮動。柴榮的上一次出現瞬間逆轉了南唐軍唾手可得的勝利,把半個淮南都風卷殘云般奪了過去。如今壽州已瀕臨絕境,柴榮如果再度親征,還有誰能阻擋? 這個消息讓不少南唐將領的意志徹底崩潰。趁著夜色,一群南唐軍人偷偷摸出城去,企圖乘船逃往淮北,離開壽州這個水深火熱之地。沒想到劉仁贍早有防備,在淮水邊暗布伏兵,將這伙逃兵一舉抓獲。等到這群可憐的俘虜被押到大帳,眾人震驚地發(fā)現,里面竟有一人是劉仁贍的小兒子劉崇諫。事已至此,軍校只好向病臥在床的劉仁贍如實報告。劉仁贍又怒又悲,揮揮手,艱難地說:“沒什么好說的,按軍法從事,斬!” 劉崇諫被帶到了軍營外,準備處決。眾將個個面色蒼白,但誰也不敢再勸。監(jiān)軍使周廷構實在不忍,沖到劉仁贍的門外大哭,懇求刀下留人。劉仁贍不為所動。周廷構急忙又派人向劉夫人求救,沒想到劉夫人回話說:“賤妾對崇諫不是不憐愛,然而軍法不可徇私,如果赦免他,劉氏就成為不忠之家,賤妾與劉公有何面目向全城軍民交代!”軍中將士聽了,無不感動流淚。 劉仁贍斬子的消息不僅轟動全城,更震動淮南,連遠在開封的柴榮也聽說了此事。柴榮暗自心驚。都說南唐政事腐敗,君臣無能,誰知竟有如此忠勇的將領。柴榮忽然想起上次前來議和的南唐使者孫晟還在開封,不如把此人找來問問,探一下敵國的底細,到底還有多少像劉仁贍這樣厲害角色。 孫晟很快被帶到了柴榮面前。賜座、賞酒之后,柴榮和顏悅色地問道:“公在南唐為相,事兩代南唐主二十余年,對江南事可謂了如指掌。今日只有你我兩人,大可推心置腹。朕征淮已有一年有余,方知南唐戰(zhàn)力不可小覷。不知江南到底還有多少能征善戰(zhàn)之兵,智勇雙全之將,公可為我一一道來。”孫晟不禁冷笑,原來柴榮是想從自己口中探聽南唐的虛實,他把我當什么人了,我豈是賣國求榮之徒!劉仁贍死守壽州,大義斬子之事已轟動天下,可謂功成名就。我孫晟在南唐為官二十年,極盡榮華,德高望重,如今已近暮年,如果連劉仁贍也不如,豈不是要遭天下人恥笑? 孫晟橫下一條心,任憑柴榮發(fā)問,只是裝聾作啞,絕不回應半字。柴榮大為尷尬,又強笑著說:“自公到來之后,朕待公可謂不薄。公卻私下幫助江南與契丹人暗通款曲,連密信也被朕查獲。朕不但沒有追究,反而相待更厚。公為何卻如此對朕?”不管柴榮如此諄諄勸誡,孫晟只昂著頭,不發(fā)一言。柴榮終于發(fā)怒,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過了幾天,柴榮又令樞密院官員曹翰把孫晟帶到右軍巡院。酒過三巡,曹翰按照柴榮的囑咐再三詢問,孫晟依然閉口不言。曹翰再也無計可施,只好黯然道:“既然如此,陛下有令,賜公自殺?!睂O晟早已做好必死的準備,整理衣帽,向南叩拜,大聲道:“臣下今日以死報國,不負陛下!”言畢,泰然赴死。 劉仁贍、孫晟的表現令柴榮大為震動。雖然李璟無能,但南唐群臣中不乏忠勇之士,如此大敵,如不能徹底剪除,必成心腹之患??磥?,要破壽州城下的困局,徹底平定淮南,只能再度親征了。 顯德四年(公元957年)元月,新年剛過,柴榮便召集群臣,商議再度征淮之事。誰知一提起淮南,眾臣皆面露難色。一輪商議下來,大多認為南唐軍力強大,沒有必勝把握,再說淮南戰(zhàn)事已拖延了這么久,消耗巨大,不如暫且撤兵。柴榮環(huán)顧群臣,心中煩悶,難道再次征淮又要落個一意孤行的名聲?躊躇間,柴榮忽然眼睛一亮,一班重臣中,尚有一人缺席,正是宰相李谷。這幾天,李谷正因病臥床在家,不能來朝。如果李谷能支持自己,這次出師便更有把握了。柴榮起身道:“今日李愛卿因病未到朝。首戰(zhàn)淮南便是他為帥出征,南唐的底細,數他最清楚。范質、王溥二位愛卿可親往李家與之商議此事。退朝!” 李谷的缺席算是給了自己一個臺階下。只是,李谷出征淮南曾吃了大虧,這一次,他會支持自己嗎? 柴榮忐忑不安。滿懷心事的他一路漫行,猛一抬頭,竟已來到皇城西邊。信步登上城樓,汴水悠悠,連天接地。再看岸邊,一片密密麻麻的船塢,旌旗招展,人聲鼎沸,顯然正在忙碌著一項巨大的工程。柴榮只覺得晴空霹靂在腦中轟然炸響,他忽然想起一事,頓時熱血翻涌,情不自禁用拳頭在城墻上一砸,失聲道:“如此大事,我竟險些忘記!” 41 決戰(zhàn)紫金山 柴榮猛然記起的正是一年前密令右驍衛(wèi)大將軍王環(huán)之事。那時,他令王環(huán)在汴水邊修建戰(zhàn)艦,訓練水軍,如今一年之期已過,不知那支尚在閨中的水師可堪大用? 皇帝親臨令王環(huán)興奮異常。苦心經營一年有余,現在終于到了他的水師破繭而出,一鳴驚人之時。王環(huán)急促地揮動令旗,只聽鼓點齊鳴,一艘巨大的戰(zhàn)船翔風鼓浪,疾馳而出,正如一只破浪捕食的怪獸。柴榮定睛細看,只見此船下方兩側各有六輪,以輪激水,其行如飛;再看船上,塔樓高聳,數百名士兵手持弓弩,列陣以待。船艙以牛皮覆蓋,可擋矢石,船頭更聳起一只巨大的撞角,威風凜凜,勢不可擋。王環(huán)手中旗語忽然一變,“嗚”地一聲,一片箭雨從船樓上直飛天際,劃了道漂亮的弧線,狠狠地撲向靶艦。氣勢之大,連見慣了大場面的柴榮也不禁叫了一聲好。 王環(huán)更加得意,令旗一展,船上揚起風帆,其速更快,如離弦之箭直撲靶艦。電光火石間,忽又從斜刺里沖出兩艘小艦,一左一右向戰(zhàn)艦夾擊而來。柴榮目不轉睛,正在想這戰(zhàn)艦會如何應對,卻見艦側覆蓋的牛皮忽然掀開,推出數門石炮。艦上士兵不慌不忙,對準來船,鎮(zhèn)定發(fā)炮,巨石激射而出,正中敵船。岸上頓時一片喝彩。這艘戰(zhàn)艦擊退敵船,更不遲疑,乘風破浪,徑直撞向靶艦?!稗Z”的一聲巨響,撞角正中靶艦,那艘船當即傾覆,緩緩沉入水中。再看塔樓上的士兵,肅立不動,軍陣不亂,顯然訓練有素。 “好!好!”看到如此精彩的表演,柴榮也不禁撫掌大呼。“天下只知南唐、吳越水軍厲害,卻不知我中原也練成了如此利器!”柴榮激動地挽住王環(huán)的雙手,急道:“不知道將軍已造成多少戰(zhàn)艦,練成多少水軍?”王環(huán)豎起三個指頭:“大小戰(zhàn)船三百艘,精壯之士萬人,足可獨當一面!”柴榮聽罷,仰天大笑:“大事成矣。當年我力排眾議,下決心疏通汴水、閔河、潁水直至淮水,耗費民力數十萬,用時數年。當時,無人知朕想法,全都不以為然。如今,英雄終有用武之地矣!” 回到宮中,柴榮內心的激動尚未平復,又聽內侍來報,說范質、王溥二人有急事來稟。柴榮急忙召入,只見兩人皆面露喜色?!盎胤A陛下,得知陛下問話,李大人當即抱病而起,親筆手書一封,請陛下御覽。”范質從袖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奉上。柴榮接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看到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大聲讀了起來:“壽春危困,破在旦夕,若鑾駕親征,則將士爭奮,援兵震恐,城中知亡,必可下矣!”讀至此處,柴榮拍案長嘆:“知我者,李谷也!”范、王二人知道柴榮決心已下,忙道:“李大人還托我二人帶話,說這番親征不同于上一次。上一次是因他作戰(zhàn)不力,令陛下迫不得已,倉促南下。此次謀定而后動,必能大獲全勝。” 柴榮微微一笑:“李谷胸藏十萬兵,此言非虛。二位辛苦,下去歇息吧?!彼妥叨?,柴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壓住自己的激動之情,讓人撥亮燈火,鋪好地圖,獨自靜思起來。李谷說得沒錯,首征淮南,確實失之倉促。當時正陽浮橋危在旦夕,首要任務是挽救背水一戰(zhàn)的全軍,能在遭遇戰(zhàn)中大敗劉彥貞,堪稱僥幸。而這一次,壽州之戰(zhàn)看似已成死局,實則暗藏玄機,只要籌劃得當,當大有可為。 跳躍的燈火下,柴榮細細俯看著藏龍臥虎,殺機四伏的淮南戰(zhàn)局。劉仁贍死守壽州,已成困獸;圍繞著這座孤城,一遠一近,南唐布下了兩支援軍。李景達、陳覺、朱元等率南唐軍主力屯于壽州西北的紫金山,郭廷謂則領軍駐于濠州(今今安徽鳳陽縣)。如果這是一盤棋,紫金山附近的南唐軍主力無疑是對手的大龍。只要能斬殺這條大龍,淮南之局全盤皆活。笑意漸漸浮上柴榮的嘴角,一個完整的攻擊計劃已在他頭腦中漸漸成型。 顯德四年(公元957年)二月,柴榮命王樸、張美、韓通等人留守京城,自己盡起精銳,再征淮南。與前次出征不同,除了軍勢雄壯的步騎大軍,汴水上更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一幕。右驍衛(wèi)大將軍王環(huán)威風凜凜地挺立在船樓上,他身后是數百艘嶄新的大小戰(zhàn)艦,揚帆鼓浪,浩浩蕩蕩,從汴水入潁河,直撲淮水。 柴榮再度親征的消息震動淮南。壽州城內,心力交瘁的劉仁贍聞報,僅能苦笑而已。他知道,翻盤的戰(zhàn)機早已失去,柴榮此來,壽州再也難以保全。而南唐軍主帥李景達更是驚慌失措,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柴榮會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再度親征。李景達忙令各路唐軍收縮防線,將精銳集中于山北營寨。監(jiān)軍使陳覺更是感覺大禍臨頭,急忙密報金陵,請求援軍,同時痛斥李景達貽誤戰(zhàn)機,以致全局被動,把責任全都推到了李景達身上。 南唐軍上下亂成一團之時,柴榮已至下蔡,距離壽州僅有一水之隔。 江風獵獵,旌旗招展,千萬人中,柴榮那身金盔金甲在冬日下閃耀著炫目的光芒。“各位將士,征淮之戰(zhàn)已一年有余,戰(zhàn)火延綿,生靈涂炭,朕深為痛惜!”柴榮環(huán)顧全軍,眼里透出銳利的精光:“此番朕二度御駕親征,在此立下誓言,不徹底擊敗淮南賊軍,誓不北返!”全場歡聲雷動,直沖云霄?;实塾腥绱藳Q心,自然令全軍將士歡呼雀躍,興奮異常,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當即殺上陣去。柴榮笑了,全軍士氣高漲,正是將士用命之時。不過他還需要等一等,王環(huán)的水師出現在淮水之時,才是水陸并進,發(fā)起決戰(zhàn)之日。 后周大軍云集北岸,令紫金山上的唐軍更加恐慌。之前他們已吃過趙匡胤的苦頭,柴榮手下大將尚且如此厲害,何況柴榮親自上陣?監(jiān)軍使陳覺更是坐臥不安,大戰(zhàn)在即,他想的不是怎樣和李景達同心協(xié)力破敵,而是如何自保。負責他的軍營正面防守的是李景達麾下大將朱元。這朱元算是南唐軍中不可多得的一員悍將,數月前曾在舒州一帶把周軍殺得節(jié)節(jié)敗退。但在陳覺眼里,朱元是李景達的心腹愛將,素來和自己不睦。讓這樣的人防守正面,豈不是自掘墳墓?陳覺越想越害怕,連夜向李璟密報,說朱元反復無常,不可領兵,請求急調武昌節(jié)度使楊守忠前來替換。李璟對軍中情形一無所知,對陳覺卻極為寵信。當下急調楊守忠到濠州,準備接替朱元的兵權。強敵當前,戰(zhàn)幕將啟,南唐軍內部卻出現了可怕的裂痕。 后周水軍正沿著淮水滾滾而來。紫金山上的南唐士兵望著后周戰(zhàn)艦連天接地,個個瞠目結舌。這條大江之上,從來都只見自己的水師耀武揚威,做夢也沒想到敵軍的龐大戰(zhàn)艦會驟然出現在江天之間。 水軍一至,柴榮立即下令,全軍渡過下蔡浮橋,直撲壽州。一進壽州城下的周軍大營,柴榮翻身下馬,大步直奔中軍營帳,連一刻也不再耽擱。對唐軍在紫金山的兵力分布,柴榮早已了如指掌,他當即做出部署,令趙匡胤率精兵攻擊南唐先鋒寨以及山北營寨,王環(huán)率水軍沿淮而下,清剿紫金山附近的南唐戰(zhàn)艦,李重進則領兵緊緊圍住壽州,決不讓劉仁贍一兵一卒出城。最后,他站起身,正色道:“其他將領各率本部軍馬,圍住紫金山。一旦趙將軍得手,便分路進軍,將賊軍分割包圍,聚而殲之!”斬其首,掐其尾,分割包圍,聚而殲之,這便是柴榮定下的屠龍之策。 天方破曉,病臥在床的劉仁贍被戰(zhàn)鼓的轟鳴聲驟然驚醒。侍衛(wèi)驚惶地跑了進來,結結巴巴地報告:“周軍主力正向紫金山發(fā)動圍攻!”劉仁贍聞報,驟然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快扶我起來……此為生死存亡之時,我要到城頭觀戰(zhàn)?!?/br> 劉仁贍坐上胡床,被侍衛(wèi)們抬到了城樓上。他強撐病體,向西北望去。只見淮水上,密密麻麻的戰(zhàn)艦連天接地,直撲紫金山南。艦隊所到之處,如摧古拉朽,沿途南唐水寨紛紛火起,戰(zhàn)船頓作鳥獸散。劉仁贍心中涼了半截,因為水軍的優(yōu)勢,南唐一直保持著對周軍浮橋的威脅,使后周軍隊不得不在淮水兩岸保留了大量兵力以保護渡淮通道。如今水上優(yōu)勢蕩然無存,柴榮不僅可以橫掃淮水沿線,更可以毫無顧忌地揮師南下,淮南危矣! 剛想到此處,忽見部將遙指紫金山北,顫聲大叫:“將軍快看!”劉仁贍順著那人手指方向望去,只見紫金山下人潮洶涌,戰(zhàn)旗滾滾,顯然周軍正在猛攻山北營寨。忽又聽城外戰(zhàn)鼓震耳欲聾,喊殺聲此起彼伏。一個侍衛(wèi)跌跌撞撞撲上城樓,驚惶報道:“李重進率軍正猛攻壽州四門,聲勢甚大!”此言一出,城樓上一片驚嘩。劉仁贍扶住侍衛(wèi)的肩頭,緩緩站起身,一抬手,全城頓時鴉雀無聲。劉仁贍環(huán)顧眾將,慘然一笑:“諸公不必驚慌,李重進此來并為奪城,意在困我,以防我魚死網破,擾亂其主力圍攻紫金山而已……”言畢,劉仁贍復又頹然跌坐到胡床上。 城外殺聲震天,城樓上卻一片死寂,人們都把眼光死死盯住火光沖天的紫金山。那里,才是決定淮南命運的生死之地。從壽州城下直到淮水兩岸,再到城外的紫金山,方圓十余里內,處處鏖戰(zhàn),殺聲不息。這一戰(zhàn),從清晨直到午后,直至紅日西沉,暮色低垂。冷汗從劉仁贍額頭涔涔而下,浸透了他全身。雖然已極度虛弱,但劉仁贍卻堅持留在城樓上,決戰(zhàn)時刻,他必須要和這些生死追隨他的將士們在一起。 忽然,紫金山北喊聲大起,隱隱有一方得勢之意。劉仁贍神色一變,勝負已分?他的心不由自主往下一沉,不祥之感驟然襲上心頭。而其他人紛紛踮起腳尖,極力往西北方向望去,想要知道鹿死誰手。城頭腳步聲大起,一員偏將帶著幾名斥候沖上了城樓。那將滿頭大汗,面紅耳赤,一見劉仁贍,當即沖了過去,臨到面前,卻又欲言又止。劉仁贍心中大急,咬牙道:“如何?”偏將愣了愣,終于移步上前,將嘴湊到劉仁贍耳邊,輕輕講了幾句話。 劉仁贍的表情忽然變得極為怪異,那張蒼白的臉一下子扭曲了,雙手在空中亂抓,極力想直起身來。衛(wèi)士們急忙把他扶了起來,劉仁贍雙目怒睜,用顫抖的手遙指紫金山,只聽見他的喉管里咯咯作響,想說什么卻怎么也說不出來。監(jiān)軍使周廷構、副將孫羽等人見勢不妙,急忙揮手讓侍衛(wèi)抬劉仁贍回府。 周廷構一把抓住報信那人,惡狠狠道:“快說!到底出了什么事,劉將軍何以如此?”那員偏將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聲大聲道:“監(jiān)軍大人,不關小人的事!剛剛得到消息,負責紫金山北防御的朱元率寨中萬人全部投降,防線頓時洞開,周軍一擁而入,戰(zhàn)局已不可收拾……” 聽得此言,眾將面面相覷,手足無措。這朱元是李景達手下最得力的愛將,作戰(zhàn)驍勇無比,對后周作戰(zhàn)更是屢有勝績,為何竟然會臨陣倒戈?正驚惶間,又聽得遠處殺聲大作,眾將扭頭望去,那條從紫金山麓通往壽州城的甬道已火光沖天。通紅的火幕下,不計其數的周軍鐵騎正分道涌向山前,顯然已將李景達全軍分割包圍。這場決戰(zhàn),難道要以南唐軍的慘敗收場? 42 妙手屠龍 當劉仁贍在壽州城頭頹然倒地時,柴榮正望著紫金山南甬道的沖天火光,與諸將撫掌而笑。捷報不斷傳來,趙匡胤已擊破南唐先鋒寨,斬首三千余級;紫金山南的甬道也被周軍攻陷,敵軍與壽州的聯(lián)系已被徹底掐斷。更令柴榮驚喜的是,李景達手下的得意愛將朱元竟然在大戰(zhàn)之際率全營一萬多人臨陣倒戈,將防線拱手讓出。至此,南唐軍的寬大正面已毫無防備地暴露于周軍面前,趙匡胤乘勢揮師進,山北各寨被一鼓蕩平。 柴榮令各部迅速通過朱元負責的防區(qū),分路向南唐軍各寨發(fā)動包抄。戰(zhàn)至黃昏,紫金山上處處戰(zhàn)火熊熊,近六萬南唐軍隊被悉數包圍,各部被切斷聯(lián)系,陷入一片混戰(zhàn)。這條盤踞于紫金山上的巨龍,終于慘遭肢解,即將分崩離析。 降將朱元被帶到了柴榮面前。柴榮對他微微一笑:“朱將軍乃淮南名將,曾屢勝我軍。為何今日卻主動來降?”朱元長嘆一聲:“不敢隱瞞陛下,末將對淮南并非沒有感情,齊王對我更有知遇之恩,原本應當舍命盡忠,馬革裹尸。只可恨陳覺那廝實在可恨,大敵當前之際竟然還玩弄權術,挑撥離間。為了奪我兵權,竟假傳齊王命令,要將我誆騙到濠州,企圖害我。末將悲憤之下原想自盡以表忠心,是門下客人勸我,方才醒悟,何必為一小人自斷生路。是以棄暗投明,來降陛下!” 聽完此言,柴榮轉向身邊眾將嘆道:“軍中有良將而不能用,大敵當前卻為一己之私自亂陣腳,賊軍焉能不??!”柴榮親自斟上一杯酒,端到朱元面前,誠懇地問道:“今日一戰(zhàn)之后,李景達全軍已遭重創(chuàng)。以將軍看來,接下來,李景達會作何應對?”朱元苦笑道:“必敗之局,再戰(zhàn)還有何益?自然是走為上策。南北方向皆已成死地,只能沿淮水東下,逃往濠州?!辈駱s朗聲大笑:“將軍果然坦誠,和寡人的猜測不謀而合!” 柴榮連夜作出部署,令虎捷左廂都指揮使趙晁帶領數千水軍沿淮水而下,截斷南唐軍歸路。又命王環(huán)率水軍主力東進,在鎮(zhèn)淮軍(今屬安徽懷遠縣)一帶布防,阻擊濠州方向的援軍。最后,柴榮拉著趙匡胤的手,語重心長地道:“紫金山之敵就交給將軍了。明日一早,可指揮各路人馬發(fā)動總攻,不出半日,敵軍必全面崩潰!”部署完畢,柴榮親率侍衛(wèi)軍連夜北渡淮水,前往趙步(今安徽鳳臺東,淮河北岸)。如何擊潰紫金山之敵已不是他考慮的重點,而是盡可能地聚殲敵軍,在淮南戰(zhàn)場上給南唐軍主力以最大的殺傷。 天方破曉,淮水兩岸又一次響起了震天動地的戰(zhàn)鼓聲。趙匡胤一馬當先,指揮各路周軍向紫金山上已被分割包圍的敵軍發(fā)動了總攻。未到午時,南唐軍已徹底崩潰。唐將許文稹、邊鎬均被周軍生擒,從紫金山直到淮水南岸,伏尸上萬,血流成河。 看著潮水般涌來的后周大軍,曾以英雄自詡的李景達氣得雙手發(fā)抖,權力、榮耀乃至與陳覺等人的恩恩怨怨都在這一刻如風中飛沙,煙消云散。在這場決定南唐命運的大決戰(zhàn)中,他已注定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被寫入歷史。陳覺早已嚇得雙腿發(fā)軟,扶住馬鞍試了幾次也蹬上不去。李景達恨恨地瞪了陳覺一眼,揮動馬鞭,帶著親兵向東落荒而去。 一路奔逃,李景達只見兵敗如山倒,不禁悲從心起,放聲大哭。好幾次,他都幾乎忍不住要拔劍自盡,部將撲上來奪劍勸道:“雖然兵敗,但尚可卷土重來。只要能退到濠州,收攏敗軍,聯(lián)合郭廷謂反撲,或可與柴榮再決勝負!” 柴榮再不會給他卷土重來的機會了。柴榮早已布下先手,一見南唐軍向東敗退,當即親率騎兵從趙步沿北岸追趕??粗鴮Π兜幕实塾H自上陣追殲殘敵,各路周軍將士大受鼓舞,個個奮勇爭先,人人唯恐落后。這是一幕壯觀的場景。紫金山上,聲勢浩大的軍隊如泰山壓頂,呼嘯而下,沿著淮水南岸一路追殺。淮水中流,數百艘戰(zhàn)船浩浩蕩蕩,破浪斬波,沿水路截殺。而在淮水北岸,那頂象征著皇權的杏黃頂蓋在艷陽下格外奪目,更令南唐逃兵魂飛魄散。后周大軍三路追殺,震天動地,許多南唐士兵慌不擇路跳水而逃,更多的人則紛紛跪地投降。從正午到黃昏,柴榮帶數百親兵一路狂追出兩百余里,直到荊山洪(今屬安徽懷遠縣)才立住馬頭。到了深夜,其他隨行官員才氣喘吁吁地趕上皇帝。 紫金山一役,南唐軍死傷、投降超過四萬人,周軍繳獲糧草輜重數以十萬計,南唐在淮南的精銳幾乎損失殆盡。柴榮的屠龍計劃大功告成,憑此一戰(zhàn),周軍已在淮南戰(zhàn)場徹底掌握了主動權。 但直到此時,柴榮的大腦依然在戰(zhàn)場上飛速運轉。紫金山之敵雖已潰敗,但濠州尚有一支頗有實力的南唐軍隊,說不定此刻已在趕來救援的途中。柴榮連夜向附近各個州縣發(fā)出詔令,征發(fā)壯丁民夫在荊山洪上游重鎮(zhèn)鎮(zhèn)淮軍修建城池。這是效仿當年梁晉夾河爭霸時李存勖在德勝城修筑的南北雙子城,將淮水夾在中間。又命張永德將下蔡浮橋遷移到兩城之間,以為屏障。最后,密令王環(huán)率水軍埋伏于城側,準備伏擊敵之援軍。 柴榮再一次料敵在先。鎮(zhèn)淮軍城尚未完工,濠州守將郭廷謂便率水軍沿淮水而來。這郭廷謂絕非無能之輩,柴榮第一次親征淮南時就知道此人的厲害。當時柴榮在正陽大破劉彥貞,又重兵圍壽州,各路周軍氣勢如虹,鄰近州縣守將要么棄城而逃,要么獻城投降,唯有同樣處于淮水前沿的濠州平靜如常。柴榮親筆寫下勸降信,又送上免死鐵券,遣人說降,郭廷謂卻不為所動。不久,周軍攻城,郭廷謂親自率軍嚴防死守,令周軍無功而返。但這一次,柴榮不會給郭廷謂任何翻盤的機會。 南唐艦隊剛到鎮(zhèn)淮軍外,便遭到雙子城上周軍的猛烈射擊。郭廷謂見勢不妙,心中一發(fā)狠,親自揮刀上前,大呼道:“諸公不用擔心,賊軍只會陸戰(zhàn),沒有水師。只要燒掉浮橋,賊軍必敗!”話音未落,百余艘周軍戰(zhàn)艦乘風破浪,橫空而出,猶如天降神兵。南唐船陣大亂,紛紛潰逃。郭廷謂身中數箭,跌坐船頭,仰天痛哭。他知道,翻盤之夢已徹底破碎,就算他再不甘心,也只能灰頭土臉逃回濠州。李景達、陳覺在敗逃路上聽說了郭廷謂反攻失敗的消息,連濠州城也不敢進,干脆一溜煙徑直逃回金陵。 徹底殲滅了李景達的六萬大軍,又擊潰濠州之敵,柴榮這才從容回師壽州。此時劉仁贍已病入膏肓,不省人事,全城軍民知道外援已絕,看著城外威風凜凜的后周大軍,個個肝膽俱裂,城內一片哭聲。監(jiān)軍周廷構、營田副使孫羽等人心知肚明,全軍斗志早已崩潰,要想再守下去無異癡人說夢。經過短暫的商議,眾將很快達成一致,獻城投降。 在柴榮和他身后數萬將士的注視下,壽州城的北門緩緩開啟,這座堅守了一年零四個月的城市終于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周廷構、孫羽等南唐將領去掉兵甲,手捧降書,依次從城中走出。而這支隊伍的最后,是被人用床板抬著的劉仁贍。柴榮面色凝重,鄭重地接過降書,對將領們一一撫慰。最后,他來到了用生命與自己對抗的劉仁贍面前。這位名將,如今卻面如白紙,雙目緊閉,口不能言。柴榮抬起頭,看到了壽州城墻上的累累傷痕,看到了滿城軍民沮喪但卻坦蕩的目光,一種久違的感動忽然涌上心頭。他握住劉仁贍冰涼的手,慨然嘆道:“盡忠所事,抗節(jié)無虧,前代名臣,幾人堪比!如果當年之中原,人人都能有劉公這樣的忠義驍勇,哪里還會有燕云割地之恥,洛陽淪陷之恨!”數日后,劉仁贍病逝,柴榮親自追賜為彭城郡王。 入城后,看著滿目瘡痍的壽州城,面黃肌瘦的老百姓,柴榮下令打開糧倉救濟饑民,宣布赦免州境內死罪以下全部囚犯。而那些因反抗南唐暴政而嘯聚山林的老百姓,也宣布全部赦免,讓他們返鄉(xiāng)重cao舊業(yè),不加問罪。柴榮延續(xù)著自己的一貫作風,對敵人強硬,對百姓仁慈。在他心里,早已裝滿整個天下,就算曾在敵國治下的老百姓,也同樣是他的子民。 但很快,對老百姓一向仁愛的柴榮卻因為一件小事大發(fā)雷霆,甚至動了殺心,令他的部下們也大惑不解。這天,柴榮帶著趙弘殷等人上街巡視。遠遠看見一個甚為氣派的燒餅店。柴榮找人一問,才知道壽州燒餅在淮南頗為有名,而這家店便是城中最大最有名的一家。柴榮不禁好奇,當即差人買了幾十個燒餅,要與部下們一起嘗嘗鮮。沒想到餅拿到眼前,卻發(fā)現又薄又小,一看就是偷工減料的貨色。剛剛還談笑風生的柴榮勃然大怒,一把將燒餅扔在地上,命令侍衛(wèi)們一擁而上,將燒餅店的掌柜、伙計全部扭送到面前。 柴榮指著掌柜的臉痛斥道:“你的燒餅店號稱壽州第一,揚名淮南,沒想到賣的卻是偷工減料的貨色。今天是被朕撞破,假如只是普通老百姓,豈不是被你無端騙了錢財!真是豈有此理!來人,把這些人通通給我拖到城門外斬首!”十多個賣餅店伙計一聽,賣假貨賣到了皇帝手里,一不小心竟然犯了欺君之罪,早已嚇得說不出話,個個癱倒在地。 趙弘殷見勢不妙,趕緊上前勸道:“這些人偷工減料,欺騙陛下,確實可恨。但臣以為,壽州被圍一年有余,存糧早已耗盡。如今城池剛剛解圍,商賈剛剛恢復,或許是糧食不足,這些人才會如此,也算是情有可原吧。你們這些人,還不趕緊向陛下叩首認罪!”趙弘殷一使眼色,眾人頓時會意,個個如搗蒜般磕頭不止。聽了趙弘殷的勸告,柴榮總算平息了怒氣,將手一揮:“你們如敢再犯,定斬不饒!去吧!”眾人在閻王殿打了個轉,好歹撿回一條命,屁滾尿流而去。 柴榮看了看面色凝重的部下們,忽然笑了:“諸公一定不解,朕為何為一件小事大發(fā)雷霆,還差點處死這些人?”眾人心中自然疑惑,但誰也不敢說出來,個個默然不語?!半弈贻p時,也曾游走南北,販賣茶貨,深知誠信乃為商之本。朕自登基以來,一直堅持行重商之策,為的是富民強國。但若商人們都如此不顧誠信,坑蒙拐騙,受害的不僅僅是老百姓,更將動搖國之根本。”柴榮嘆了口氣,滿懷憂慮地說:“你們萬萬不可小看這些事。所謂千里之xue潰于蟻xue,此風斷不可長!從今天開始,每個州縣都要巡查,嚴查坑蒙拐騙的不法商販!” 聽柴榮說完這番話,眾人才明白皇帝的用意,個個深以為然。 不久,也許考慮到壽州城防給后周軍隊留下了過于深刻的印象,為了斷絕后患,柴榮宣布將壽州府治遷到下蔡?;茨咸靿q,從此再不復存。 柴榮第二次南征,只一月有余,便妙手屠龍,大破南唐六萬精兵,攻克壽州,蕩平淮水,令質疑他發(fā)動征淮之戰(zhàn)的反對者們統(tǒng)統(tǒng)閉上了嘴。 顯德四年(公元957年)三月,柴榮任命向訓為武寧節(jié)度使、淮南道行營都監(jiān),領兵戍守鎮(zhèn)淮軍,并伺機攻取濠州。自己則北返開封?;茨弦殉杀貏僦?,打掃戰(zhàn)場的事兒就讓向訓等人去完成吧。畢竟,還有太多太多的大事等著他去做。 43 閃擊濠州 回到開封,柴榮立即對此次南征中立下功勞的將領大加封賞。兩次南征均有驚艷表現的趙匡胤成為最大的贏家,受封義成節(jié)度使。年僅三十歲便登上節(jié)度使的高位,趙匡胤令眾人側目,一舉成為后周軍中最炙手可熱的明星。柴榮則再次一頭扎進了紛亂的政務中,沒日沒夜,樂此不疲。但他沒想到,他剛一離開,看似已無任何懸念的淮南戰(zhàn)局卻再度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劉仁贍城破身死,李景達全軍覆沒,但淮南卻似乎從不缺少獨當一面的主角。這一次,時任濠州監(jiān)軍的郭廷謂站了出來。李景達在紫金山一敗涂地之時,郭廷謂便曾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當時他親率水師,朔江而上,企圖突襲設在鎮(zhèn)淮軍的周軍浮橋,但他的英勇壯舉卻遭到柴榮的當頭棒喝,損兵折將,鎩羽而歸。郭廷謂只好退保濠州。濠州處淮水南岸,當南北要沖,在郭廷謂看來,只要濠州不失,便能在濠州、楚州一線重建防線,保留與敵軍對抗的希望。 當年后梁太祖朱溫曾出動大軍,大舉南征?;茨厦麑⒅扈窃阱┲荨⒊葜g的清口大破龐師古,令不可一世的朱溫遭受慘敗。郭廷謂相信,淮南戰(zhàn)局成敗的關鍵不在壽州,而在濠、楚。既然朱溫那樣的梟雄都能在濠州折戟沉沙,沒有了柴榮的后周軍隊也沒那么可怕。豪氣滿腔的郭廷謂對刺史黃仁謙說:“大人不要擔心。周軍看似勢大,其實有軟肋。我們只要集中濠州、楚州一帶的兵力,找準機會,定能收復壽州,將周軍聚殲于淮水!”黃仁謙目瞪口呆,沒想到這種時候,郭廷謂竟然還有這么大的決心。黃仁謙不敢得罪監(jiān)軍,只好苦笑道:“齊王已全軍覆沒,周軍旦夕可到濠州城下,局勢如此兇險,莫非大人還有精囊妙計?”郭廷謂嘿嘿一笑:“大人忘了當年朱瑾在清口大破龐師古的舊事了?朱瑾能成大功,是利用了水勢。以水為兵,一舉淹掉了梁軍主力?!秉S仁謙不以為然道:“那是因為梁軍屯兵低洼之地,又無防備,現在周軍正在鎮(zhèn)淮軍新建浮橋,嚴防死守,哪里會有這樣的機會!” 郭廷謂在案上徐徐展開地圖,他的手指在標記著濠州的圓點上停了下來,然后沿著淮水那條彎彎曲曲的細線一路上行,直至淮水和渦水的交匯處?!按笕苏埧矗@是鎮(zhèn)淮軍,正是淮水與渦水交匯之處。周軍在這里新建浮橋,所謀必大。敵軍兩次南犯,兵員及軍需輜重均通過水路運輸。如今周軍在鎮(zhèn)淮軍大興土木,必定想在此建成東進基地,覬覦濠州、楚州,一舉吞掉整個淮南!”黃仁謙點點頭:“監(jiān)軍大人說得沒錯。但我濠州區(qū)區(qū)萬余人,又能如之奈何?”郭廷謂以拳擊案,慨然道:“只要將軍能借我舟兵二千,我必斷其橋,屠其城,直抵壽州!” 黃仁謙面如土色。這郭廷謂可謂膽大包天,月前剛剛在鎮(zhèn)淮軍鎩羽而回,現在竟然又想故技重施?!氨O(jiān)軍難道忘了上月在鎮(zhèn)淮軍之敗……”黃仁謙忍不住嘀咕道。“哈哈!”郭廷謂也不生氣,拍了拍黃仁謙的肩頭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嘛!如今柴榮已北返,敵軍中并無得力大將。再說今夏久雨,淮流泛溢,正是我水師大展拳腳之時。此戰(zhàn)若不勝,我當自投淮水,絕不獨返!” 數日后,郭廷謂帶著兩千敢死隊出發(fā)了。他們乘輕舟朔江而上,在滔滔淮水之間長途奔襲數百里,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鎮(zhèn)淮軍。柴榮臨走之前,曾百般叮囑,對這里的浮橋一定要嚴加防范,防止敵軍偷襲。守橋將領不敢大意,派出精兵分別駐防浮橋南北,唯恐有失。但他防住了陸上,卻忘記了水路。凌厲的江風中,數十艘快船沖破薄霧,斬浪而出,直撲浮橋。還沒等守橋的周軍回過神來,蘸著熱油的火把已雨點般地擲到了橋上?;鸾栾L勢,整座浮橋瞬間變成了火龍,在波濤洶涌的大江上扭曲著斷裂成了數截。周軍大潰,落水而死者不計其數。郭廷謂并不滿足僅僅毀掉浮橋。他帶著士兵沖上江岸,一路殺進周軍營帳。周軍營寨被付之一炬,大量糧草輜重被毀。 遭受重創(chuàng)的周軍,不敢再在鎮(zhèn)淮軍立足,只好退保定遠(今安徽定遠縣)。周軍在定遠城外扎下連營,深壕高塹,嚴防死守。 但郭廷謂卻并不準備就此罷手,他派出間諜偽裝成商販,潛入定遠,打探周軍底細。不久,間諜回報,周軍約萬人,統(tǒng)帥是后周武寧節(jié)度使武行德。郭廷謂笑道:“武行德,勇而缺謀,周兵可圖也!”于是,郭廷謂又向黃仁謙借了三千人馬,湊足五千精兵,一路開到定遠寨外,依山銜枚,偃旗息鼓,設下埋伏。接著,他把花錢從當地招募的數千鄉(xiāng)兵派上了陣。這些雇傭軍全都穿上了南唐正規(guī)軍的衣服,敲鼓展旗,熱熱鬧鬧地向定遠寨進發(fā)。 武行德接到報告,親自登上寨樓觀察動靜??戳税腠懀湫械隆班坂汀币幌滦Τ隽寺??!百\軍果然無人了,只剩下了這些烏合之眾,竟然還敢前來攻寨!孩兒們,跟我殺出寨去,砍下他們的狗頭,向皇上請功!” 周軍一涌而出,把這群唐軍殺了個落花流水。武行德殺得性起,一馬當先,窮追不舍。剛追至山口,埋伏在山后的南唐精兵一涌而出,將追兵團團圍住。一番混戰(zhàn)之后,武行德拼死殺出一條血路,舉目四顧,身邊竟然已無一兵一卒?,F在驅兵追殺,意氣風發(fā)的人換成了郭廷謂。唐軍一路殺到定遠城外,把武行德苦心打造的定遠寨掀了個底朝天。毀浮橋,破定遠,郭廷謂之名一時傳遍大江南北,成為淮南的新旗幟。 武行德單騎逃進壽州,全城聳動,人皆瞠目。武行德曾效力于后唐大將石敬瑭帳下,歷經四朝,是河東軍事集團中頗有名頭的人物。這樣頗有威名的沙場老油條卻陰溝翻船,在小小的定遠縣大敗于名不見經傳的郭廷謂之手??謶趾芸彀l(fā)酵成謠言,壽州城中紛紛傳言,郭廷謂已聯(lián)絡楚州等地的南唐軍隊,要發(fā)動大反攻,直取壽州,切斷淮南周軍的退路?;茨先诵母?,主帥向訓不敢大意,急差人將軍情飛報柴榮。 柴榮有些犯難,向訓如此驚慌失措,看來不是郭廷謂的對手。但自己返京才剛剛三個月,難道又要第三次親征不成?關鍵時刻,中書舍人竇儼上書獻策:“陛下首次親征江、淮,一舉而得八州。再駕而平壽州,神威所至,前無強敵。如果陛下能第三次親征,以多擊少,以治伐亂,必定攻無不克。只是行動上貴在神速,以快打慢。如此,不但能一舉平定淮南,而且百姓可少受戰(zhàn)亂之苦?!辈駱s閱畢,拍手叫好:“以眾擊寡,以快打慢,好!竇儼一針見血,說到了要害!”再沒有絲毫猶豫,柴榮立刻集結禁軍,下決心第三次南征。 顯德四年(公元957年)七月,王樸再次被任命為京城留守,柴榮盡起精銳,第三次親征淮南。秋風蕭瑟中,千軍萬馬涌出了開封城,迤邐南行。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問著同一個問題:所謂事不過三,這一次,柴榮真的能夠徹底平定淮南,征服南唐嗎? 但這樣的疑問很快便煙消云散。因為柴榮近乎瘋狂的進軍速度,讓全軍將士再也沒有時間心有旁騖。柴榮決心打一場閃電戰(zhàn),早在大軍出征之前,他已令竇儀籌集大批軍需輜重,提前半月出發(fā),從水路運往鎮(zhèn)淮軍。自己則率步騎輕裝前進,以急行軍的速度向淮南開進。沒有了后顧之憂的后周軍隊突破了一切羈絆,如疾風般呼嘯南下,直撲淮水之濱。從開封到鎮(zhèn)淮軍,近千里的漫長路程,很快就被這支瘋狂前進的軍隊拋到了身后。柴榮到達鎮(zhèn)淮軍時,已是五更時分。恪盡職守的竇儀展現了極為高效的組織能力,當大軍到達時,竇儀早已帶著所有的軍需輜重在渡口等著他們了。 周軍將士長途跋涉而來,幾乎達到了體力的極限。大家都以為到了鎮(zhèn)淮軍總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覺,沒想到柴榮手一揮,不容置疑地下令:帶上必須的裝備,趁夜渡過淮水,一刻也不許耽擱。眾將都驚呆了。到底是什么讓皇帝這么著急,一定要在天亮前渡過淮水?暗夜里,火光照亮了柴榮白皙的臉,他神情凝重,眉頭緊皺。戰(zhàn)場上從來剛毅決絕的皇帝顯然正憂心忡忡。 漆黑的深夜里,數萬周軍冒著刺骨的秋風,踏上了冰冷濕滑的浮橋。沒有人說話,連戰(zhàn)馬也停止了嘶鳴,只能聽見洶涌的水聲和人們沉重的呼吸。這支疲憊而堅定的軍隊就這樣默默地踏過了崩騰的淮水,如尖刀般準確而無聲地刺向濠州城的對手。 柴榮確實有一絲擔心。但他擔心的卻并不是濠州城,而是城外東北十八里的那個南唐據點。到達淮南之時,他早已對郭廷謂在濠州附近的布防了如指掌。而十八里灘,正是這個膽大而狡猾的對手布下的最致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