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老的人越講求落葉歸根，越不愿意往外跑。

    “只是春兒呀，咱們冷不丁在市里買個房，要是讓別人知道了可怎么整？”

    錢寡婦的顧慮跟何鐵林一樣，受不得審查啊。

    秀春想好了主意，低聲對錢寡婦道，“奶，其實我已經(jīng)給我娘拍過電報了，對外我就說是去我娘那兒跟她一塊過，至于去合作社開遷出證明，我就說我娘在澤陽，辦事人員也不會跑到澤陽挨家挨戶查證，只要生產(chǎn)隊這邊不跟他們說就行了?！?/br>
    聞言，錢寡婦不住點頭，“好，好，這樣好，跟你大伯也說你是去南京，別跟他說是在澤陽，你大伯那個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嫉妒心太重…”

    這點秀春同意，除非她是傻了才跟孫有銀說實話。

    趕在中學(xué)開學(xué)前，秀春抓緊了時間，先去孫有銀家開證明，借口她跟錢寡婦已經(jīng)商量好，就是去南京宋乃娥那兒，以后跟她一塊生活。

    “啥？春兒你要去南京？”孫有銀不免驚訝，隨即道，“你走了之后，你奶以后咋辦？”

    秀春不在，孫有糧不在，以后老太婆可不就要賴上他了嗎？！

    第54章 17號一更

    說實在的，秀春想去哪兒，孫有銀不在乎，別說去南京了，就是去北京，她愛去就去！跟他沒多大關(guān)系！

    可錢寡婦留在家怎么整？！

    少了秀春照顧她，瞎眼的老太婆頂多能自己燒頓飯，洗衣裳沒法洗，干活干不了，而且身上毛病還多，一旦犯病了，那真是躺在床上跟癱瘓一般，還少不得要花錢去給她看?。?/br>
    孫有銀能想到的，高淑芬也不傻，自然能想到這一層面，不客氣的對秀春道，“春兒，我這人說話直，你別不高興，你奶可是有三個兒子，你爹走的早就算了，你三叔壓根不cao心家里，等你再去南京，那可就剩咱家了，以后老太婆的吃喝拉撒可是大事，憑啥讓咱家一個cao心？”

    瞧瞧高淑芬這話說的，好像以前都是她家在管錢寡婦一樣！

    這些年錢寡婦吃喝拉撒睡，哪樣不是秀春在照料，怎么沒聽高淑芬主動提要三家都管？！

    奉養(yǎng)老人這種事，全憑的是良心，不能比，秀春也不想跟他們比著干，如果是那樣，那她跟高淑芬有啥區(qū)別？

    思及此，秀春道，“大伯大娘，我也沒說我不管我奶啊，三叔怎樣我管不著，我來找大伯，一來是開證明，二來要跟你商量我奶的事，我決定把我奶一塊帶著。”

    聞言，孫有銀掏了掏耳朵，確定自己沒聽錯之后，面上頓時帶了笑，“春兒呀，你可真是個好孩子，你奶沒白養(yǎng)活你！”

    秀春呵呵笑，“大伯，你也知道，等我把戶口轉(zhuǎn)到城里，就是吃商品糧了，一個月二十七斤的口糧標(biāo)準(zhǔn)，最多只夠我一個人吃，再養(yǎng)我奶就困難了，所以我想跟大伯打聽下，我把我奶帶走之后，隊里還能照常給我奶分糧食嗎？”

    孫有銀還當(dāng)是啥大事，當(dāng)即拍案道，“只要你奶一天是大墳前生產(chǎn)隊的戶口，就有糧食分，這點你不用cao心了，你想帶你奶走，只管帶走吧，年末分糧食的時候再回來，其他的事我來解決?！?/br>
    真要這樣，那再好不過！

    秀春按捺住心中的歡喜，又試探著問了句，“那何鐵林…他怎么弄？”

    孫有銀兩眼一瞪，反問道，“咋地？你還想把他也帶走？那不成，這個念頭你想都別想，不可能，不可能，勞教一天沒結(jié)束，他哪也不能去！”

    秀春不禁可惜，接著道，“我跟我奶不在家，那就讓他幫忙看個門，雖然沒值錢的東西，總得住個人在里面養(yǎng)人氣不是！”

    關(guān)于這點，孫有銀倒是沒啥意見，擦洋火，點煙抽了一口道，“房子是你的，你愛讓誰住就讓誰住?！?/br>
    從孫有銀家出來，秀春拿著證明又馬不停蹄去了趟公安局在合作社的辦事處，不大的辦公室里坐著一位中年干事，面黃肌瘦，不知道是不是沒睡好，瞧著一點精神都沒有。

    秀春敲了敲門進(jìn)去，把戶口本還有證明全擱在中年干事的辦公桌上，對中年干事道，“我要開戶口遷出證。”

    中年干事沒吱聲，先上下打量了秀春一眼，而后又拿起戶口本和生產(chǎn)隊證明，前后翻了翻，問秀春，“孫有銀是你什么人？”

    “我大伯?！毙愦豪蠈嵉?。

    中年干事點點頭，指了指他對面的木凳，讓秀春坐，“為什么要把戶口遷走？”

    秀春道，“我爹是孫有田，早年得肺癆去世，我娘后來改嫁，年前回來要把我?guī)У剿莾?，我大伯還有我奶商量之后都同意我把戶口遷過去?！?/br>
    中年干事雖然不認(rèn)識秀春，但孫有銀他認(rèn)識，經(jīng)常一塊開會，孫有田他也聽說過，早年確實是因為肺癆去世…

    了解緣由后，中年干事從櫥柜里翻出戶口遷出證明，對秀春道，“知道你娘那邊的具體地址嗎？戶口遷移是定向遷出，你既然要去投奔你娘，那遷出地址就必須寫你娘戶口的詳細(xì)所在地?！?/br>
    宋乃娥的具體地址秀春不知道，可她新家的具體地址她清楚的很，麻利的報上，“澤陽市勝利路亞麻胡同…”

    秀春報地址，中年干事一個字一個字的寫，寫完之后給秀春看，確認(rèn)無誤之后，拿起公章就蓋了下去。

    咔一聲。

    秀春從未覺得這個聲音如此悅耳，有了這份戶口遷出證明，等于是成功了一大半，明天再去市公安局辦理新戶口，以后她就是吃商品糧的人啦！

    從合作社出來，秀春步履輕松的往家趕，回到家就立馬把事跟錢寡婦說了遍，錢寡婦連聲道好，笑瞇瞇的問秀春，“春兒，我真能跟你一塊去市里？”

    秀春也開心，笑道，“能！當(dāng)然能！我都跟大伯說好了，只要奶你的戶口還在大墳前，大伯就能讓你分到糧！只是奶你可別說露嘴了，隊里人要是問到，你就說是跟我去我娘那兒了！”

    錢寡婦不迭點頭，“放心，這個我知道，絕對不說漏嘴。”

    其實錢寡婦可以說是非常依賴秀春的，她嘴上說不去拖累秀春，其實心里還是想跟著秀春，眼下聽秀春說了糧食的問題，簡直樂得不知該說啥好了！

    “春兒，那咱們把家里的東西都先收拾了，啥時候去？”

    說話間，錢寡婦就要下炕去收拾行李，被秀春一把按住，扶她重坐上炕，“奶，你急啥，今天是來不及了，東西我來收拾，一趟弄不完就弄兩趟，你啥也不用cao心！”

    錢寡婦樂呵呵的哎了一聲，聽秀春的話，不給她添亂。

    棉床被物、鍋碗瓢盆、衣裳鞋…家里看著空蕩，可真要收拾起來，要收的東西還真不少，秀春把該打包的東西都先打包了，明天先帶一部分東西去市里，等戶口落下，秀春就趕馬車把錢寡婦還有家當(dāng)連夜拉過去。

    快傍晚的時候，老地主從鎮(zhèn)上回來了，一進(jìn)屋，瞧見已經(jīng)打包好行李，愣了下，“丫頭，這么快就辦好啦?！?/br>
    眼見秀春要走，他還真舍不得啊。

    秀春哎了一聲，“爺爺，我想帶你一塊，大伯說你一天沒勞教完，就哪兒也不能去，上頭管的嚴(yán)?！?/br>
    這點何鐵林早就料到，并不以為意，笑道，“把你奶帶去就行啦，回頭我想你們的時候，就去市里看你們！”

    “爺爺…”

    何鐵林?jǐn)[擺手，不欲多說，準(zhǔn)而道，“快燒飯去，給我燒點紅燒rou，在鎮(zhèn)上歇了一夜，滿文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快把我憋屈死啦，酒還有嗎，我得先喝點酒！”

    這點秀春能滿足，家里除了糧食，其他能吃的東西秀春都沒動，全收在了櫥柜里，鑰匙給何鐵林，“爺爺，我已經(jīng)跟我大伯說過了，你就安心的住在這里，我會?；貋砜茨愕?，啥東西缺了就告訴我，我來添。”

    何鐵林收下鑰匙，不跟秀春客氣，“多給我備點rou就成啦！”

    轉(zhuǎn)天天不亮，秀春就去了市里，到市區(qū)的時候，天還早，除了國營飯店，其他單位都還沒上班，秀春先把部分行李送去她的新家，而后如同老馬一般，在大街小巷溜達(dá)。

    到火車站旁邊的國營飯店，秀春摸摸肚皮，把她從黑市上弄到的糧票拿出來，準(zhǔn)備進(jìn)去飽餐一頓。

    還沒進(jìn)飯店，迎面從里面走出一位中年婦女，雖然穿著樸素，但很有氣質(zhì)，走起路來也是腳下生風(fēng)，神采奕奕。

    秀春瞧著有點眼熟，不覺多看了兩眼，然后就注意到了異常，一個男人從中年婦女身旁而過，‘不小心’撞了中年婦女一下，低聲道歉后，快步離開，秀春丟下一句，“大娘你看看有沒少東西，原地等著別走，我去去就回。”

    說完，拔腿飛速追小賊而去。

    許淑華一摸口袋，身上的九塊多錢沒了。

    天剛方亮，大街小巷行人稀少，任憑小賊東竄西藏，始終無法擺脫秀春的視線，終于在一個死胡同里，小賊兩年多前被個小丫頭放倒的地方，再次栽了大跟頭。

    秀春哪還能記得兩年多前的小賊模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回旋踢，又一個飛踹，小賊撲在地上欲哭無淚，相同的地方，相同的被打成狗吃屎，他上輩子到底是造了啥孽啊，這輩子讓他專門碰上厲害角色，難不成是武林高手都匯集到澤陽了么…

    從小賊手里搶回了錢，秀春不解氣，又踹了一腳，這才原路返回，瞧見中年婦女端著飯盒還在原地，忙加快腳步走到中年婦女面前，遞給她錢，“大娘，你看看是不是這些?！?/br>
    許淑華接過錢，看也不看，樂呵呵的問秀春，“你是春兒吧，我是苗苗的mama呀，我們在你外婆家見過一面，你不記得我啦？”

    秀春恍然大悟，年后大舅媽生了孩，許淑華也過去看望，只是當(dāng)時來看大舅媽的親戚特別多，秀春就跟許淑華打了個罩面，加上許淑華和陳秋實走的早，秀春連話都沒跟他們說上一句。

    “來市里玩？走，去我家坐，苗苗這會兒估計還沒起。”

    說話間就挽上了秀春的胳膊，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把秀春往她家?guī)А?/br>
    秀春本來想找個合適的機(jī)會再正式拜訪陳學(xué)功父母，眼下實在架不住許淑華的熱情，就跟著她一塊去了市醫(yī)院家屬區(qū)。

    才六點，陳學(xué)功確實沒起，陳秋實在后院里看報紙喝茶，聽見門口傳來動靜，收了報紙進(jìn)屋。

    “老陳，快擺碗筷，家里來客人啦，老陳我跟你說啊，今天我可倒霉了，買個飯碰到偷錢賊，得虧了建國他外甥女…”

    “春兒，叫人，咦…老陳啊，咱們這關(guān)系，春兒該叫你什么好？”

    不等陳秋實回話，許淑華就自言自語道，“春兒都喊我大娘了，那就喊大伯吧，快，春兒，叫大伯…”

    秀春憋著笑，有點明白陳學(xué)功話嘮的本事是遺傳誰了，分明就是遺傳到他mama的精髓。

    秀春依言道，“大伯好…”

    “好，好，你也好。”陳秋實農(nóng)民子弟出生，爬到今天實屬不易，沒什么架子，招呼秀春坐，準(zhǔn)備吃飯。

    廚房的鐵皮爐子上咕咕煮著小米粥，許淑華從飯店里買了包子、糍粑還有米餃，盛到盤子里，秀春幫忙端上飯桌，陳秋實忙著調(diào)醬油醋。

    陳學(xué)功打著哈欠開門從房里出來，迷眼往衛(wèi)生間走。

    “苗苗哥早！”

    陳學(xué)功人都進(jìn)衛(wèi)生間了，以為自己得了幻聽，又倒退出來，眨眨眼，確定自己沒看錯，“春兒？”

    秀春笑瞇瞇點頭，“我在飯店門口碰見大娘了?！?/br>
    洗漱完出來，陳學(xué)功挨著秀春坐下，見她只吃包子，又給她夾了一個糍粑，粗玉米粒拌淀粉，在油里炸熟，香味濃郁，是澤陽人常吃的早餐之一。

    “沾點白糖味道更好?！标悓W(xué)功又把糖碟子推到了秀春面前。

    “不用給我夾，我吃啥自己夾就好。”秀春真沒作假，陳秋實夫婦都很和善，沒有讓人拘束的距離感。

    “你多能吃，我還不知道？多吃點，多吃點長rou?！标悓W(xué)功不聽她的，又夾了一個豆沙餡米餃。

    許淑華笑瞇瞇的看，不說話。

    “春兒，大早上的，過來做什么？”陳學(xué)功道。臭小孩經(jīng)常偷摸干事，當(dāng)他不知道是吧，她要是敢說是來玩的，他指定敲她腦袋。

    秀春看了看陳學(xué)功，又望向陳秋實夫婦，決定實話實說，以后她長久的住在市里，難免經(jīng)常碰面，現(xiàn)在不說明白，讓他們東猜西猜反生魑魅。

    秀春把她從碰巧得知老裁縫去上海，到買下房辦遷出證明都說了遍。

    陳學(xué)功聽得瞪眼，他就知道這臭小孩不老實，屁大點的小孩盡干大人都不一定敢干的事！

    許淑華拍了拍手，對陳秋實道，“老陳，有句話雖然不貼切，但我還是要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你看春兒，再看咱們苗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這么大人了還在叫我cao心…”

    許淑華數(shù)落起來就沒完，秀春聽的咧嘴直樂。

    陳學(xué)功干瞪眼，忍不住打斷許淑華，“媽你說的人肯定不是你兒子。”

    陳秋實出來打圓場，“老許，好啦好啦，苗苗要面子，當(dāng)著春兒的面就別數(shù)落他啦，破壞好形象?！?/br>
    “咳咳…”陳學(xué)功差點沒給嗆死，他爸這補(bǔ)刀補(bǔ)的，殺人于無形。

    陳秋實轉(zhuǎn)而又道，“春兒呀，黑市那地方以后還是少去為妙，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時局不好的時候，咱還是小心點?！?/br>
    秀春乖乖點頭，聽從教誨。

    許淑華不贊同道，“迂腐！老陳你怎么不想想，春兒沒工作，生產(chǎn)隊干一年都分不到多少錢，再不想點辦法，讓春兒跟她奶喝西北風(fēng)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