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棲半睜開眼，搖了搖頭。裴嬈見狀，撇了撇嘴也就再不說話。

    馬車在城郊同文書院停下，大膺尚文，女子也有專門的學(xué)文館，不論貴賤，年過十六結(jié)業(yè)后還能再考更高的學(xué)府。沈棲這身子今年就只有十五歲，被接回京都后就被安排進了同文書院讀書。

    裴嬈剛下了馬車看見站在石獅子前頭的邵寶顏，走過去招呼道：“你怎么在這站著？”

    邵寶顏拉著裴嬈的手，又看了一眼跟在她后頭的沈棲，“秦幼春又被人捉弄了，文薏郡主帶了人在里頭，咱們還是緩緩再進去。”

    裴嬈眼中閃過厭色。

    邵寶顏問沈棲：“你昨兒的題冊都做了么？”這話說完見沈棲臉上浮過尷尬，她才意識不妥，吐了吐舌頭。“我也是怕你再被罰。”

    這位內(nèi)閣邵學(xué)士家的小姐一貫心直口快，沈棲并不討厭。只是剛才提到秦幼春和文薏郡主兩個她都不喜歡，沒那心思參合進去，也就只跟著這兩個人站著。

    過了會，裴嬈跺著腳嬌聲道：“這要等到什么時候去，就算她是郡主又怎么樣。”撂下這話，就甩開了邵寶顏握著她的那只手，一個人往里頭去。邵寶顏從來都是跟她形影不離的，也快步跟了上前。

    沈棲里頭裝著旁的事，正好湊了這個時候同她們分開了單獨去辦。同文書院里頭她也摸了七八分熟，不一會就找到了那個做灑掃活計的小廝。

    那小廝正抱著掃帚倚在墻根前打盹，忽然覺得眼前有黑影晃動，猛一睜開眼看見張湊近了的人臉，嚇得丟了手中的掃帚?！鞍パ桨パ?，嚇死人了！”他一個勁的撫摸著自己胸口，等喘勻了氣才掀著眼皮嚷：“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

    “正好得空，你快說說交代你的事辦好了嗎？”沈棲一心巴結(jié)著那樁事，也不理會他言語無狀。

    小廝扯著嘴一笑，這才又露出油滑的神情，“怎么沒辦好，人已經(jīng)給姑娘找好了，只是……”他故意拖長了聲音，“只是銀子姑娘也早點備下。那邊說了，要先付半個月的工錢。”

    沈棲擰了擰眉頭，“哪里來的規(guī)矩，還沒辦事呢就先想著要銀子了?！?/br>
    小廝卻依舊是笑呵呵回著：“要不是那人手頭緊，哪會接這個事做。姑娘想想，書院里師父的學(xué)問可是一等一，那人要每日給姑娘做堂外題哪是這般容易的，頗要花許多心思呢。”

    有錢能使鬼推磨，若是以往沈棲倒是花得起這個錢請只鬼來推磨?？扇缃袼砩辖y(tǒng)共就五兩銀子，也就只夠請人捉筆一次的?！拔医駜荷砩蠜]帶這么多?！?/br>
    “不妨事不妨事，等姑娘決定下了這樁事，再同小的說也成。”小廝依舊殷勤。

    沈棲轉(zhuǎn)過眼去睨了他一眼，指尖摸了摸腰間荷包，“我怎么知道他做的題好不好？”

    小廝笑著道：“這人也是這里的學(xué)生，怎么會不好。”

    “那也不一定，我得先瞧瞧他的本事才行。”沈棲解開荷包，將里頭的銀子抖在了那個小廝的掌心，“我先試一天瞧瞧?！?/br>
    “這……也成?！毙P顛了顛銀子就塞進了袖子里頭，“姑娘下課后把題冊留在桌案的抽屜里，等明日來的時候題冊就做滿了?！?/br>
    沈棲心中起了狐疑，問道：“你知道我是哪個班的？”

    “這書院里頭的人，小的各個都認識。”小廝心道新轉(zhuǎn)學(xué)來的這位沈姑娘隔三差五的被師父點名留堂，現(xiàn)在整個學(xué)院還有誰不知道不認識的。不過這話說出來怕傷了體面，嘴上打了個轉(zhuǎn)給含混了過去。

    沈棲點點頭，諒他也不敢拿了錢不辦事，估摸時間也快到了就往學(xué)舍方向去，才沒等靠近，就看見門口圍了一大圈人。

    沈棲踮著腳透過人群往里頭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手肘撞了撞近旁站的那個人，“發(fā)生什么了？”

    “……”

    沈棲等了半晌沒聽見回應(yīng)側(cè)過頭去瞥了眼，才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是個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少年，正發(fā)著愣看自己。

    “是新來的蔡師父。”少年收回目光繼續(xù)往著人群中間看去。

    這話音才剛落地，人群里頭往外散開分了條路出來，一個青年男子懷中橫抱了個狀似已經(jīng)暈厥的少女走出。還沒走開多遠，就又被后頭追上的另外一名盛裝少女給攔住了。

    沈棲認得攔人的就是文薏郡主，又看了眼才確定被抱著的就是秦幼春?！斑?，這是英雄救美的戲碼呀！”她從前最愛看戲，家里常年養(yǎng)著的戲班子也是江南名氣蓋天的。這戲碼套路來來回回就那么兩個，沈棲信手拈來就能說兩段。她瞇著眼打量了下那個救美的英雄——清俊儒雅，芝蘭玉樹，相貌氣度都是一等一的。而文薏郡主雖然攔了人，卻臉色緋紅。

    “我猜這三人后頭可有得糾纏了?！?/br>
    身旁的少年一臉詫異，反問：“你是沈棲？”

    沈棲怔愣了下，這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將自己腹誹之語說了出來，頓時有些迷之尷尬，掩飾一般的干笑了兩聲。見少年還在凝視著自己，她又有些擔心是不是剛才那話不敬師長被逮住了要受罰，當即搖頭否認，“不、不是！”

    打鈴聲響起，學(xué)院另幾個師父匆匆趕過來，將圍觀眾人都驅(qū)散了。沈棲飛快進了前頭的學(xué)舍，才剛在自己位置上坐下，邵寶顏就湊了過來?！鞍仆藥ЧP，你知道的……她只用得慣胡墨齋做的?！边@話也不過是支會一聲，說著話手已經(jīng)伸進沈棲的書袋中掏出了紅漆木的狹長筆盒。

    裴嬈在學(xué)堂里自有一伙人處著玩，從來不理沈棲，這會才驕矜著投了目光點了下頭。

    “你干嘛給她？真那么有本事現(xiàn)在自己出去弄套胡墨齋的筆就是了，何必要搶你的來用？”說話的是和沈棲一塊坐在學(xué)舍最末排的辜悅?cè)?，中書侍郎家的老幺女。她原本是這一班中學(xué)問做得最不好的，可打從沈棲來了之后就有了個墊底，自然而然將她歸為了自己一派。

    沈棲還在想剛才的事沒回過神來，神情模樣都顯得呆呆的。

    辜悅?cè)缫詾樗羌木渔?zhèn)國公府不敢吱聲，徑自大方的從自己筆盒中勻出了一只毛筆給她。“先前你去哪了？怎么蔡師父從文薏郡主手下救出秦幼春的時候沒瞧見你？”

    “那個蔡師父是什么人？”沈棲問。

    辜悅?cè)绮豢伤甲h的看著她，“蔡師父鼎鼎大名你竟然不知道？他是首輔蔡大人的獨子蔡勉?！?/br>
    “這樣的身份，怎么……來書院當教書師父了？”沈棲一臉困惑。

    “蔡師父自然是不同平常人，這幾年一直跟著顧大家游學(xué)，聽說這趟回來就不出去了，只等明年開春就要參加會試了?！惫紣?cè)缢偎僬f完，又推了下發(fā)愣的沈棲，示意她今日講課的師父進來了。

    “顧大家？就是寫了那個什么賦、師父讓我們回去背誦的那個人？”沈棲突然一個激靈，才想起來自己昨晚把這事忘了精光。

    辜悅?cè)琰c頭，皺了皺眉問：“你不會沒背吧？”她這話才叨念出，講詩文的李師父站在學(xué)舍前點名?！白蛲碜屇銈儽痴b了顧大家的《紅梅賦》，就請……沈棲站起來背誦一下?！?/br>
    沈棲：“……”

    ☆、第3章 人在屋檐下

    下了課，沈棲為了將今日的題冊留下，磨磨蹭蹭最后一個才走。裴嬈在馬車上等得不耐煩，抱著手臂道：“我今兒就去回了母親，讓她給你單獨備輛車，省得總叫我等?！?/br>
    邵寶顏竟然也在車內(nèi)，從中圓和說：“好了好了，叫師父們瞧見了可不好?！?/br>
    裴嬈算是聽了勸，悻悻打住讓沈棲上了馬車，只是也沒個好臉色。沈棲若是為著這些慪氣才真是跟自己過不去，權(quán)當耳旁風過去了。

    馬車緩緩駛了起來，邵寶顏粘在裴嬈身邊道：“咱們這會過去會不會晚了？”

    裴嬈一直沉著臉，這才稍稍蹙了眉，“不能吧?！?/br>
    沈棲忍不住稀奇起來，裴嬈除了往返學(xué)院跟她同坐一輛馬車，平時恨不得離她遠遠的，怎么這會像是去辦別的事竟也會帶上自己？

    馬車駛進了城中西市，在一家書館門外停了下來，邵寶顏朝掀開簾子看了眼，朝著裴嬈點了點頭，“故紙書齋——就是這兒了。”

    裴嬈卻將視線轉(zhuǎn)向了沈棲，推了推她的手腕道：“你去給咱們買幾樣?xùn)|西。”說著從袖中抽出了一張疊好的紙，又解下了自己荷包。

    分明就是把自己當成了跑腿的，沈棲在那兩人期盼慫恿的目光下接了東西，正想要打開瞧一眼，裴嬈卻給攔了：“你將這東西給掌柜的看就是了，快去?！?/br>
    書齋里頭寬大而黝黑，并不亮堂。頭上頂著油皮帽的小掌柜支著腦袋發(fā)呆，見有客人來也提不起精神，懶懶散散的問了一句：“要買什么？”

    沈棲把疊好的紙條遞了過去。

    小掌柜瞇著眼看了半晌，不客氣的說道：“來得晚了，這上頭寫的就只剩下……”話說了一半彎腰去柜臺底下拿出了一本藍面的書籍，有些破損?！熬椭挥羞@本了，要不要？”

    沈棲接過來翻看了兩頁，心道原來是這等書，怪不得那兩個小丫頭面皮薄要推著她來買?！耙梢?，錢可得少些，書面都殘了。”

    小掌柜冷呵呵一笑，從沈棲手里頭將東西搶了回去，“要不是這樣哪能留到現(xiàn)在？就這獨一本了，非但不能便宜，還要貴一倍。你要就要，不要就算了?！绷滔略捯簿筒还苌驐?，自己支著腦袋又發(fā)呆去了。

    做生意能做得這樣橫的，沈棲還是頭一回見到。

    “姑娘，外頭在催了?！避嚪蛟陂T外探頭探腦的喊了一嗓子。

    沈棲心里頭實在厭惡，丟一塊銀子過去。

    小掌柜嘴角掛著殷勤的笑，這番做成了生意才訴苦一般的念叨道：“這書都緊俏得很，姑娘你要是真不要，可等再等上一個月才能補齊貨。”

    沈棲卻是不大信這話，接過那本藍面書轉(zhuǎn)身出去。裴嬈在車中左右右等，見她回來手里頭里拿了一本，不由皺著眉問道：“怎么就只有這個，還有呢？”

    “掌柜的說只剩下這本了?！鄙驐珜⒑砂f了回去，裴嬈接過時卻也不在意里頭少了多少，埋怨起來：“都怪你，要不是你磨蹭哪會只買到這本破爛的！”

    沈棲眼珠子還盯在裴嬈那荷包袋子上，對里頭的銀子露出渴慕的目光，之前心思一歪就差點要私藏一塊下來。以前的沈棲從不讓銀子沾自己的手，可這會卻覺得她的手會忍不住自己伸向錢袋子。

    真是可恥！

    沈棲別過臉，不再去看。

    邵寶顏連忙道：“不過就面子破了點，里頭還好好的呢。”迫不及待催著裴嬈打開來看。

    沈棲故意問：“這是什么書？”

    裴嬈臉上一紅，羞澀又緊張，“不許問?！币浑p眼緊盯著她就怕被看了書上頭的字，連忙合起塞進了自己的書袋里頭，扭頭對仍然眼巴巴的邵寶顏道：“還跟從前一樣，我看好了給你。”

    邵寶顏連連點頭，又忍不住磨求：“阿嬈，你看快點?。　?/br>
    馬車先送了邵寶顏回去，再回的國公府，下車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快黑了。大夫人身邊得力仆婦桂枝嫂已經(jīng)帶了兩個丫鬟守在門口處等著，松了口氣迎上去道：“再等不來人，大夫人都快要讓人去街上頭找了?！?/br>
    裴嬈將身上掛著的書袋遞過去給丫鬟，“娘找我什么事？”

    桂枝嫂道：“不止姑娘還有沈姑娘呢，大概……是要問問這些日子功課什么的?！?/br>
    “快把我書袋遞過來。”裴嬈這才想起那新買的書還藏在書袋里，又怕過會沈氏會翻看書袋，急吼吼的緊忙抽了出來塞到了沈棲的包中，假模假樣的說道：“你書落拉課堂了，還你。”

    桂枝嫂不疑有他，笑道：“夫人瞧見姑娘待沈姑娘這樣好，定是開心的?！?/br>
    說話間，已經(jīng)穿過走廊，到了大夫人的上房。屋里已經(jīng)上了燈，丫鬟撩起水晶簾讓兩人進里間。

    裴嬈脆生生的喚了聲“娘”，就湊了上前。

    沈氏是個三十余歲的婦人，釵環(huán)滿頭，身穿碧霞云紋聯(lián)珠對孔雀紋錦衣，一張臉豐腴柔美，瞧不出半分皺紋和疲態(tài)，別是一番富貴氣韻。她先前支著頭倚坐在湘妃榻上養(yǎng)神，這才睜開眼，還未開口就已經(jīng)露出了笑意，愈發(fā)襯得美目顧盼生情，笑著嗔道：“你這是帶著你棲表姐去哪玩了？”

    “能去哪，就是街市上買了套筆。”裴嬈膩歪著跟她坐在一處，“娘不是讓女兒常帶棲表姐一處的嗎？”

    沈棲見婦人的眼神轉(zhuǎn)到了自己身上，垂著眼欠了欠身，“姑姑?！?/br>
    “我叫人買了兩只羊，往后你要用羊奶只管叫人去取，年紀輕輕的姑娘是該好好滋養(yǎng)著。”沈氏一身富貴榮華，側(cè)著身子坐那，姿態(tài)隨意，從口中說出的話叫人覺得熨帖舒服。

    院子里這么小的事都逃不開她的眼，沈棲心知她肯定還有旁的事要講。果不其然，沈氏打發(fā)了裴嬈出去，單獨留了她下來?！斑^來坐?！?/br>
    沈棲也不推辭，坐去了她身邊軟榻。

    “昨兒晚上的事，我都知道了。這兒到底是國公府，早前不就跟你們兩個說好了嗎？等你結(jié)業(yè)了，再重新辦一回婚事，這樣才能不被人看輕棠哥兒。我讓娘家兄弟認你做女兒，也是為了抬一抬你的身份，怎么又偷偷叫人遞了信給棠哥兒去了？”沈氏不輕不重的說著，只是她發(fā)音字正腔圓，每個字從口中吐出都好像打磨過一樣。

    沈棲這才反應(yīng)過來，是自己莽撞了，可她也沒想到裴棠會那樣怒氣騰騰的來。這沈氏既然追問起，就趕忙在腦中編排起一個合理的緣由起來。

    誰料沈氏頗是善解人意，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似得說道：“你們年少成親，分開些日子想念也是有的。棠哥兒前段日子才生了場病，接了你的信昨個晚上快馬回來又是高燒了起來。我下午去瞧過了，迷迷糊糊一直說著胡話，真真是可憐得緊，你也去瞧瞧吧?！?/br>
    “多謝姑姑。”沈棲低著頭，心里頭哪里愿意去。

    沈氏又道：“縱有些什么在里頭，見個面自然也就過去了。為著棠哥兒帶你一道回府的心，你也不該同他生分了?！?/br>
    她話音中盡是催著自己去探病，沈棲不好再推辭，硬著頭皮將這樁事應(yīng)了下來。沈氏招了自己貼身伺候的丫鬟進來，指著她手臂間環(huán)著的食盒道：“燕窩粥早叫人備下了，你過會就說是你親自熬的?！?/br>
    沈棲心中暗嘆，這大夫人真是做事八面玲瓏，周到細致。起身告了退，跟在大丫鬟翠娥的后頭穿過廊道再貼著荷花池走了一段，終于到了橫波館。

    一個年歲稍長的婆子迎了出來，“翠娥姑娘怎么過來了？”

    翠娥也就受了她的奉承，眼神往自己提著食盒上一掃，不咸不淡的回道：“夫人吩咐來的?！?/br>
    那婆子立即乖覺的接過食盒，這才看見跟在后頭的沈棲，剛起了疑，被翠娥目光一掃就即刻會意，緊閉了嘴不多話了?！吧贍斠恢被杷?，還沒見醒……”話雖是這樣說著，還是掀開了簾子引著這兩人往里頭去。

    窗戶都閉得嚴實，一股沖鼻的藥味郁在里頭散不出去。翠娥皺了皺眉，開口訓(xùn)道：“你們就是這么當差的？這滿屋子的藥味還怎么住人？”三言兩語將那婆子打發(fā)了出去，自己臨走前意味深長的瞧了沈棲一眼。

    這翠娥是大夫人的心腹，沈棲如何不知她的意思，掙扎了片刻挪了腳步往里屋雕花木床跟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