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柯依達(dá)卻已經(jīng)伸手移開他搭在肩頭的雙手，退出了幾步：“我不會答應(yīng)你的，回去吧，海因希里?！?/br>
    “柯依達(dá)？”

    她轉(zhuǎn)身，身后傳來男子低沉陰郁的聲音：“即便是為了你的孩子，你也不愿意給我這個機(jī)會嗎？你就這么討厭我？！”

    于是她只能幽幽嘆了一聲。

    “聽著，海因希里?！彼?，“我不喜歡被人威脅，而你剛才未必不是在威脅我?！?/br>
    “你說你戀慕我，或許是吧?！彼D(zhuǎn)過身來，面容平靜端莊，“但是那之后呢，駙馬親王的身份，索羅家族的權(quán)力和榮耀，你就真的沒有想過？還有，你好像很篤定我會留下這個孩子?！?/br>
    海因希里皺著眉聽她緩緩道來，無可駁斥，只是到了最后一句猝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別開玩笑，卡諾·西澤爾就這么一點血脈，你真的狠得下心？”

    “不狠心又能如何？”她反問，“即便我堅持，又怎么能夠保證給他一個無災(zāi)無禍的人生，怎么能夠保證他長大成人之后不會反過來恨我將他生下來呢？”

    海因希里微微怔住。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態(tài)平靜，沒有流淚，卻分明讓人覺得悲涼。

    “夠了，我很累了。”她背過身去不再看他，“回吧，海因希里。”

    石青色長發(fā)的男子立在燈下看了她許久，拽住她臂彎的手蹭著袖管緩緩滑落，終究沒有再說什么，掀了下披風(fēng)出帳而去。

    赫爾嘉與林格隔了會兒進(jìn)來，柯依達(dá)已經(jīng)扶著桌子坐下，面容沉靜。

    “公主……”赫爾嘉蹲下身來收拾茶盅的碎片，在倒過一杯熱水，“海因希里閣下究竟說了些什么讓你如此動怒呢？”

    柯依達(dá)沒有回答，只淡淡看了身側(cè)肅立的林格一眼：“西陲那邊要防著一點了。”

    “雖然很遺憾，但索羅家那邊要開始留意了?！?/br>
    皇帝在稍后得知這件事的時候?qū)ι磉叺馁M蘭·皮瑟斯男爵說了同樣的話。

    美貌勝似女子的禁衛(wèi)軍軍長斜飛的鳳眼里閃過一兩絲精光，沒有說話。

    而皇帝也不再言語，思索了片刻，方道了句：“給修格捎信，讓他多多留意后宮的動靜?！?/br>
    “是，陛下。”費蘭低了低頭，復(fù)又沉吟了下：“只是這樣就可以了嗎？”

    海因希里·索羅，不僅是曾經(jīng)雄踞一方的西南貴族，亦是當(dāng)今手握重兵的年輕新銳，身后還有一個身為皇帝寵妃的jiejie，這樣顯赫的身份和背景在七軍軍長并不多見，如果帝都軍軍長卡諾·西澤爾依然健在并能夠順利迎娶柯依達(dá)公主的話，憑借駙馬親王的身份和對軍隊的影響力也許在日后能夠?qū)λ纬梢欢ǖ闹萍s，但遺憾的是，卡諾的早逝令這一切成為泡影，而索羅家族在日后漫長歲月里未必沒有一家獨大的可能。

    仿佛明了他的心思一般，皇帝微微抬起眼瞼，復(fù)又緩緩垂下去：“大敵當(dāng)前，實在不宜考慮這些事情，朕相信，海因希里心里也是有數(shù)的。溫布爾醫(yī)官那里如何了？”

    “一舉一動已經(jīng)在我軍的監(jiān)視下，家里除了老伴，還有個沒出閣的女兒，一起住帝都，下官已經(jīng)派人過去了。”

    “恩?！被实埸c點頭，“明天去看看柯依達(dá)，這件事總要有個了斷。”

    然而次日一早起身過去的時候，卻被告知柯依達(dá)公主一早便帶著少數(shù)親衛(wèi)出營了，皇帝略略詫異，卻沒有說什么，只是吩咐費蘭帶人去找。

    此時一夜的細(xì)雨纏綿已漸止歇，天光放晴，明媚的陽光劍一般穿透云層，將金黃色的晨曦灑向綿延的山巒和廣袤的大地，柯依達(dá)勒馬站在半山之上，俯瞰腳下起伏的山坡，習(xí)習(xí)的山風(fēng)帶著泥土里清新的氣息拂面而來，將滿頭青絲和藍(lán)底白面的披風(fēng)獵獵揚起。

    赫爾嘉在她的身側(cè)勒馬立定，望著眼前一抹冷峭單薄的身影，很久沒有去開言打擾。

    “昨天晚上我在想，這或許是報應(yīng)?！备袅艘粫海瑓s聽她驀地開口，“我曾經(jīng)在漠北毀去冰族全族人的性命，他們當(dāng)中不乏老弱婦孺，甚至剛剛出生的嬰兒……”

    “公主……”

    赫爾嘉微微愕然。

    她是親歷過那場“亞斯格特大屠殺”的人，時值今日依然還記得眼前這鐵血女子站在瓦爾哈拉宮的廢墟之上下達(dá)格殺令的決絕表情。

    ——尸橫遍野，流血千里，我柯依達(dá)阿奎利亞斯一力承擔(dān)！

    那是何等的冷酷果決。

    “我并不是在后悔。”仿佛是洞悉了她的疑慮，柯依達(dá)只微微抬了抬嘴角，語調(diào)平靜，“只是覺得，這或許真是上天的懲罰吧，我所造下的殺戮，終究要為之付出代價?！?/br>
    “殿下……”她的平靜讓赫爾嘉感到不安，“其實……海因希里閣下所言，也并非不是一個辦法，為什么……”

    “因為誰都無法預(yù)料手握重兵的王國公主和坐鎮(zhèn)一方的大貴族兼一軍軍長的結(jié)合將會帶來什么，更何況那個人的jiejie極有可能成為下一位皇妃。”柯依達(dá)抬起頭迎向秋日絢爛的朝霞，微微有些炫目，“交易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索羅家所要的回報我可不一定給得起?！?/br>
    “可是，即便海因希里大人不合適，王國青年才俊無數(shù)總會有……”

    “皇帝陛下的婚姻可以用來制衡各方的勢力，可是我不一樣，我的婚姻卻會帶來猜忌和紛爭?！笨乱肋_(dá)幽幽的道，“卡諾出身平民，身份低微，毫無背景，但反過來他的信念與感情也更為純粹。但即便如此，我也是存了放手一搏的心思，只可惜上蒼連這樣的機(jī)會都不愿意給我?！?/br>
    山頭的陽光頗為耀眼，白花花地照在眼角，有些刺痛的感覺。

    她垂下眼瞼來，一時覺得空曠凄涼。

    ——也許我只是單純需要你的安慰和幫助，這樣也沒有關(guān)系么？

    這世上，我只有你，而你，也只有我而已。

    ——你的母親，一定是個富于愛心的溫柔善良女人。

    任何女人做了母親，都會有柔軟的一面。

    ——你還真是不擅長帶小孩?。?/br>
    不要說的你好像很有經(jīng)驗的樣子！

    ——打完這一仗回來，嫁給我好不好？

    ……嗯。

    時光的碎片稀稀落落地眼前掠過，仿佛秋天的落葉蕭蕭而下，她乍一回神，詫異自己的恍惚，回過頭來卻見赫爾嘉怔怔地看著她，不由淡笑了一下，暗自苦笑了一聲。

    林格·弗洛亞本是遠(yuǎn)遠(yuǎn)站著，卻見遠(yuǎn)處飛騎而來送來一紙信箋，低頭拆看了半晌，竟有些許怔忡?？乱肋_(dá)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來，提高了嗓音：“什么事？”

    聽到她的傳喚，林格飛騎帶馬過來，下馬行禮，面上卻有些遲疑：“不是什么大事，殿下目前還是不該太過cao勞?！?/br>
    “不相干，拿過來?！?/br>
    柯依達(dá)淡淡道了一聲，翻身下馬，接過林格遞過來的信箋。

    是神鷹軍內(nèi)部的密碼暗號，赫爾嘉早就跟著跳下馬來，打量她的臉色心知風(fēng)波不遠(yuǎn)。

    “人呢？”柯依達(dá)頓了片刻，問。

    林格沉默，于是她便明了了：“知道了。”

    將那封信箋揣進(jìn)袖口，擦著他肩頭過去：“林格卿，陪我走一走吧?！?/br>
    神鷹軍的副軍長微微有些詫異，但還牽了自己的馬頭，緩緩跟著她向前走去。

    赫爾嘉牽過自己和柯依達(dá)的戰(zhàn)馬，稍微落下幾步跟在后面。

    “林格，我突然很好奇，為什么那天，那碗藥你讓赫爾嘉端進(jìn)來，而沒有自己動手？赫爾嘉故意露出馬腳讓我發(fā)現(xiàn)，想必陛下對你很不滿意了。”

    林格設(shè)想過很多種可能，卻沒想過如此直接的話題，略略怔了一下，別開眼去：“下官……只是覺得應(yīng)該殿下自己決定才是?！?/br>
    “可是這樣便會悖逆陛下的意思?！?/br>
    “公主是陛下唯一的meimei，您的悲傷他會理解的，而下官怎樣其實無所謂?！?/br>
    柯依達(dá)停了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神情莫名，隔了一會兒方才開口：“林格?！?/br>
    “在。”

    “弗洛亞家族世代效忠于皇室，可是最初我并不喜歡你。”

    林格抬起眼瞼，深邃沉郁的眸子微微顫了一下，低下頭去:“下官知道?！?/br>
    大概是從那次秘密派遣神鷹軍插手羅蘭家族叛亂事件的時候開始，他記得那時與皇帝用完早餐回來的公主殿下臉色很不好看。

    神鷹軍之前直接掌控于皇帝手中，林格·弗洛亞實則等同于皇帝的親信。

    這一點，她不是沒有芥蒂的。

    也因此林格心里明白，拋開故去的卡諾·西澤爾，這位冷面公主對自己的信任，并非沒有但終究是差了一些。

    “沒有不滿嗎？”

    “以殿下的性情，如果心無芥蒂倒是奇怪了?！?/br>
    “你是繞著彎說我心胸狹窄嗎？”柯依達(dá)淡淡的回他，見他微微變了變臉色卻又勾了勾唇角回轉(zhuǎn)身去，“不過這也怪不得你?！?/br>
    “公主殿下……”林格看著她背影停頓了片刻，抬步跟上去，“神鷹軍歷代由皇室直接掌控，所以神鷹軍軍長只是虛職，可是公主不一樣，您和陛下一樣是皇室的血脈，在陛下的心中，您掌握了軍隊，便等于他自己掌控了軍隊。而在下官的心里，陛下和公主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陛下不會不維護(hù)公主，而公主殿下亦不會不利于陛下的事情。在利益上，你們并沒有沖突?！?/br>
    “可是……”柯依達(dá)停下來，“如果我要做的事情，背離了陛下的意思呢？”

    “公主殿下？”林格愕然，停下腳步怔怔地看她的背影。

    “你不用這么緊張，我柯依達(dá)熱血撒過的土地，不會做辜負(fù)它的事情?！彼D(zhuǎn)過身來，靜靜的看他，“林格·弗洛亞閣下，我的私人請求，也許會觸怒皇帝陛下，也不能為任何人知道，可以幫我嗎？”

    她的眼睛深如潭水，不覺平日的冷冽，林格卻有些悚然動容。

    許久他單膝點地，將右手握拳放于胸前：“愿意為您效勞，公主殿下。我以弗洛亞家族的名譽保證，絕不向外泄露半個字?！?/br>
    女子的手掌握住他的拳，手指修長，掌心微有薄繭，林格恍然抬頭，卻見她低垂著眼瞼，只輕輕道了句：“謝謝?！?/br>
    “也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但此事之后，這個世上就不會再有柯依達(dá)公主了……”

    最后一句他聽得不太清楚，只看著那女子一個人逾行逾遠(yuǎn)，像是要隨風(fēng)逝去一般，聲音飄渺而模糊。

    赫爾嘉遠(yuǎn)遠(yuǎn)地立著，想要追上去，卻終究只是怔怔的立定，很久沒有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