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逸知道她這是有話要和云揚(yáng)先說，也不推辭，隨一名暗衛(wèi)向洞更深處去了。其他暗衛(wèi)皆退了出去。

    云揚(yáng)過來。劉詡拉過他的手，又濕又冰，“你也換換衣服，看病倒了。”

    云揚(yáng)蹲在她身前，憂慮地看著她。

    “哎，都說云帥會先到，你急個什么勁。還敢自作主張了。要不這會兒，誰也澆不著雨?！眲⒃傒p聲埋怨，一邊替他解濕透了的外袍。

    云揚(yáng)不為所動，不瞬不瞬地看著她的眼睛，“陛下是不是要說，在哪見云帥，結(jié)果都不會有改變?！?/br>
    劉詡怔了怔。

    “你是不是已經(jīng)預(yù)知了此役的結(jié)局？”他盯著劉詡神色，一字一頓。

    劉詡握著他的手緊了緊，“云帥同你講什么了？”

    云揚(yáng)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動，臉上掛著平靜，點(diǎn)頭，“嗯。講了?！?/br>
    劉詡瞇了瞇眼睛。不對，云逸疼愛云揚(yáng)如親子親弟，不會不明白她對云揚(yáng)的回護(hù)。他不會帶連上云揚(yáng)的。

    劉詡探手，捏著云揚(yáng)下巴，輕輕晃了晃，“小家伙，你還真敢啊。”

    云揚(yáng)長長睫毛瞬了瞬。

    劉詡失笑，手上加力，“是不是沒哄騙成大哥，又來我這套話呀？”

    云揚(yáng)被輕易識破，臉上有些紅，卻亦露出些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就是你們真有大事瞞著嘍，不然為何要我左右施計，仍咬緊不透半句？”

    劉詡不為所動，丟開手，“行了。都是朝中的事，不用你多cao心。天一亮，你便動身。替我看好西北是正經(jīng)。”

    云揚(yáng)不服氣地站起來。

    云逸換好了衣服，出來，看見兩人神情，不由嘆氣。

    “大元帥護(hù)駕辛苦了。今夜我們在此將就一宿，天明再出山。”劉詡看云逸一眼。

    云逸亦從善如流地點(diǎn)頭，“遵旨?！?/br>
    “明日，揚(yáng)兒便要去祈縣了。云帥便隨朕送一程。元帥與揚(yáng)兒久未相見，一路同行，亦可多親近親近?！?/br>
    這是說她仍在云逸可控范圍中。云逸點(diǎn)頭，“好，臣也有此意。謝陛下體恤?！?/br>
    云揚(yáng)隔在中間，冷眼看兩人演戲。

    兩人話里的意思交流完，便冷了場。場面尷尬起來。

    “說完了？”云揚(yáng)出聲。

    “？”兩人同時看他。

    云揚(yáng)寒著臉，左右瞅瞅，“好，好，好?！?/br>
    “好什么？”云逸沉聲，“有話好好說，陰陽怪氣。”

    云揚(yáng)被吼了句，咬唇，委屈道，“你們倆不都訂好了嗎？不過，就算我人在西北，但聞京城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他轉(zhuǎn)目看了看劉詡，咬牙道，“再多暗衛(wèi)，看攔不攔得下我，我定回京?！?/br>
    “放肆?！痹埔菹葦n不住火，一句喝斥出口，才覺出，這是當(dāng)著劉詡的面呢。又使勁把火壓了下去。

    “揚(yáng)兒，莫急?！眲⒃偺绞窒肜种?，卻被云揚(yáng)甩了下。

    “西北再遠(yuǎn)，也不是天邊，想回就……”說了一半，他突然想到尚昆，原來想回就回的話也說大了。不禁氣得眼睛都紅了。

    要說一貫馴順的軟脾氣，要是發(fā)起火來，還真夠人受。劉詡?cè)嘀~頭，當(dāng)著人家大哥，她也不好說話。

    云逸當(dāng)機(jī)立斷，一把扯過云揚(yáng)，“當(dāng)我收拾不了你？”

    云揚(yáng)臉都白了，仍堅強(qiáng)不屈地看著云逸。

    云逸瞅了眼默不作聲的劉詡，咬牙道，“好，先給我滾出去，清醒清醒?！?/br>
    云揚(yáng)被他搡了下。

    氣得一把抓走烘在火邊的外袍，大步走了出去。

    被他這么一鬧騰，云逸和劉詡相視苦笑，竟不那么尷尬了。

    “大元帥請坐吧?！眲⒃偪粗茡P(yáng)在洞口的身影，沒在雨幕里，走得遠(yuǎn)了，回頭招呼云逸。

    云逸坐下，用樹枝撥著火，沉吟道，“陛下，鎮(zhèn)南侯的事，您有何回應(yīng)？”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不用等到天明。

    云逸問得直接，劉詡索興坐在火堆另一邊，“好，今夜，朕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敢?！?/br>
    劉詡淡淡笑笑，“身世的事，我并不比劉嗣早知道?！?/br>
    倒是直接。云逸愣了愣，“陛下果然痛快?！?/br>
    可是劉嗣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呢？兩人都垂目看著火堆，其中隱著的話，不言而喻。

    “接揚(yáng)兒進(jìn)宮，是我做急了。”劉詡輕輕嘆息，“早在中宮入選時，我便該早做準(zhǔn)備，而不是……”

    愈是自信的人，愈是覺得自己能把握全局。

    收秦地，集權(quán)柄，平西北，納后宮，她把一個帝王長久要做的事，在一年半之內(nèi)，全部做完。不能不急，她當(dāng)知，自己沒有那么些時間。

    而正因為做得急，才不能面面俱全。

    “如今，戶錦的南軍已經(jīng)換防回來，他有十萬南軍，自保，亦不是問題，他是南軍主帥，率將士，亦可保住京畿?；食抢?，有藍(lán)墨亭，我亦放心。前朝，慎言是閣臣首相，有他在，當(dāng)保新政二十年不變。只要新政運(yùn)行平穩(wěn)，天下歸心，他在前朝，就無虞?！?/br>
    “天雨身份超然。將來戶錦還是把軍權(quán)吧，天雨，有師門昆山為后盾，可輔助慎言監(jiān)國了?！?/br>
    劉詡娓娓而談，竟是把將來的事，都想妥當(dāng)了。

    云逸注意的聽著，沉吟不語。

    “就連朕的那些侍君，在前朝皆已經(jīng)站穩(wěn)腳，因材而用，并不辱沒了他們。將來戶錦緩緩地下諭，一個個地放了，就好?！眲⒃倽瓭π?，歉道，“……唯有揚(yáng)兒。我心悅于他，卻沒能給他找好一條立身之路。他身份微妙，軍中，前朝，皆不能去。秦地……我倒是想過，可那是征服之地，沒有三代，哪能順利歸于齊的版圖？何況還有真假太子的牽絆……”

    “如今唯有西北……他與郡主是舊識，又與西北有緣。此去天高地遠(yuǎn)，他化名飛白，自可放開襟懷，一展才干……”劉詡心里微微刺痛，若有可能，留他一輩子在臨淵，竟成最安定的去處了?？涩F(xiàn)在的自己，竟連這樣的一隅，也不能給他保住了。

    “陛下自己有可打算？”云逸緩聲問。

    劉詡沉了沉，淡淡笑道，“明日，送揚(yáng)兒到祈縣，尚老俠會接手他，帶往西北。到時，云帥同朕一同返京?！?/br>
    原來這就是云揚(yáng)方才那樣惶惑的原因。遠(yuǎn)走西北，又有尚昆坐鎮(zhèn)。縱使劉詡在京城有個什么，云揚(yáng)也是回不來了。這一別，竟是再不能京城相聚了。云揚(yáng)當(dāng)然是又急又痛。

    云逸看著火堆，跳動的火苗，忽明忽暗。

    劉詡一席剖心之言后，便沉默。

    許久，云逸淡淡挑起眉峰，“之前的，臣是聽明白了。敢問，然后呢？”

    劉詡眸色幽深，“然后？”她挑了挑眉，眼里晦暗不分明，“朕猜想，云帥今日既仍稱朕為陛下，便是心里也舉棋不定呢?！?/br>
    云逸并未否認(rèn)，“是，臣是未曾決斷過這樣的事。也不愿因此變故，敗壞了大齊剛有的繁盛?！?/br>
    劉詡眼里亮光一閃。果然是個赤誠又坦率的人。

    “……不過，劉嗣能傳信與我，也能傳信于別人。”云逸眉皺更緊。大齊，不止他一人手握重兵。

    劉詡點(diǎn)頭。這是秘密，自然不能傳于太多人之口，方有牽制的效力。但重要的人物，還是要通知到的，比如云逸，比如老王劉肅。

    “老王遠(yuǎn)在西南，且年事已高，縱使趕回來，還要一陣。”劉詡平靜道，“就以老王到京為期，朕可稱病，然后不治?！?/br>
    死遁。云逸明白她的意思。

    死遁，她還可去西北找云揚(yáng)去。雖然永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但她將自己這個人，賠給了云揚(yáng)。

    她話說完。周遭一片安靜，只有火畢畢剝剝的聲音。

    良久，云逸忽地抬目，眸子里，閃著銳利。

    “陛下既登九五，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能一攬皇權(quán)，令朝中以新替舊，新政上令下達(dá)，滿朝歸心……”云逸唇角微微翹起，一字一頓，“臣以為，您這樣的智計和胸襟，不會是這般，束手待斃之人?！?/br>
    劉詡眉梢微挑，看著云逸。

    兩人隔火堆，對視良久。劉詡松下目光，垂目緩緩飲了口茶，笑嘆，“云帥真是最了解朕的人啊。”

    這一個大局，她是求生，不是求死。只是局勢總在幻變，中間瞬息就有變數(shù)。她雖掌控了全局，只是連她也無法預(yù)計，最后被網(wǎng)在其中的，還是不是最初想定的那幾個人。

    劉詡平穩(wěn)地坐在云逸對面，親自將一盞茶遞給云逸，微微翹起唇角，“云帥目光真銳利啊?！?/br>
    兩人相對飲茶，各懷心事。

    好一會兒，劉詡道，“一路上，朕與揚(yáng)兒討論過子嗣的事?！?/br>
    云逸抬目看她。

    “朕，畢竟不姓劉。雖教養(yǎng)在皇家，終不愿做竊國的人。雖然不至于束手待斃，但最終，仍是要?dú)w政的?！眲⒃偟α诵?。

    云逸眉動一下，她能想到這一步，倒是讓一些人心安不少。

    “敢問陛下日后想歸政于哪位劉氏后裔？”

    “人選有二。”劉詡言無不盡，“其一，戶錦所出。他母族是皇室中人。雖是外祖，但幸好這是大齊，母族與父族的血統(tǒng)同樣重要，他既有皇家血脈，朕當(dāng)為他留一子嗣。無論男女，皆為儲君。如果孩子天姿不俗，當(dāng)是幸事，如果差了些，還有他父侍們，亦有云帥，到時，南軍和北軍齊心，當(dāng)保大齊不致衰落?！?/br>
    云逸笑笑，“理雖不俗，但血脈上，確有些牽強(qiáng)。”

    劉詡不以為意，接著道，“其二，是廢皇叔劉執(zhí)所出。”

    云逸倒沒料到，一愣。

    劉詡笑道，“廢皇叔，被朕圈禁，在行宮里，美女環(huán)繞，這兩年間，已經(jīng)替他孕有子嗣。估計若他老當(dāng)益壯，以后還會有。他深居行宮，子嗣血緣有目共睹，眾人當(dāng)無疑問?！?/br>
    云逸感嘆，沒想到她早在平叛時，便想到了這一層。

    “只是他罪責(zé)深重，無法再授封。有子，當(dāng)過繼給中宮?！眲⒃偟a(bǔ)充。

    云逸啞然失笑，好打算，卻無懈可找。

    “借腹懷子，朕深受其害，亦受其益。”劉詡牽了牽唇角，很澀，“誰說必借女子之腹，朕偏要借男子血脈，衛(wèi)道士們，看稚子臨朝，中宮聽政，當(dāng)沒話說了吧。到時，朕卸了任，也算是一身輕松，也不欠他劉家什么了。”

    她把話說盡，側(cè)過臉，呼吸難平。

    云逸亦沉默。眼前這女子，身形單薄，面容堅定。雖貴為一國之君，卻連身世都追溯不著。親生父母，亦撲溯迷離，她竟是如此無奈的人。

    當(dāng)下，他無法再說什么。

    他是武將，不是詭譎的政客，他只看最直接的后果。只要大齊中興，只要民眾不再做無畏的犧牲。為著那高高在上的寶座，他不愿再看到殺戮成狂血流成河。她正是料到這一點(diǎn)。所以，他一出言試探，她便坦然認(rèn)了。甚至許下了十幾年后的還政。一席話，有理，有情，讓人無法辯駁。

    云逸一口飲盡杯中茶。

    這一夜，她智計高明，以退為進(jìn)，當(dāng)是勝了。她不僅爭取到了南軍支持，而且還把大齊元帥拉到她的陣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