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喜閣里一時間鴉雀無聲，清虛真人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里，完全是一副“受人禮遇、為人消災(zāi)”的模樣。羅氏原本為清虛真人的陡然折轉(zhuǎn)而滿懷憤怒，見著謝縝和國公爺都在上頭坐著，滿腹的疑惑和質(zhì)問也說不出來了，只是絞著衣襟坐在那里。

    而恒國公的臉色，卻是愈來愈沉。

    好半天，恒國公才開口了，“既有如此妖異之事，這門親事是不能留了，回頭我去提退親的事。只是兩家都在京中有臉面，萬萬不能說此實情，到時候就說是六丫頭還小，承受不住這福氣。”他掃視了一圈，吩咐道：“今日的事，不許任何人往外傳，若是有人私傳被我聽見，打死不饒！”

    當(dāng)家國公爺?shù)耐?yán)是無人敢挑釁的，忙都應(yīng)是，凝神屏氣。

    恒國公又抬頭看向清虛真人，“真人為鄙府消了災(zāi)禍，老夫自會重謝。只是此事牽扯兩家顏面，若是有外人問起來，還望真人能將理由推在六丫頭福薄上，萬勿掃人顏面，叫靖寧侯府多心。”

    清虛真人自然曉得其中輕重，便道：“貧道既是誠心為尊府考慮，又怎會生此波瀾，國公爺只管放心就是。”

    這話倒是真心實意的。謝璇的六千兩自然不是個小數(shù)目，可如今她被恒國公認(rèn)作消災(zāi)的恩人，回頭的謝禮還怕不會比謝璇還重上幾倍？沒料到這筆生意能做得這樣大，清虛真人掃向茫然坐在那里的謝璇，頗為贊許。

    當(dāng)下恒國公叫人籌備了厚重的謝禮送給清虛真人，又安排人去觀中添香火等等，自是一番忙碌。

    清虛真人賺得盆滿缽滿，心里自是暢懷，當(dāng)下記起謝璇當(dāng)日的囑托，便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跟謝縝說了幾句話，請他有空時往觀中去一趟。

    謝璇在旁瞧著，長長舒了口氣。

    兩件事情都解決了，她心頭的憂慮稍稍解開，那瘋癲的毛病自然輕了些，只等著退親后不治而愈。

    恒國公想好說辭之后，便親自帶著那剛剛修好的玉玨往韓家退親去了。

    先是將碎了玉玨的事情深深道歉了一番，由此引出話題，說這玉玨碎得奇怪，謝璇近來屢屢遭災(zāi)，說話行為瘋瘋癲癲，謝府上不放心，就請了清虛真人來看看，才知道是謝璇命薄福淺，承受不住大福氣，漸漸到了成親的年紀(jì)，那玉玨才會碎掉。謝府對此十分遺憾，十分抱歉，為了不耽誤韓玠的終身大事，便趕緊來說清楚云云。

    有了清虛真人的名頭在，這事也不是太難辦。

    靖寧侯府上如今只有韓夫人當(dāng)家，她當(dāng)然不敢直斥清虛真人是胡言亂語，更不敢直接駁回恒國公，當(dāng)下未置可否，說是要寫信到雁鳴關(guān)去，請她的丈夫靖寧侯爺定奪。

    恒國公聽了此事，便放下心來。

    靖寧侯韓遂是個懂分寸的人，這件事他也是聽先父之命，既然是恒國公親自出面，不管真實原因是怎樣，他必然不會有異議。這退婚的事情，已經(jīng)算是九分準(zhǔn)了。

    謝璇這里聽得消息，自是暗暗的拍手高興。

    而在靖寧侯府中，韓玠得知之后，卻是呆住了。

    自那天謝璇狠狠咬了她的手腕后，韓玠便留了意，送禮那天他從水池中救出謝璇，幫她吐水的間隙里摸過她的脈象，并無半點溺水昏迷的模樣，心里便格外震驚——謝璇她會閉氣，而且是故意裝暈的。

    他沒有揭穿小姑娘的伎倆，還幫著說了幾句話，迫得謝縝不得不怒懲謝玥。

    那時候韓玠心里就存了疑惑，覺得謝璇跟前世那個乖巧如小白兔的姑娘完全不同，可一旦大膽的猜測她也是重生之人，韓玠便覺得荒謬之極，委實無法相信。

    可現(xiàn)在他不得認(rèn)真思量這些事情。

    如果她還是原來的謝璇，怎么會突然轉(zhuǎn)了性情？

    如果她還是原來的謝璇，短短的半個月時間里，謝韓兩家的婚約怎會突然崩塌？是她前世含恨而死，對自己和韓家絕望了，才會痛下決心的斬斷婚事么？

    韓玠站在中庭看著月色，拳頭越握越緊。

    這件事情太過離奇、太過玄妙，他還沒法確信，需要再予確認(rèn)。

    然而不管結(jié)果如何，有一件事韓玠是無比確定的——不管這是巧合，還是謝璇的有意逃避，他韓玠這一輩子，絕對絕對，不會放謝璇走開。

    恒國公府的棠梨院里，謝璇坐在廊下的朱藤椅中，拿手帕子遮在臉上，將頭臉藏在蔭涼里、小腹曬在暖陽下，瞇著眼睛打盹兒。棠梨院里養(yǎng)著的小奶貓喵嗚一聲從老梨樹下跳下來，跑到她的腳邊。

    謝璇睜開眼睛，笑著將它抱進(jìn)懷里，頭都沒轉(zhuǎn)，朝著屋里吩咐道：“芳洲，吵吵又來討吃的了，拿糕點出來?！?/br>
    ——吵吵是這幾個月大小奶貓的名字。

    芳洲拿了精致小瓷碗出來給它喂吃的，瞧著小奶貓兒舔糕點的模樣，便是一笑，“要是五姑娘知道吵吵又來咱們這找吃的，必定要氣死了。自家養(yǎng)的貓兒跟她不親，偏偏喜歡跟姑娘玩兒，說出去叫人笑話?！?/br>
    吵吵像是能聽懂似的，喵嗚叫了一聲，拿小小的爪子在芳洲手上蹭了蹭。

    謝璇便幫它順著毛，“誰叫她性子那樣暴躁，養(yǎng)了貓兒還沒耐心伺候，當(dāng)初又何必從人手里討過來？這會兒天氣正熱，喂完了東西把它抱到里面睡覺去，再叫木葉去打探著，若是父親回來了，趕緊來告訴我。”

    “早就派她出去了，姑娘安心等著就是。”

    過不多時，木葉便氣喘吁吁的跑了進(jìn)來，湊在謝璇耳邊低聲道：“姑娘，老爺回來了，說是臉色不大好，剛到書房，這會子正往院里走呢。哎呀，跑得累死我了?！?/br>
    謝璇便叫她先去喝水，自己起身理了理衣裳，也不叫人跟著，氣定神閑的往正院里找羅氏去了。

    羅氏這時候正哄著謝玥寫字，見著謝璇的時候只抬了抬眼皮。

    謝璇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在她跟前行了個禮，道：“夫人，初十那天謝池有文社，我想跟著大jiejie去學(xué)些東西，可以么？”

    “整天到晚的想著往外頭跑，哪里像個公府人家的千金了？難怪清虛真人說你命薄福淺，這樣子怎么配得上人家靖寧侯府的公子，虧得是退了親，否則只叫人笑話！”羅氏對謝璇是滿腹的怨氣，瞅著屋里沒人，便是冷言冷語的嘲諷。

    謝玥也停筆抬起頭來，“誰知道去謝池是想做什么！”

    謝璇連眼皮都沒抬，聲音悶悶的，“我不過是想請示夫人的意思，夫人若是不許就算了?！?/br>
    “哎喲我可不能。老太爺為著你，上萬兩銀子的往道觀里送，為的是什么？還不是想沖沖煞氣，免得咱們?nèi)荒氵B累。我是不敢攔著，免得老爺又說是我慢待了你。”羅氏語氣酸溜溜的。

    以前謝璇都乖得跟兔子似的，從不敢違逆羅氏的意思，羅氏自然也樂意裝個大度的繼母，關(guān)懷幾分。自打那天謝璇打了謝玥，羅氏就不怎么能裝下去了，可謝縝偏偏又記著謝璇的哭訴，總讓羅氏好好照顧謝璇和謝澹姐弟倆，羅氏被嘮叨得多了，肚子里憋著滿滿的火呢。

    謝璇樂得羅氏憋火，抬起眼睛看著她，聲音驚訝，“老太爺送了那么多？我還當(dāng)送個三千兩就差不多呢?！?/br>
    羅氏不由看向她，道：“什么意思？”

    謝璇避而不答，“夫人，我能不能去謝池文社呢？”

    羅氏正自驚疑不定，見她還敢賣弄小聰明，當(dāng)下想都不想，“不許去！”

    “哦……”謝璇很失望，悶著頭慢慢的往外走，正巧謝縝回來，見著她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便問道：“怎么不高興了？”

    “我想跟著jiejie去謝池文社學(xué)些東西，夫人不讓。爹爹，那文社是長公主主持的，郡主縣主還有采衣她們都去，jiejie也說去了能學(xué)到好多呢。”謝璇眼巴巴的瞧著謝縝，滿懷期待。她以前甚少跟謝縝撒嬌，這會子也撒不出來，只能微微咬著唇，有點忐忑。

    謝縝心里一軟，看著羅氏，不悅道：“既然璇璇想去就叫她去，攔著做什么?！?/br>
    羅氏忙賠笑道：“不是我要攔著，只是清虛真人說了這孩子近來不順，我是怕她出了府又出什么岔子，老爺和我都心疼。不如與在府里清修一段時間，等著沒事了再出門，咱們也都放心。”

    “清修？”謝縝皺著眉頭，坐在紫檀雕花的大方椅上，意有所指，“送去道觀清修豈不是更好？”

    ☆、第008章

    羅氏知道今日謝縝特地去了道觀找清虛真人，原本還以為是老太爺吩咐去送禮的，并沒放在心上，然而剛才被謝璇提了“三千兩”，如今謝璇又說這樣奇怪的話，不由心里咯噔一聲，也顧不上女兒們就在跟前了，貼著謝縝的身邊坐下，幫他捏著肩膀，“老爺這是怎么了？”

    謝縝想起清虛真人的話來，怒氣就往頭上涌，怎么都沒想到羅氏溫柔的表象下藏著的是那樣齷齪的心思，冷聲斥責(zé)道：“今日去清虛真人那里，聽說了一件怪事。璇璇跟玥兒一樣，都是我的心頭rou，你既然做了母親，就該一碗水端平。誰許你暗地里打歪主意了？”

    “是我好心辦壞事，老爺是在怪我了？”羅氏明白了原委。

    “好心辦事？我將孩子們托付給你，是要叫你好好待他們！恒國公府這么大的家業(yè)，難道還容不下一個小姑娘，要把她往道觀里塞？”謝縝皺眉，拂袖起身，斥道：“你若照看不好，我便另尋高明！”

    羅氏見他抬腳要走，連忙追上去，刻意討好，“原本是我一時糊涂，想著六兒這樣不順，去道觀對她會好些。這事是我擅作主張了，還請老爺別生氣?！彼郧白钌瞄L以委屈低下的姿態(tài)勾起謝縝的同情，見軟磨硬泡沒用，只好低聲道：“這回是我糊涂，已經(jīng)知道錯了，求老爺原諒這一回，往后再也不這樣。”

    “這段時間我搬到書房去，你何時想清楚了，何時來找我。往后再有這樣的事情，重懲不饒！”謝縝溫和了大半輩子，偶爾冷臉一兩回，倒是叫人害怕。他隨即朝謝璇招手道：“璇璇，跟我去書房一趟?！?/br>
    “是?！敝x璇只得跟上。

    父女倆原本也不算太親近，出了棠梨院后各自沉默，相對無言。好半晌，謝縝忽然停下腳步，開口問道：“璇璇，你心里是不是在怪我？”

    謝璇原本悶頭走著，這一下停頓，險些撞到謝縝的腿，連忙后退了半步道：“女兒不敢?！?/br>
    “你一向溫順膽小，什么話都不肯跟我說。以前也是我疏忽，不知道你受的委屈，往后要是受委屈了，盡管來告訴爹爹，不要藏著，記住了？”

    “我若說了委屈，爹當(dāng)真會幫我做主？”謝璇仰頭，目含懷疑。

    “你是我的女兒，我當(dāng)然要為你做主?！敝x縝嘆氣。

    謝璇便道：“我還以為爹心里只疼jiejie和澤兒，不疼我和澹兒呢。”語氣里到底難掩怨意。其實何止是以為，前世謝縝被羅氏母女哄得糊涂，對她和謝?；ǖ男乃紝嵲谑怯邢蓿缃褡焐险f得天花亂墜，做出來的事情會不會背道而馳，那還真是兩說。

    謝縝也聽出了女兒幽怨的語氣，自嘲的一笑，低聲道：“怎么會不疼你們，畢竟是……她的孩子啊?！?/br>
    謝璇沒聽清他說什么，也不太明白這一下嘆息的意味，瞪著眼睛的時候，謝縝已經(jīng)起身，牽著她的手往書房走。前世今生都不怎么跟謝縝親近，謝璇僵直著胳膊，很想掙脫甩開，到底是忍住了——她和謝澹畢竟還要在這恒國公府過活，謝縝對孩子有幾分父女之情也是難說，若貿(mào)然惹得他不快，反而是自斷后路。

    不過謝縝既然說讓她別藏著委屈，謝璇便從善如流，將這些年在謝玥手底下受的委屈挑了幾件說了出來。不管謝縝信或不信，至少能改一改他對羅氏母女的印象。

    直到兩人走進(jìn)書房，謝縝才放開女兒小小的手掌，叫她進(jìn)里面去。

    謝璇滿腹狐疑的走進(jìn)屋里，見著坐在桌邊看書的人時，不由呆住了——韓玠竟然在父親的書房？他來做什么？

    壓下滿滿的疑惑，謝璇如常行禮，“玉玠哥哥?！?/br>
    “玉玠今日拜我為師學(xué)習(xí)書法，順便想看看你。上回那一堆禮物也是玉玠送的，你該謝謝他?！敝x縝吩咐完了，走到書架邊上找書。

    謝韓兩家因為老太爺?shù)年P(guān)系，平常的往來不少，謝璇如今只有十歲，也不是很避諱跟外男相見，聽了父親的話，便又行禮道：“謝謝玉玠哥哥?！毙牡桌飬s是十分詫異——謝縝的書法在京中頗有名氣，如今兩家雖然退了婚事，交情還是得維持著的，若是韓玠來求師，以謝縝的性子，必然不會拒絕。

    可是，韓玠為什么會心血來潮想學(xué)書法？他不是一向喜歡舞刀弄槍，只對武事感興趣的么？

    然而她此時還做不到心如止水的地步，不敢多看韓玠的臉，只能藏著疑惑，左顧右盼的看屋里的各樣擺設(shè)。

    韓玠低頭，看著她頭頂上纏繞了珍珠流蘇的雙髻，“璇璇客氣。咦，你這額頭是怎么了？”

    “嗯？”謝璇詫異的摸了摸額頭，沒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不由看向韓玠。韓玠就勢在她額頭輕輕一擦，低聲笑道：“原來是粘了東西，璇璇怎么像躲著我似的？話都不肯多說了?！?/br>
    謝璇撇了撇嘴，她當(dāng)然不想跟他說話。

    另一頭謝縝已經(jīng)找了書出來，隨手遞到韓玠的手里，問道：“你當(dāng)真要進(jìn)青衣衛(wèi)去？”

    “侄兒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表n玠看向謝璇，分明看到她眼中的詫異。

    “怕是韓兄不會同意吧？”謝縝的目光還在書架上流連。

    韓玠的目光卻在謝璇的身上，兩個人大眼瞪著小眼，韓玠說話時卻全無異常，“母親確實不愿意我去青衣衛(wèi)中，怕朝中局勢復(fù)雜，我應(yīng)付不來，說我這是自己往火堆里鉆。父親倒是沒反對，不管在軍中還是青衣衛(wèi)中，能報效朝廷便好?！?/br>
    ——心思卻還在謝璇身上徘徊，看見她眼中深深的詫異和思索，仿佛覺得他不該去青衣衛(wèi)似的。世家子弟去青衣衛(wèi)中原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她這樣小的年紀(jì)更不會知道朝堂上的紛繁復(fù)雜，又何必對此詫異？

    韓玠的猜測得到證實，只覺得一顆心慢慢的往下沉。

    她果然并非真正十歲的謝璇，她跟他一樣，帶著某些沉痛的記憶。

    難怪會咬他，難怪會躲避，難怪會退親……她一定恨死了他！

    韓玠的五指緊緊縮起來，聽見謝縝的聲音帶了笑意，“你這確實是往火堆里鉆，如今首輔和馮大太監(jiān)聯(lián)手，青衣衛(wèi)的處境本就尷尬，蔡宗那里也正進(jìn)退維谷，幫也不是，不幫也不是。你若是去了，萬一那兩位要你站隊，該怎么辦？要知道靖寧侯府還鎮(zhèn)守著最要緊的雁鳴關(guān)?！?/br>
    “侄兒已經(jīng)考慮了這些，他們爭斗是他們的事，我只忠心事君，何懼其他？”

    “這自然算是正道。青衣衛(wèi)雖然名聲漸漸變了，若是做得好，也能有大展宏圖的時候?！敝x縝拿著幾本書過來，隨手放在案頭，提醒韓玠，“只是你畢竟年紀(jì)有限，不知道其中內(nèi)情，初入時切記收斂鋒芒，免得觸了誰的霉頭。”

    “侄兒記著了。”

    走出謝府的時候，韓玠還有些恍神，心不在焉的騎在馬上，眼前一時是謝璇有意躲避的模樣，一時是她淚水漣漣，狠狠咬他手腕的模樣，一時又是那碎作兩半的玉玨。

    她故意摔碎了玉玨，退掉了婚事，是鐵了心不愿意再跟他有瓜葛吧？可是他怎么舍得？前世虧欠她那么多，原打算今生傾盡全力的守護(hù)她，再也不遠(yuǎn)離京城、留她一人?？伤齾s已灰心，連多跟他說句話都不肯。

    心里只覺得絞痛，韓玠握緊了韁繩，問榮安，“這月的謝池文社是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