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jié)
艾麗和她們在花園中漫步了一會兒,也看出聽瀍公主其實已經(jīng)累得不想走了,老實說,她和幾位公主實在脾氣不合,更別說她們身邊跟著的這些仆婦侍女一個個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如干脆給大家一個臺階,她們可以休息,她也不用再努力維持禮貌,大家都輕松。 于是艾麗提議,“殿下在蘇芳的行館中也有一座花園迷宮,大家經(jīng)常在飯后比賽誰能最先到達迷宮中心的亭子,既然這里的花園也是座迷宮,不如我們也來場比賽?” 聆瀧公主一聽就興高采烈,立刻積極響應,“好啊,好??!” 她本來還想提議,既然是比賽,不如設個彩頭,還往艾麗頭上的雙翼鉆冠上看了一看,她年紀幼小,是她父母的獨女,雖然她封地現(xiàn)在被占領(lǐng)了,她也寄人籬下,可是她父母早未雨綢繆,留下了大筆的錢和人脈,老王叔又對她非常寵愛,她花錢又一向大方,所以在王府人緣頗好,云山花房是她經(jīng)常來的地方,迷宮中的路徑她早就熟了,所以艾麗一提出比賽她就興高采烈贊同,隨即又想到賭個彩頭,大家身上都有首飾,就算互相交換,誰也不吃虧,也算增進淑女之間的友誼了,可她一看身旁的聽瀍自從艾麗提出比賽的建議之后就用扇子半掩著面,要笑不笑的,心中不由一凜。 聆瀧公主馬上又想到,誰知道這鉆冠是不是親王殿下特別為艾麗買的,如果艾麗輸了……然后她立刻又想,哎呀,這可不行,我還是太嫩了,和親王殿下的寵姬比賽,我怎么能贏呢? 聽瀍這壞蛋小碧池肯定又在打什么壞主意要害我,哼,窮要飯的還總想要擺個公主的譜呢,也就是老王叔看她可憐才收留她,還總勸我好好跟她相處。不行,待會兒進了迷宮,我就退出來,說自己也累了,暫時休息休息再說,我要跟聽瀍這小碧池在一起,看她有什么花招。 她打定主意,笑瞇瞇地看著艾麗和聽瀍。 聽瀍公主先對艾麗笑一笑,再微微屈身行個禮表示謝意,這才說,“好啊,別看王叔這座迷宮花園很小,而且起點就是終點,但要是走岔了路,可要走很久的……”她用詢問的語氣問艾麗,“艾麗小姐,您是第一次來,不如,我讓我的侍女陪著您一起走?” 艾麗連這兩位公主都懶得應付,怎么會同意讓一個不認識的仆從跟著自己,當下就委婉拒絕了。 聽瀍公主又笑了一笑,不以為意,讓艾麗和聆瀧先進迷宮,“別看我比你們進去的晚,我要先想好怎么才能最快地走出來,等我的路徑都籌劃好了才進去,這叫胸有成竹?!?/br> 聆瀧哈哈一笑,對她的侍女說,“既然艾麗小姐不帶人進去,我也自己來吧!你去竹山那邊的冰室,讓人送來些冷飲?!彼氖膛袀€禮就走了。 艾麗知道聽瀍是要先休息會兒,也不是真心要跟這兩位公主比賽,和聆瀧一前一后走進花園迷宮之后,不久后遇到一個岔路口,就和她反向而行。 她在花園中隨意漫步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花園中心那座小山上的飛瀑不管從哪個方向看,看到的景象都是極為相似的,想來如果可以從鐘頂鳥瞰,就能看到山頂?shù)钠俨急环殖闪撕脦坠?。冷泉流珠碎玉般奔涌而下,水霧縈繞著翠玉般的枝葉花草,就仿佛是行走在一卷山水畫中——艾麗見過的那些山水畫還沒有這么漂亮的呢。真是不負“云山”這個名字,小小一座假山看起來居然很有些名山大川的氣質(zhì)呢。 這座花房里除了花木,還在水潭里養(yǎng)了游魚,花枝之間還有蝴蝶和小鳥,碎石子鋪就的小路兩邊都是山壁卻絲毫不覺仄逼,每走幾步景色就會一換,或是一塊上面長滿綠苔的奇石,或是一座形態(tài)天然的小潭,或是從崢棱石叢中蜿蜒流下的小溪,溪邊還有美麗的花朵,靜靜走在其間,只能聽到瀑布飛濺,流水潺潺,山壁上溪流涓滴敲打,其中偶爾幾聲鳥鳴,空氣清涼新鮮,恍然間似乎真的是行走在山間,而不是置身于王府中的花房。 艾麗又沿著碎石子小路隨意漫步了一會兒,四肢、臉龐同時感到?jīng)鰵庖u人,頸后的寒毛一根根豎起。她停住腳步,心中猛然生出一種“這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的危機感,急忙雙手握在刀柄上,將背轉(zhuǎn)向一座長滿綠苔的假山石,以免背腹受敵。這座假山石呈三棱柱形,正好可以讓她隱身在山石和另一塊石壁之間的凹槽中。 她做出這種防御性的姿態(tài)之后,才對自己心中突然而來的這種警覺感感到奇怪,這里是老王叔的府邸,王府中有守衛(wèi),更何況,還有朱理的護衛(wèi),但她還是順從本能全神戒備。 她抬頭看了一眼花房頂部,陽光透過鐘形的玻璃房頂向花園迷宮的一角灑落,四周除了各種水聲并沒有其他任何聲音。 她心中稍微安定一點,但又感到疑惑,這種危機感究竟從何而來? 就在這時,她聽到前方轉(zhuǎn)角處傳來一陣踩在濕潤的碎石子上的聲音—— 艾麗的心猛地跳動幾下,從這腳步聲聽,來人應該是一個健壯男子,絕對不是兩位公主或是她們的侍女中的任何一個! 來的人,會是誰? 第171章 割裂 這人究竟是誰? 不管來的是誰,她都不會怕! 艾麗握緊雙刀刀柄,從自己隱身之處跳出來,右腳一滑,身體轉(zhuǎn)了個弧度,轉(zhuǎn)到山石的另一邊,正對來人! 可是—— 她一看到來人是誰,要抽出雙刀的雙手僵住了,不僅是她的雙手,她整個人,每根發(fā)絲,每個細胞,都僵住了。 時間仿佛在她見到那個人的那一秒鐘靜止了…… 她置身于玻璃鐘罩般的云山花房,可耳朵里卻仿佛聽到了一陣雷鳴。 她整個人如遭雷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或者,她的精神上確實遭到了雷擊,將她的神智與rou體分離,讓她無從思考,不能思考,只能呆呆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個人。 不管隔了多久,不管是夢里還是在她的記憶里,她一直既想要忘記這個人,但又怕自己會忘記他。 她想象過他再次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情形么? 想象過。 最初他離開的那段日子,她每天都會無數(shù)次想象著,也許某一天,他會像他離去時那樣突然又重新降臨這個只有她一個人的星球。 后來還想象過么? 依然想象過。 不僅想象過,還夢見過他。 很多次。 而夢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即使不是自然人,夢依然和所有自然人一樣,是不受自身控制的。 每次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快要完成對他的遺忘時,或者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再想起他時,她就會突然夢到他。 可怕的惡夢,不愿醒來的美夢,邏輯不通的夢,分不清是回憶還是夢境的夢……這些夢,仿佛是她大腦中的某一部分,在頑強地告訴她,提醒她,不要遺忘。 她不久前,還對自己說過,再也不要去想關(guān)于這個人的任何事也再也不用去想他。 可這樣勸告自己,正是因為明明知道自己無法不去想到他。 畢竟,他曾經(jīng)就是她的幾乎整個世界啊。 所以,真的再見到他的時候,她像是被一道閃電擊成了無數(shù)塊碎片,每一塊她的碎片都反射著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回憶,激烈的,平淡的,痛苦的,甜蜜的……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忽然覺得兩頰上各有一道冰涼的痕跡。 她記得他曾說過,眼睛一動不動地睜著,一直睜著,睜得太久了,就會流出眼淚。 確實如此。 艾麗吸一下鼻子,無意識地眨動眼皮,她的心神從極度的震驚中稍微恢復了幾分清醒,她想要叫出他的名字,可是她的嘴唇和下巴哆嗦了幾下,發(fā)不出聲音。 她的眼睛被淚水模糊,可是她能看到他也在細心地看著她,他的眼睛依舊是那種她找不出形容詞的海藍色,說不清究竟是該算是綠色,還是藍色的那種顏色,他看著她,顯然也很激動,但他卻不像她這樣驚訝,似乎早就預料到會在這里見到她。 艾麗在心里大叫著,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心中大叫了些什么。 她緊緊攥住雙刀的刀柄,背脊顫抖了幾下,終于,向后退了一步。 “艾麗……”他輕輕呼喚她,向她又走近一步,他抬起右手,似乎是想要撫摸她的頭發(fā)或是臉龐。 她聽到他的聲音,她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到夢中也常常聽到的聲音——不,這不止是他的聲音,這是他呼喚她名字的聲音!這個名字,第一次被一個人喊出來,就是這樣的聲音。而她,第一次聽到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唯一能夠聽到的除了自己之外的聲音,就是這個聲音。 她閉上眼睛,熱淚紛紛從眼眶中流出來。 憤怒、思念、懷念、痛苦、心酸混雜著過去種種艱辛但甜蜜的回憶充斥在她胸腔中,形成一股難以抑制的氣團,幾乎要在她胸中爆開,這團熾熱的氣體隨著她的呼吸上涌,堵在她喉嚨里和鼻腔里,讓她不得不微微張開唇呼吸,她極力想要讓自己表現(xiàn)得堅強、平靜甚至是冷漠——就像她無數(shù)次在自己設想中兩人再次相逢的場面一樣,可是,她做不到。 完全做不到。 因為,因為這個人是雷安啊…… 她聽到自己的鼻子中發(fā)出一個類似抽泣的響聲,然后,全身的每一塊肌rou都在輕微發(fā)顫,她睜開眼睛,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比她記憶中的要消瘦一點,英俊臉龐被曬成了古銅色,他的眼角已經(jīng)開始有細細的紋,可他看她的眼神,他對她微笑的樣子,就和他離開之前回首看她那一眼一樣,充滿了愛慕和憐惜,非要說有什么不同的話,就是這眼神現(xiàn)在含著深深哀慟。 你為什么要難過呢雷安?是你拋棄了我啊…… 艾麗這么想著,心里酸澀無比。 他的手終于還是落在她臉龐邊上,他的指尖順著她臉頰的弧度輕輕滑下,然后,他用拇指抹掉她眼框下的淚痕。 他碰到我了。 雷安碰到我了。 艾麗猛地又閉上了眼睛,更多的淚水從她眼里流出來。她迅速睜開了眼睛,側(cè)首避開他的手,緊緊咬著下唇里面rou,她后退一步,仰起頭,聲音顫抖,“你為什么來?” 雷安短暫地沉默了一下,沒有回答,然后,他反問她,“艾麗……你愿意跟我走么?” 艾麗的口腔里這時已經(jīng)彌漫血腥,疼痛讓她清醒,讓她冷靜。 她急促呼吸兩下,望著雷安,啊,依舊英俊得讓她心碎的雷安…… 他問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他竟然問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口腔中一片鐵銹味的腥甜,她聽見自己回答,“我不走?!?/br> 她停了一下,像是要補充理由似的又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br> 她轉(zhuǎn)過頭,盯著小路另一邊的山壁,諷刺似的說,“你是來營救我的么?”她握緊雙刀,雙手拇指一動,雙刀無聲出鞘,她盯著系刀的朱紅色帶子說,“我已經(jīng)不需要誰來營救了。我已經(jīng)學會自己保護自己了?!?/br> 她說完這些話,像是終于為自己積攢了足夠的理由和勇氣,一點一點,把頭轉(zhuǎn)過去,直視著雷安,一字一句說,“我不走。” 說這句話時,艾麗突然想起,雷安說過,對著太陽盯著看,眼睛會刺痛,就會流淚不止。 她明明沒有看著太陽,可是雙眼卻依舊刺痛,流淚不止。 雷安伸手握住了艾麗的雙手,他的手還是那樣大,可以把她的拳頭握在手心,他的體溫和氣息都和她記憶里的一模一樣。這時艾麗才想到,人類的五感記憶中,嗅覺才是最長久的。 一個星球,兩個人,幾百個同室相處的日夜,他給了她最初的關(guān)于人、關(guān)于世界、關(guān)于這個宇宙的印象。 什么叫做銘心刻骨? 這就是。 她想要掙脫他的雙手,向他證明她早就不是當初那個需要他保護的小女孩了,甚至有一部分的她想要立刻揮刀,把雪亮的雙刃扎進他的胸口里面!讓他guntang的鮮血噴濺在她臉上眼前!可是,她哭了起來,哭出了聲,她搖著頭,不斷吸著鼻子。 她從前想象過許多許多和雷安再度不期然相遇是情形,沒有任何一個和現(xiàn)在的情形相似。 她的心里充滿了憤怒,他怎么能這樣?他怎么能這樣? 我是有感情的??! 他難道不知道么? 他怎么能這樣?! 他為什么要這樣? 什么叫反復無常? 這就是! 雷安像以往安慰她那樣抱著她,輕輕拍拍她的后背。 在制作青霉素失敗時他這樣安慰過她。 在她骨折時他這樣安慰過她。 在她和他在自由市的地下拍賣場重逢時他這樣安慰過她…… 不過,這一次,他抱著她,她的身體在顫抖,他的身體也和她一樣,在輕輕地、不斷地顫抖,他的聲音也因為激動而發(fā)顫,“艾麗,別哭。聽我說,你留在親王身邊會很危險……” 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