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驟然驚響。

    姜瑤光猛然驚醒過來，丹眉聞聲趕來，連外衣都顧不得披一件，掀開帷幔便見姜瑤光額上豆大的汗水滴下來，抱著膝蓋呆呆的坐在那兒。連忙撫著她的背安撫，“姑娘這是做噩夢了，沒事，沒事，奴婢在這！奴婢在?！?/br>
    姜瑤光靠在丹眉懷里微微發(fā)抖。

    丹眉摸了一手冷汗，更加擔(dān)心，“姑娘這是夢見什么，說出來就不會成真了?！?/br>
    姜瑤光張了張嘴，道，“我夢見有只怪物要吃我?！?/br>
    姜瑤光神經(jīng)質(zhì)地把拳頭放到嘴邊輕咬，鈍鈍的痛感讓她逐漸清明下來。她一直想看清那個(gè)年輕女子的模樣，可到最后都沒有機(jī)會。此時(shí)才驚覺，在夢里她的視野正是那女子的視野，試問，誰能看見自己的臉。

    姜氏，娘娘，她還想起了迦葉寺的了無大和尚的批言！姜瑤光連想安慰自己都找不到充足的理由。

    丹眉趕緊拿開她的手，笑，“姑娘都是大姑娘了，怎么還吃手。這出了一身冷汗，可要沐浴一下，否則怎么睡?！?/br>
    被一提醒，姜瑤光才感覺渾身不適，遂道，“好的，”又加了一句，“不要驚動(dòng)外祖母，深更半夜沒得打擾她休息。”

    丹眉應(yīng)了一聲，吩咐人準(zhǔn)備沐浴。

    姜瑤光泡了個(gè)熱水澡回來，丹眉說什么也不肯再去外間休息，拿了鋪蓋往她床腳下一放，“奴婢守著您，姑娘別怕！”

    姜瑤光失笑，伸手握住丹眉的手，“你真好！”她看見丹眉死了，死不瞑目，孤零零地漂浮在一荷花塘上。丹眉其實(shí)年紀(jì)不小了，可她不肯嫁人，便一直留在姜瑤光身邊，管著她的院子。

    丹眉怔了怔，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來，“瞧姑娘說的，這可不是折煞奴婢?！?/br>
    姜瑤光覺得自己會輾轉(zhuǎn)難眠，事實(shí)上，她沾上枕頭就睡著了。

    因?yàn)榘胍惯@一鬧，第二日醒的頗晚，一睜眼便見一胖嘟嘟的小姑娘趴在她床頭笑，見她睜開眼，甜膩膩道，“阿姐可算醒了?！?/br>
    姜瑤光不由笑，“這是誰家的小娃娃，這么漂亮！”

    鄭語挺了挺胸，“我家的！”

    “你家是誰家？”

    “我家?。　毙∨⑴ゎ^沖著丹眉抱怨，“阿姐笨笨！我家就是我家嘛！”

    丹眉忍俊不禁。

    在姜瑤光洗漱的檔口，鄭語就圍著她喋喋不休。當(dāng)年她還在尹氏肚里時(shí)，姜瑤光就聽淑陽郡主和瑯琊長公主決定，要是個(gè)男孩，就訂婚。姜瑤光雖知她娘是被大和尚的批語嚇壞了，可也沒法接受娃娃親，遂十分不厚道的盼著是個(gè)軟妹子。大抵是姜瑤光的愿望過于強(qiáng)烈，鄭語小姑娘就被她給盼來了，打小還十分粘姜瑤光。

    “我要吃烤rou，我，大哥，阿姐，還有嘉玉jiejie?！编嵳Z掰著手指頭算人，“阿娘不喜歡，祖母進(jìn)宮了?！?/br>
    姜瑤光神色一動(dòng)，“外祖母已經(jīng)進(jìn)宮了?！?/br>
    鄭語重重的一點(diǎn)頭，嘟著嘴抱怨，“還不帶我?！?/br>
    再次想起太子妃，姜瑤光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了昨晚的糾結(jié)，“我今兒就不陪你烤rou了，我要回家?！?/br>
    這夢真實(shí)的可怕，姜瑤光自己來歷就匪夷所思，遂并不敢將這夢置之不理。

    恭王能成了世宗，除非他兒子延熹郡王登基之后追封?？扇羰茄屿淇ね趵^位了，那蕭杞是出了什么狀況。這無從考究，她想到的是姜怡妧對聶氏與眾不同的忌憚，還有姜怡妧偶爾投放在她身上那種復(fù)雜的目光。

    姜怡妧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此刻姜瑤光腦中回想著姜怡妧的種種，少而聰慧，三歲誦詩百首，幼有美名，然而時(shí)至今日，泯滅眾人。其實(shí)除了傷仲永一說，還有另外一種解釋方法不是。

    ☆、第36章 兩位公主

    今兒早朝，太子稱病，端王暗笑，這是躲羞呢！他原打算讓御史參太子夫妻倆，一個(gè)德行不修，另一個(gè)行為無度。最后被幕僚阻止了，道這種事根本沒法拿到臺面上來，暗地里做文章才是最好的，世人皆會物傷其類。

    太子的確是在躲羞，不過原因卻不是端王所想那樣，他是被泰平公主揍了。昨兒參加完榮王婚禮，他帶著妻兒提早離開回宮?；氐綎|宮就被太子妃鬧了一通，太子妃怨太子行為無狀，太子怪太子妃言行不當(dāng)，不歡而散。

    太子便坐在書房喝悶酒，皇帝對他越來越失望，太子并非一無所覺，正郁悶著，書房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了，太子還想是誰這么大膽，就見他姐陰沉著一張臉立在那兒，手里還拎著一根馬鞭。

    瞬間，太子腿就軟了，豆大的汗水直往下掉，“這么晚了，阿姐怎的來了？”聲音都有點(diǎn)兒發(fā)抖。

    泰平公主擺了擺手，門口的宮人趕緊合上門低著頭溜了。這可是東宮的宮人，可見泰平公主在東宮的地位。

    太子也不覺自己被冒犯被背叛，他只恨自己怎么沒去睡了，他姐總不好把他從被窩里拖出來。

    猶豫了下，太子從書案后迎出來，干笑，“阿姐有事找我？”視線若有似無的掃著泰平公主手上的馬鞭。

    泰平公主冷冷的盯著他不說話。

    太子的面頰不可自抑的抽了抽，上面的肥rou也跟著顫了顫。

    泰平公主心底冒出一股厭惡來，這哪像個(gè)當(dāng)朝太子，明明讓他練習(xí)騎射控制飲食，可他就是不聽，把自己弄成這幅不人不鬼的模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能力不足，形象還如此不堪，能怪人家被端王攏過去嗎？端王是個(gè)草包，可起碼人金玉其外。

    越想，泰平公主心底那股邪火燒得越旺，二話不說，揚(yáng)起馬鞭就抽。

    太子早提防著她，一看她眼神變了，不等她抬手就往后躲，奈何他身寬體胖，行動(dòng)遲緩，哪里躲得了，胳膊上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挨了一下。

    太子嗷一聲慘叫，也不敢停下，抱頭亂竄。可他對上的是暴怒中的泰平公主，遂只有被逼到墻角抽的份，恨不得挖一條縫出來躲進(jìn)去。

    瞧他那沒出息的模樣，泰平公主抽死他一了百了的心都有了，可他們兄妹四個(gè)，大哥早亡，三妹就是個(gè)活死人，泰平公主的手就再也舉不起來。

    太子繼續(xù)求饒著，好一會兒才覺沒有鞭子落在身上，才敢從胳膊間偷眼看泰平公主，見她胸膛劇烈起伏，呼吸沉重，顯然還在盛怒中。

    “阿姐別氣壞了身子，你要不高興，再打我兩下就是。”太子一臉苦相。

    泰平公主定定看了他兩眼，要是再?zèng)]良心一點(diǎn)，她就真敢狠下心。泰平公主將馬鞭一扔，拉了把椅子坐下。

    太子小心翼翼的松開抱著頭的胳膊。

    “你知道我為何打你?”

    太子抖了抖，“我不該那么看伍氏，”又急急解釋，“可我真無他意，我就是，就是想起了賈氏?！?/br>
    泰平公主覺得糟心透了，“你的本意誰知道，外人只相信他們看到的，他們看到就是你盯著臣子的妻室發(fā)呆，你覺得別人會怎么想！”

    太子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

    “他們會覺得你好色，饑不擇食。姜五進(jìn)士出身，他們還會覺你不敬讀書人。他還是勛貴子弟，勛貴好臉面，你讓姜氏如何想?！?/br>
    太子被說的低了頭。

    泰平公主匪夷所思，“你想起了賈氏，賈氏活生生的人住在東宮，你既然還念著她的好，怎么不照看一二，就是我住在宮外都知道她過得不好”

    “她過得不好??？”太子的驚訝毫不作假。

    泰平公主盯著看了他兩秒，恨鐵不成鋼，“你媳婦什么德行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太子張了張嘴，喃喃，“她和我說很好的?！?/br>
    泰平公主指了指太子，真想掐死他干凈，“她的話你也行，你是豬嗎！”

    太子漲紅了臉。

    太子糊涂成這樣，再攤上了一個(gè)更不著調(diào)的太子妃，得虧得端王和榮王也好不到哪兒去，否則東宮早換人住了，可再由著他們這么作下去，保不準(zhǔn)也得換人。

    泰平公主陰森森道，“我從來沒見過哪個(gè)廢太子有下場，你想讓我長長見識嗎？”

    太子的臉唰的就白了，驚恐的看著泰平公主。

    泰平公主語速很慢，可沒說出一個(gè)字都讓太子心跳加速，“這江山底下埋著外祖，兩位舅舅和大哥的尸骨，還沾滿了三妹的眼淚，我半生心血，我決不允許他落入外人手里。若是你再荒唐，別怪我心狠?！?/br>
    明明泰平公主神色如常，可太子卻覺得她的模樣甚是可怕，不由自主的打了個(gè)寒噤。

    “阿杞的婚事你想過嗎？”

    “想來父皇會替他安排?！眱鹤哟蛐【透首娓?，哪里需要他插手，更何況太子有自知之明，皇帝找的肯定比他自己找的好。

    泰平公主瞪他一眼，“他是你兒子，父皇怎么安排是他的事，不代表你這個(gè)做父親可以甩手不管。”

    太子縮了縮脖子，囁嚅，“阿姐可有中意的人選？”太子信條，聽父皇和阿姐的錯(cuò)不了。

    “淑陽那女兒看著倒是不錯(cuò)。”家世夠好，看著溫溫和和，關(guān)鍵時(shí)候夠果斷，行事也有章法。她受過了太子妃這個(gè)不著調(diào)的。

    太子想起了那個(gè)嬌嬌俏俏的小姑娘，其實(shí)了解并不多，不過還是附和，“阿姐看著好的肯定是個(gè)好的?！?/br>
    泰平公主白他一眼，惱他抓不住重點(diǎn)，“她的家世擺在那，要是成了，就能為東宮添一大助力。父皇應(yīng)不應(yīng)還沒準(zhǔn)，再說年紀(jì)還小著呢，我與你說一聲，省得你胡亂答應(yīng)別人什么?！?/br>
    ###

    皇帝下了朝，便有太監(jiān)稟，瑯琊長公主在青芙殿祭拜元后?；实垡徽?，笑著搖了搖頭。

    元后沒有做過一日皇后，這青芙殿是仿著當(dāng)年舊居而建，供他緬懷故人，同時(shí)也向世人昭示他不忘故人，加重太子身份。

    瑯琊此舉為何，皇帝心知肚明，然不可否認(rèn)有用。

    瑯琊長公主出了青芙殿，又入大正殿。

    皇帝在窗口的暖炕上擺了暖鍋與酒。

    皇帝見了meimei道，“外頭風(fēng)急雪大，阿妹上來暖暖身子?！?/br>
    瑯琊長公主亦不推辭，除了鞋，跪坐于炕上，親自為皇帝斟了酒。

    望著潺潺而下的褐色酒液，皇帝面露追憶之色，“阿蓮最喜歡在冬日吃鍋?zhàn)??！?/br>
    不妨皇帝率先開口，瑯琊長公主手微微一動(dòng)，差點(diǎn)將酒撒到外面，定了定神后，瑯琊長公主道，“第一回遇上阿嫂，她便請我們吃鍋?zhàn)印Ｎ也胖朗郎线€有這樣好吃的東西?！?/br>
    皇帝失笑，“那是你餓得狠了?！蹦┝擞钟悬c(diǎn)心酸，蕭家雖不是權(quán)貴之家，但他祖父也是一方父母官。作為嫡長子的他，可以說是錦衣玉食長大，可這一切在他七歲時(shí)戛然而止。

    那一年，風(fēng)流倜儻的蕭父中了進(jìn)士，機(jī)緣巧合之下，被尚書家寡居的年輕姑奶奶相中了。

    蕭母在生瑯琊長公主時(shí)，恰到好處的血崩而亡，原配的三個(gè)孩子被送到鄉(xiāng)下莊子守孝。一年之后，尚書千金改嫁，第二年生了一對龍鳳胎，三兄妹就好像從都沒存在過，出了母孝也沒人來接。而蕭母的娘家對此也不聞不問，回報(bào)是他外祖小小的升了一級。

    莊子里的老奴見小主子不受重視，變著法的苛刻虐待。也就一個(gè)住在附近的族叔憐憫，他不敢和主家明著作對，偷偷給點(diǎn)吃的喝的。

    后來莊子里的奴才得了新女主人的指示，放火想燒死他們，皇帝帶著弟妹跑了。

    那一年皇帝十歲，武成王六歲，瑯琊長公主三歲。弟妹記事起就缺衣少食，風(fēng)餐露宿，如今想想，命運(yùn)是如此可愛！他們兄妹三人已在萬人之上，而那些欺他們負(fù)他們的人下場凄涼。

    瑯琊長公主反駁，“就是現(xiàn)在我都覺得鍋?zhàn)游睹?，尤其是兔rou鍋?！闭f著夾了一塊兔腿rou放在皇帝面前的小碟中，“說來，要不是因?yàn)槟侵煌米?，我們也遇不上阿嫂。那天，阿嫂帶著人氣勢洶洶的沖進(jìn)來，我都嚇壞了?！?/br>
    “你哪只嚇壞了，你都嚇哭了?！被实酆敛涣羟榈慕襪eimei的短，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天的光景。

    那是一個(gè)讓人冷到骨子里的冬天，他們兄妹三人怕被當(dāng)做兩腳羊下鍋，躲到了五蓮山的一個(gè)山洞里，這里有土匪，那些窮兇極惡的流民也不敢胡來?？纱蠖?，這幾年年景也不好，山上哪有吃的。

    兄妹三人只能挖點(diǎn)草根樹皮硬撐著，不過幾日，年幼的弟妹已經(jīng)虛弱的走不動(dòng)路，只靠著他一個(gè)人在外面尋食。

    連續(xù)兩天一無所獲，皇帝都覺得他們兄妹三的大限到了，這時(shí)候山坡上滾下來一只一箭穿胸的兔子。

    眼睛都亮了的皇帝好不容易忍住搶了兔子就跑的沖動(dòng)抬頭，便見山坡上一紅衣張揚(yáng)的少女。

    皇帝當(dāng)機(jī)立斷，沖著她十分熟練的開始哭訴兄妹三人的遭遇來，娘死爹續(xù)弦，后娘蛇蝎心腸容不下他們幾個(gè)，要把他們賣了，他只能帶著弟弟meimei逃出來。

    一個(gè)半大少年要在這亂世里養(yǎng)活一雙年幼的弟妹，再多的傲骨在生活面前也折了。

    不想原蓮并不輕信，隨著皇帝去了三人暫居的山洞，見到了餓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的兩個(gè)小兄妹，這才信了。當(dāng)下架起鍋?zhàn)尤恿诵└刹司街罅艘诲仧釡€放了幾張餅進(jìn)去。

    “他們那么一群人進(jìn)來，我能不怕啊，那會兒世道亂成那樣！”瑯琊長公主為自己解釋，又道，“像阿嫂這樣的好人畢竟萬中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