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所慮，我已知悉。此事先到此為止吧，不必再爭了。等我與皇上商議后，過兩日自有決斷?！倍卧“櫫税櫭迹f道。

    段元琛攝政半年多，躬勤政事,卷不輟手，于國事敏而果決，積威日重。堂官們見他這么表態(tài)，便知他應(yīng)已有決定了，不敢再繼續(xù)爭下去了，齊聲應(yīng)是。

    大臣們先后告退。盧嵩向小皇帝詢問雙魚，得知她已被送回家去，謝了恩便也告退。段元琛留東祺，問方才兩部之爭，他聽到最后作何感想。

    “最好有個(gè)法子，軍鎮(zhèn)也不裁，戶部也有錢花。這樣他們就不吵了?！?/br>
    東祺眨了眨眼睛，說道。

    段元琛笑了：“魚和熊掌通常不可兼得，故你師傅應(yīng)也教過擬，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兩利相權(quán)取其重。但這件事，你的這個(gè)想法不錯(cuò)。那么讓皇叔再想想，怎么才能做到你提的這一點(diǎn)。等想好了，皇叔和你商量?！?/br>
    東祺點(diǎn)頭。坐著開始不住地扭來扭去。段元琛望了眼鐘漏，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快中午了，想到他晚些還要上課，便讓他先回昭德宮休息。

    東祺面露喜色，說了聲“七皇叔辛苦”，腳底抹油般的飛快溜了出去。

    段元琛看一眼堆在案上的一疊奏折，剛拿起一本，忽見東祺的腦袋從門角里又探了進(jìn)來，說：“七皇叔，女先生到京城了。早上進(jìn)宮時(shí)，你不在，還不知道吧？我想讓她像以前那樣住宮里行不行？”說完眼巴巴地望著他，一臉期待的樣子。

    段元琛微微一怔。

    “七皇叔？”東祺見他不應(yīng)，又催了一聲。

    段元琛略一遲疑，說：“這不妥。況且，即便我點(diǎn)頭了，盧太傅那里也不會答應(yīng)的。”

    東祺嘀咕了聲：“從前皇爺爺為什么可以留她？”

    段元琛道：“那時(shí)情況特殊。好了。別胡思亂想了?！?/br>
    東祺露出失望之色，忽然眼睛一亮，說：“皇爺爺從前不是有過賜婚你們倆的念頭嗎？要么我也來個(gè)賜婚？她成了七皇嬸，就能住宮里啦！”

    段元琛一怔，隨即失笑，道：“胡說八道！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沒有胡說八道！”東祺嘟囔道，“大臣們都在催七皇叔您立王妃，女先生也沒夫家，你們不正好相配？七皇叔你不喜歡她當(dāng)你王妃？”

    “好了！”段元琛微沉了臉，“還不走？留下一起批奏折吧?！?/br>
    “我要尿尿，快憋不住了——”

    東祺捂住小腹扭了扭胯，轉(zhuǎn)頭跑了。

    段元琛見他仿佛唯恐慢一步就會被自己叫住似的，搖了搖頭。

    ……

    西南角的瑞瑙香爐里還燃著半肚沉香，金獸嘴中緩緩地吐著一縷淡淡的白煙。忽有風(fēng)從窗臺拂進(jìn)，裊裊升空的白色煙柱便扭結(jié)成了一團(tuán)，接著消散在了空氣里。

    青麟臺里寂靜無聲。

    段元琛看了幾本奏折，感到有些心浮氣躁，最后停了手中的筆，信步起身來到窗邊，將窗完全推開了。

    外面秋光正好，明媚的如同春日。

    他望向?qū)m門的方向，腦海里再次浮現(xiàn)出了早上在那里遇到她時(shí)的一幕。

    她于道旁向自己下跪問安，神情顯得恭敬而生疏。兩人相隔也不過那么幾步而已——但這幾步，卻令他感到了一種仿佛無法逾越般的遙遠(yuǎn)。

    最后他也只是走到她的面前，讓她起來后，隨口般地向她問了聲路上安否，她說一路平安，最后，在側(cè)旁那么多雙眼睛的注視之下，他朝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從她身畔擦肩而過了。

    差不多一年沒見到她了。忽然這樣再次偶遇，平淡的很，卻足以讓他分神，以致于方才兩部堂官們各執(zhí)一詞爭辯不休時(shí)，他聽著，聽著，想她久別重逢后對自己的恭敬和生疏，竟然走神掉了。

    “王爺，榮世子來求見您?！?/br>
    一個(gè)宮人踩著細(xì)碎謹(jǐn)慎的腳步，躬身進(jìn)來傳稟。

    ……

    榮平快步進(jìn)來，要對他行叩拜禮。段元琛笑著，“在我跟前就免了吧，”他說道，“找我有事？”

    榮平便嘻嘻一笑，從地上一躍而起道：“表哥，什么都瞞不過你。我是有件事，想求你成全?！?/br>
    “說來聽聽?！?/br>
    榮平仿佛有些忸怩起來，站那里又不說話了。

    段元琛笑道：“到底什么事，能讓你也這樣扭扭捏捏的說不出口？”

    “表哥，我能不能求一道賜婚令?。俊?/br>
    段元琛失笑，“賜婚令？你剛到京城，難不成就看上了哪家的千金……”

    他和表弟玩笑著，腦海里不知怎的，忽然閃過了一個(gè)人影，遲疑了下，便有些笑不出來了。

    榮平絲毫沒有覺察他的異樣，低聲道：“不是剛看上，是很早以前就認(rèn)識了的！表哥你也認(rèn)識的，便是沈弼將軍的女兒。先前在庭州時(shí)，她離開前我向她表過心跡，只是當(dāng)時(shí)她說與她表哥有婚約在身，我也就死了心。沒想到這趟進(jìn)了京才知道，原來盧家公子要當(dāng)平郡王的女婿了！我也打聽過了，沈姑娘如今并無旁的婚約在身，所以想求表哥幫我……賜婚我與沈姑娘！”

    他的臉膛紅了，眼睛望著段元琛，一臉的懇求之色。

    段元琛慢慢地靠在了椅背上，道：“別的忙，我大約還是能幫你一下的，但是這個(gè)，不行?！?/br>
    “為什么？”

    榮平?jīng)]想到被一口拒絕了，未免掃興，怏怏地問。

    “就算賜婚，也要個(gè)由頭?！倍卧〔痪o不慢地道，“我總不能突然無緣無故地下一道賜婚令，讓沈家小姐嫁給你吧？她雖無父無母，與沈家也有疏閡，但盧太傅視她如親女，太傅德高望重，他那一關(guān)，必定是要過的。沒有盧太傅的首肯，這賜婚令，肯定是下不去的。何況你別忘了，”段元琛微笑看著表弟，“舅舅派你入京，可不是為了讓你找我下賜婚令的?；橐瞿耸侨松笫?，你需先得到舅舅的同意吧？”

    榮平昨天在城外遇到雙魚，突然知道她身上已無婚約，昨晚入宮回去后，想了一夜，滿腦子都是她的樣子，興奮的睡不著覺，早上福至心靈地想到了求段元琛賜婚，一心只想快點(diǎn)成就好事，興沖沖地就找了過來。這會兒被段元琛一番話說下來，沸騰著的熱血頓時(shí)涼了半截下去，愣在那里啞口無言。

    段元琛見他似乎被打消了念頭的樣子，微微地吁了一口氣，冷不防見他又重重地相互擊了一下掌，抬起頭時(shí)，方才的沮喪之色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雙目炯炯地道：“表哥，你說的極是！我這樣貿(mào)然地要你幫我下賜婚令，確實(shí)極不妥當(dāng)！幸好有你的提醒！我知道該怎么做了！我先走了！謝謝表哥！”

    段元琛略以遲疑，終還是叫住了他，問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先不回庭州了。先去求的盧太傅的首肯！”榮平躍躍欲試，“正好我與盧公子一見如故，我這就登門拜訪！盧太傅只要相中了我，我爹那里一定沒問題的！表哥，我先走了！”

    榮平說完，轉(zhuǎn)身便急匆匆地走了。

    段元琛微微愣怔了片刻。想起去年在平郡王府時(shí)偶然入耳的那段盧嵩對于自己的評價(jià)，心里慢慢地涌出一絲懊喪。

    ……

    第二天，榮平便登了盧家的門。接著幾乎隔天地跑。盧嵩因他是榮恩之子，從前雙魚去庭州時(shí)，得到過榮恩厚待，原本對他就另眼相看，漸漸熟了，見這榮家公子性情爽朗，品行端方，對自己恭恭敬敬，和兒子的關(guān)系也好，心里對他印象便更好了，每每提及，在雙魚跟前稱贊不已。

    這天盧嵩從宮里回來，說小皇帝前兩日不慎著了涼，發(fā)著燒臥床不起，他去探望時(shí)，小皇帝在他跟前央求，說想讓雙魚去陪他說一會兒的話，盧嵩知道小皇帝東祺和自己外甥女關(guān)系親近，推不了，應(yīng)允了下來，這會兒六福就跟了過來，等在外頭要接她進(jìn)宮了。

    雙魚聽到東祺生病，立刻回房換了身衣裳預(yù)備出門。盧嵩叮囑她進(jìn)宮后務(wù)必謹(jǐn)慎，探完病及早回來。雙魚一一答應(yīng)。盧嵩知道外甥女一向穩(wěn)重，吩咐了幾句，便也放心讓她去了。

    因?qū)m里有規(guī)矩，雖然是去探病，但也不好隨意從家里帶吃用的東西進(jìn)去，雙魚只自己兩手空空地上了宮車。路上問起東祺生病緣由，六福說前些天他練了騎射出了身汗，回來路上大約吹了涼風(fēng)，晚上嗓子眼干癢，第二天便病了，已經(jīng)躺了好些天了，飲食也不怎么進(jìn)。

    雙魚到達(dá)宮里時(shí)，將近傍晚了。東祺躺在床上，病懨懨無精打采的樣子，看到雙魚來了，才露出高興之色。

    雙魚摸了摸東祺的額，觸手溫涼，似乎并不燙了，稍稍放下心。

    東祺說他這幾天哪里也去不了，每天就只能這樣躺著，實(shí)在難受，便想她過來陪自己。

    雙魚陪他吃了飯，稍后又吃藥，他苦著臉，再三推脫，最后被雙魚哄著，才捏著鼻子喝了下去。雙魚揀了塊蜜餞放他嘴里。

    “女先生，晚上你留在宮里陪我好不好？”

    雙魚遲疑了下，見他望著自己，便笑道：“我留下有些不便。我陪你，等你睡著了，我再走。然后明天我再來，這樣可以嗎？”

    東祺答應(yīng)了，讓她明天一定來。雙魚哄他躺了下去，自己坐在床邊，給東祺講自己小時(shí)候跟隨當(dāng)縣令的舅父四處徙官時(shí)，耳聞目睹到的一些奇聞異事。

    “……還有一回，我隨舅父到了原州，聽說了一個(gè)故事。他們那里有道河，十幾丈寬，之前沒有橋，只能靠渡船來回?cái)[渡，因?yàn)槔舜?，?jīng)常翻船死人，當(dāng)?shù)赜形簧倘苏塘x疏財(cái)，便襄資修橋。開始修時(shí)，有一天，有個(gè)白胡子老翁，衣衫襤褸，拿了鑿子也要來做事，石工都說他是來混飯吃的，那商人留下了他，說，不多他一口飯，讓他留下！這老翁便留了下來。每天旁的石工干的熱火朝天，獨(dú)他什么也不做，吃完飯就拿了自己的墨斗折尺鑿子到個(gè)沒人的地方繞著塊大石頭折騰，大家都譏他是騙子，讓商人趕他走，那商人也只笑笑，任他行事。就這樣，這個(gè)老翁吃了兩個(gè)月飯后，有一天自己悄悄地走了。大家伙漸漸也就忘了他。終于到了最后，大橋要合龍了，石工頭才發(fā)現(xiàn)還缺一塊大石料，大家伙著急啊，滿山頭地找，卻找不到合適的石料。眼看工期就要耽誤，商人忽然想了起來，之前那個(gè)白胡子老翁臨走前，曾對他說過一句話，說要是少什么，就去他以前經(jīng)常去的地方去找，急忙帶人找了過去，看到那塊留下的大青石，抬了過去一用，不大不小，不薄不厚，連石灰縫隙都留的分毫不差，竟像是預(yù)先量過似的，還有上頭的棱角、雕花，全是旁人從前沒看到過的手藝！大家伙這才驚呆，紛紛跪在地上向那白胡子老翁離開的方向跪拜，說祖師爺魯班現(xiàn)身，大家伙有眼不識泰山。橋終于順利合龍，為了紀(jì)念這老翁，大家伙就把橋命名為魯班橋……”

    東祺聽的入神，問道：“那個(gè)白胡子老翁，真的是祖師爺魯班嗎？”

    雙魚笑了，道：“你說呢？”

    東祺搖了搖頭：“應(yīng)該不是。但也一定是位神人！我真想遇到這樣的神人?。　?/br>
    雙魚笑道：“我也很喜歡關(guān)于那座橋的故事。有禮賢下士，有知恩圖報(bào)。做人做事，本就是存了這么一個(gè)道理?！?/br>
    東祺若有所思。

    “口渴嗎？我給你拿水……”雙魚起身轉(zhuǎn)過來，才看到身后那面屏風(fēng)旁，竟然站了一個(gè)人。

    段元琛不知何時(shí)過來了，站在那里，竟沒發(fā)出半點(diǎn)聲息。直到她轉(zhuǎn)過臉看到了，才朝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微微一笑，走到東祺床邊，俯身探了探他的額，問道：“好些了嗎？”

    “好……”東祺點(diǎn)了點(diǎn)頭，忽然又搖頭，閉著眼睛躺了回去，改口呻吟了一聲：“頭還疼的厲害……”

    雙魚見他片刻前還精神百倍，段元琛一來，立馬就又病懨懨的，猜他是怕病好了被段元琛逼去上朝讀書，便有些想笑，強(qiáng)忍住。

    段元琛飛快瞥她一眼，目光中也閃過一絲愉快的光芒，轉(zhuǎn)過臉，屈指輕彈了下東祺額頭，說：“再裝，我讓太醫(yī)來給你治頭疼！”

    東祺見騙不過他了，睜開眼睛吐了吐舌頭，趁勢捉住他胳膊哀求：“七皇叔，我是女先生來了，病才好了那么一丁點(diǎn)的。我還要她陪我再養(yǎng)幾天才能全好！”

    段元琛看向雙魚。見她雖沒說什么，一雙妙目看向自己，眼神里頭卻仿佛帶了些柔和的懇求之色，心便微微地一顫兒，轉(zhuǎn)過臉便道：“知道了，許你再躲幾天的懶吧。好好養(yǎng)病?！?/br>
    第43

    見東祺無礙，段元琛便也放下了心，叮囑東祺早些睡，留下雙魚繼續(xù)陪他，自己回去批閱案頭堆著的那些奏折。

    攝政后的這半年，只能用一個(gè)字來形容他的生活，那就是忙。

    先帝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已經(jīng)沒有精力理政，本就堆積下了許多事務(wù)亟待處理，段元琛攝政后，舊事未竟，新事又來，本就忙亂不堪，而對于東祺繼位、先帝指他攝政的這個(gè)既成局面，起先，他的兄弟眾人仿佛措手不及，隨后表面看著也無異樣，奉召事君，但暗地里，難免保不齊會有人使些絆子，或陽奉陰違。一切對于攝政之初的段元琛來說，猶如千頭萬緒，需他從頭慢慢開始梳理。

    青麟臺議事閣后的這間西偏殿，既是他的書房，也是他的寢殿。記不清多少個(gè)夜晚，深宮夜闌人靜，他仍在燭火伴照之下伏案至深夜，乃至通宵達(dá)旦。

    今日事，今日畢，這是段元琛攝政后給自己定的一個(gè)規(guī)矩。他也這樣身體力行，做給小皇帝東祺看。

    但是此刻，他探望了東祺回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至少過去一炷香的時(shí)間了。

    攤開在他案上的那本折子，卻依舊紋絲未動。

    段元琛的視線落在折子上，出著神，被燭火投照到身后墻壁上的身影一動不動。

    忽然，他放下了手中的筆。

    “王爺，可要添茶水？”

    宮人忙走近幾步，輕聲問。

    段元琛擺了擺手，叫人不必跟隨，站了起來。

    ……

    段元琛走了后，雙魚繼續(xù)給東祺講著見聞。東祺漸漸開始困了，打了個(gè)哈欠，耷下眼皮。如今近身伺候東祺的六福便進(jìn)來服侍。

    雙魚起身，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片刻后六福跟了出來，抬頭望了眼已經(jīng)黑透的夜色，挑了盞宮燈替雙魚在前頭照著路。

    雙魚微微提起裙擺，剛下了臺階，忽然瞥見側(cè)旁一株龍柏旁仿佛有個(gè)身影，轉(zhuǎn)過臉，認(rèn)出是方才已經(jīng)回了青麟臺的段元琛。

    不知他什么時(shí)候又回了這里。

    段元琛從龍柏旁朝她緩緩走了過來。雙魚停下了腳步。

    六福行過禮，便悄悄地往后退，示意宮人隨自己等在走道的盡頭。

    “王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