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駱的話音還沒落，手里就已經(jīng)走出了兩招，不過頃刻間，這兩人已經(jīng)遠(yuǎn)離小茅屋四、五丈了，邊走邊打，一盞茶的功夫已經(jīng)過了五十余招，若是有人旁觀，只怕連他們是如何出手的都看不清楚，只見漫天的拳腳身影。

    “不打了不打了?！崩像槡獯跤醯胤鲎⊙?，從樹梢上飄落地面，一副快要不行了的模樣。

    雖說如此，老駱嘴上卻道：“你這不行啊，以前哪回我在你手里走過了百招的？這回都五百多招了，你還耐我不何。”

    沈徹從樹上飄下，仿佛沒聽見老駱的話似的。

    “嘖嘖，心鏡碎了，可嘆可嘆?！?/br>
    沈徹這門功夫，玄之又玄，講究的是心平如鏡，心空自如，可察萬物，可料先機(jī)，他心鏡未碎之前，老駱的一舉一動都躲不過他的法眼，老駱自然就走不過一百招。

    如今么，心鏡一破，自然要被奚落。

    老駱得意地拍了拍沈徹的肩膀，“不過也沒什么可惜的，你這門功夫本就沒有道理，學(xué)起來一點(diǎn)樂趣都沒有。什么心空自如，那還不如干脆當(dāng)和尚算了。到我這個年紀(jì)你就知道了，什么蓋世神功都是個屁，臨老了孤零零的連個燒柴做飯暖被窩的人都沒有，哎，有什么意思？”

    沈徹道：“有話你就直說吧。”

    老駱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別怪我幸災(zāi)樂禍，你這是栽誰手上了，上回你帶來的那丫頭？”

    沈徹道：“你怎么知道是她，而不是別的人別的事？”

    老駱道：“這還用說嗎？菜燒得那么好吃，要不是你護(hù)著，我非得搶來關(guān)在山上天天給我做菜不可。再說了，小姑娘出得廳堂，入得廚房，還上得床，你不栽她手里，還能栽誰手里？”

    沈徹聞言直皺眉頭，“想不到你年紀(jì)一大把了，還有偷聽的怪癖？”

    老駱當(dāng)然不肯承認(rèn)，“我不過是打了點(diǎn)野味想去感謝她，哪知道你們胡天胡地的聲音一點(diǎn)也不遮掩，你怪我偷聽，我還沒說你不要臉呢。”

    人之情發(fā)乎自然，算什么不要臉？憶及那日的種種，沈徹不由想笑，但笑容卻怎么也扯不出來，紀(jì)澄當(dāng)日的模樣還歷歷在目，他是一葉障目，盡然沒看清楚。

    老駱又拍了拍沈徹的肩膀，“你別怪我倚老賣老，人只有到了這個年紀(jì)，才明白什么是最可貴的。功夫壞了還可以再練，人沒有了可就找不回來了?！?/br>
    沈徹道：“一個一心想殺你的女人找回來又有什么用？”

    老駱詫異地看向沈徹，問題的復(fù)雜和困難超過了他的想象，“她既然已經(jīng)委身于你，又為什么要?dú)⒛?？?/br>
    沈徹自嘲地笑了笑，“大概就是因為委身于我，才要?dú)⑽野??！?/br>
    “大概？”老駱這回是既驚又詫地看向沈徹。沈徹是做什么的，別人比知道老駱可是一清二楚，“你居然不知道那丫頭為何對你動殺心？”

    沈徹臉上浮出一絲羞怒之意，他難道不想知道原因嗎？他置自己的傷勢不顧，連夜兼程地趕回京師是為了什么？不就是想當(dāng)面問紀(jì)澄一句為什么嗎？

    盡管沈徹一早就察覺到了紀(jì)澄的盤算，但當(dāng)喆利真的出現(xiàn)在西域時，沈徹心里因為失望而產(chǎn)生的震怒，讓他恨不能立即飛奔到紀(jì)澄的面前問一句為什么。

    沈徹以及當(dāng)時的心情都忍不住自嘲，沒想到他也會有那樣愚蠢的想法。他以有心算無心，要對付喆利并非一定要跟他以命搏命，那一劍堪堪只差半分就刺入他心臟了，沈徹的確是故意的，他就想知道如果他真就這么死了，紀(jì)澄心里會怎樣想，就會暢快恣意了么？

    亦或者，她會后悔么？

    帶著自虐般的故意，沈徹回到京師在看到紀(jì)澄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了。紀(jì)澄的眼睛里有憎恨，有恐慌，有退縮，但其余沈徹盼望看到的任何情緒卻是一絲也無。

    那一刻他就灰心了，后來也果然不出他所料，紀(jì)澄早就備好了退路，一切都是謀劃已久，并非如他心存僥幸時所想她不過是出于一時激憤。

    沈徹心想，如果再給紀(jì)澄一次殺他的機(jī)會，紀(jì)澄大概也不會有絲毫手軟。

    憶及此，難免就讓人心灰意冷，沈徹看著空蕩蕩的酒杯道：“知不知道原因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怎么會沒有關(guān)系？你不知道原因，怎么改正？”老駱收起酒杯，既然沈徹不煮茶，就給他倒了杯山泉水。

    沈徹嗤笑一聲，似乎覺得極為滑稽，極緩慢地吐出幾個字，“我，改正？”

    “不是你還能是誰？我已經(jīng)說過了，人家姑娘都委身于你了，如果不是你做得不好，人能對你起殺心？”老駱這真是吃人的嘴軟，紀(jì)澄當(dāng)初絕對想不到幾張野菜餅就收買了老駱的心。

    老駱嘆息一聲又道：“想當(dāng)初如果我不是那么年少氣盛，現(xiàn)在也就不用孤家寡人一個。你現(xiàn)在想不通也不要緊，你只要想一想，等你到我這個年紀(jì)的時候，最想要什么人陪著你。如果不是她，那就有氣撒氣，有仇報仇?！?/br>
    每個人都有自己傷感的故事，老駱也不例外，他如今孤零零地終老山林，的確是絕佳的反面例子，很具有說服力。

    沈徹走后，老駱在原地坐了半晌，才罵了一句“這他媽的，自己拉不下臉，就等著我說這些話吶？”

    老駱好笑地?fù)u頭，沈徹能不知道他年輕那些事兒？

    三好居的木匾依舊躺在地上，沈徹只掃了一眼就挪開了眼睛，眼神落在木屋旁的廚房門上，他緩步走過去推開門。

    廚房里暖意依舊，仿佛灶膛你還燒著柴火，那人正揮舞著鍋鏟，鼻尖冒著汗，哪怕是天姿國色，在廚房的方寸間也有了人間的煙火氣，讓人看了覺得額外的安心。

    從廚房而至鋪著蒲席的居處，房梁間似乎還縈繞著果桃的香氣，有一人俯臥于蒲席之上，雪白的脊柱溝往下，有盛著醉人果酒的腰窩。

    只可惜沈徹還沒醉到分不清現(xiàn)實的幻覺的地步。山風(fēng)寂寂，鳥雀無聲，只有空蕩蕩的風(fēng)從屋子里穿過，哪有什么人影。

    沈徹往蒲席上一趟，一手枕頭，原以為又是睜眼到天明的一個晚上，卻不知何時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

    他明明意識到自己閉上了眼睛，卻又不知怎么地卻看到紀(jì)澄從山澗邊走上來。她看起來是那樣真切，沈徹甚至能看清那襲冰藍(lán)色的薄裙因風(fēng)吹拂貼在她腿上夠了出來的褶皺。

    紀(jì)澄的模樣偏于清冷，單薄得像山嵐間的一抹煙云，叫人為了她連清風(fēng)都記恨上了，生怕吹散了她；冰涼得又仿佛是初春還留在山尖的雪，瑩潔得泛著天空的藍(lán)，又叫人連暖陽都記恨了，切莫叫它溶化了那抔雪。

    她穿冰藍(lán)色的時候，尤叫人覺得似薄薄的雪裹著的酥酪。

    沈徹屏住了呼吸，覺得自己又是幻覺，直到紀(jì)澄伸手來推他，他才敢睜開眼睛來。

    她眼里含著淚，雙手還擱在他的臂上，他聽見她叫他，“阿徹?！?/br>
    沈徹一動也沒動，只看著俯身看著他眼睛的紀(jì)澄。夏日薄衫領(lǐng)口開得很大，露出一片澆了糖霜的雪來。她的衣衫素來都很別致，腰上帶著金鏈子系的鏤空海棠花式金片，貼在平坦的小腹上，叫人挪不看眼睛。

    “你真不理我了？”紀(jì)澄問道，“你若真的不愿再理我，我就再不來煩你?！?/br>
    沈徹還是一動不動。

    這人果然就站起了身，轉(zhuǎn)身而去，裙尾因為她轉(zhuǎn)身的動作，而掃在了他的鼻尖，癢癢的，就像他躁動的心一樣。

    眼見著紀(jì)澄就要走入山澗，沈徹猛地站起身上前幾步從背后擁住她，“什么怪脾氣？你這么狠心，難道還不許我氣你兩天？”

    因為靠得太近，她脖頸間的香氣就那樣措不及防地鉆入沈徹的鼻尖，將他的心整個籠罩在了桃林里。

    男人表達(dá)感情的行為總是直接而又貪婪，沈徹的貪念和歡悅?cè)加≡诹似炔患按挠H吻里，還有那肆無忌憚的掌心里。

    紀(jì)澄難得溫順而毫無反抗地任由他施為，這不次是最好的鵲橋，沈徹的手不過三兩下就除開了遮蔽之物握入了溫涼的雪。

    糖霜如雪，雪下裹著瓊漿玉液，飲上一口仿佛久旱之逢甘露，只覺得甜得人心都發(fā)顫。

    紀(jì)澄簡直乖得不像話，柔軟的身子無力地癱在他手臂上，眼底暈著叫人看了就心花怒放的情意，酡顏如桃，嘴角彎彎，嚶嚶的哼著，只偶爾他的力道控制不好、住地重了些，她才含羞帶嗔地奶貓似地叫喚一聲，那聲音仿佛是絲滑的牛乳所匯成，浸潤了他每一個骨頭縫隙，無一處不叫囂著歡悅。

    正是因為此刻太美好了，就越發(fā)叫人為那些不太美好的事情而感到委屈，沈徹輕輕咬著最甜美的果子，呢喃道：“我們這樣好，當(dāng)時又為什么那樣狠心對我？”

    這句話就像休止符一樣終結(jié)了所有的甜蜜，沈徹看到自己身下的人忽然就散做了云團(tuán)，分成兩團(tuán)從他身下飄離，然后在山澗里才重新組成一個人形。

    “阿澄！”沈徹焦急地叫了一聲。

    第158章 故人歸

    紀(jì)澄略微回頭，露出小半張側(cè)臉來，但卻一點(diǎn)也不肯停留，就那樣飄然而去。

    哪怕沈徹的輕功再高，卻又哪里追得上山間的云嵐，漫山遍野的寂靜里哪里還有紀(jì)澄的影子。

    “紀(jì)澄！”沈徹大叫一聲，猛地坐起身，恍恍惚惚地看著四周的景色，他依然還在三好居里。

    原來不過是一場荒誕的夢。

    沈徹站起身，在屋畔的山澗里洗了一把臉，目光不經(jīng)意地落在水里倒影的臉上，沈徹突然笑了起來，兀自搖頭，曾幾何時他也會像個懦夫似地連自己真實的心都不敢面對了？

    當(dāng)初見到紀(jì)澄時，與其說他是失望、灰喪，還不如說他就是膽怯了，很多話如果說清楚了就再無回環(huán)的余地，所以他放棄了質(zhì)問紀(jì)澄，在九里院里等她。

    他想紀(jì)澄何其聰明，那個時候她應(yīng)該明白除了求他，她再也別無他途。他所等的不過是一個順勢下梯的機(jī)會。

    可是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功利如紀(jì)澄竟也有硬著脖子不低頭的時候。他所有能依仗的，不過是威脅她低頭。

    沈徹大笑出聲，所有知情的人都等著他處置紀(jì)澄，連他自己都幾乎被自己騙了?？墒菈綦m然是假的，情卻是真的，紀(jì)澄只要推一推他，眼淚甚至都不必流出眼底，他就迫不及待的原諒了。

    毫無原則的上趕著原諒了，心里為她找了一千個理由，只求開脫。

    只可惜，他是想下山呢，但是紀(jì)澄卻不愿意給他這個機(jī)會。

    天還未明，沈徹卻再難入睡?？孔谥由现匦驴塘藟K木板，曰：不嗔不癡不怨，無拘無束無垠。

    三不居倒是比三好居更有意思些。

    沈徹在三不居難以入寐之時，紀(jì)澄又何嘗睡得著。她心里掛念的事情太多，對著幾乎寸步不離她的南桂道：“你有柳葉兒和榆錢兒的消息嗎？”

    南桂道：“姑娘別擔(dān)心，她們都極好的?！?/br>
    紀(jì)澄抽了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南桂，“這些時日多謝你們招呼她們倆了，這銀子請你待我交給那照看她們的人，若是她們挑三揀四的，還望多多擔(dān)待?！?/br>
    南桂想了想，將銀票收下，也好叫紀(jì)澄放心些。

    人相處久了都有感情，何況紀(jì)澄也沒為難過南桂，柳葉兒和榆錢兒素日同她也是極相得的。南桂遲疑片刻道：“姑娘，有些話我知道不該我來說，你心里對我肯定也有不少怨言，我……”

    紀(jì)澄打斷南桂的話道：“我沒什么怨言，你不過是聽命行事而已。有話你就直說吧，反正也睡不著，有人說說話正好?！?/br>
    南桂這才艱難地開口道：“姑娘，你何不去求求公子？”

    紀(jì)澄還以為南桂能說出什么話來呢，她挑了挑眉，“你覺得我去求你家公子會有用？”

    南桂為難地不語，實在是紀(jì)澄此次做的事情太過火了，換做是她，也未必能放過她的?？墒悄瞎鹚叫睦镉謱嵲诓辉敢娂o(jì)澄遭難，“我也不知道，若是你求一求公子，也沒有壞處不是嗎？我看公子待你實在是不一般的。”

    南桂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的，反正每回紀(jì)澄睡著后送回來，沈徹都是從來不假他人之手的，一直到他將紀(jì)澄放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這才離開。

    有一回南桂還在屏風(fēng)后看見，沈徹送了紀(jì)澄回去，也不著急走，就那樣坐在床畔看她，替她理了理微亂的額發(fā)，離開時還俯身在她唇上啄了又啄，看得南桂自己都面紅耳赤的。

    他那樣看她，并不僅僅只是一個晚上。南桂猶記得沈徹去西域前的一個晚上，他將紀(jì)澄送回來時，在她床邊坐了良久，直到天將放白，院子里已經(jīng)有了動靜，這才不得不離開。

    南桂就想，他們兩人那般好，又那般相配，怎么會弄到如此地步。

    紀(jì)澄聽見南桂的勸說后，忍不住嗤笑，“我怎么去求他？連你都見不著他一面?！?/br>
    南桂低頭道：“我是身份所限，公子不召喚，我都不能主動去見他的，可是你不同，我去探過路了，通往九里院的密道一直都沒關(guān)閉過?！?/br>
    紀(jì)澄掃了南桂一眼，只一味輕笑，卻不再答話。她因身份所限是以受辱，但那都是被動的，從未曾有過自取其辱的想法，尤其是對著沈徹，更是不能也不愿。

    南桂看紀(jì)澄的神情就知道是自己多嘴了，可惜她嘴笨無法說服紀(jì)澄，只能悶悶不樂地退下。

    時光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總是不停地往前走，紀(jì)澄也不得不一大早地就跟著范增麗往報國寺去。

    “哎，你怎么還是穿得這么素凈？”范增麗有些埋怨道，她生怕劉家看不上紀(jì)澄的出身，又像當(dāng)初的葉家那般寧肯選個齙牙姑娘。所以她惟愿紀(jì)澄穿得富貴些，好叫劉夫人知道娶了紀(jì)澄不次于娶了一座金山。

    紀(jì)澄道：“劉家詩書傳家，穿得太富貴了怕劉夫人覺得像暴發(fā)戶?！?/br>
    這倒也說得通，范增麗不再說話。

    到了報國寺里，劉夫人一見紀(jì)澄立時有些意外之喜。她妹夫家小姑子跟她提起紀(jì)澄時，劉夫人心里本還不大愿意的，她家世代詩書，娶個商戶女可不合適，但怪就怪她那生的那冤孽，知曉內(nèi)情的不愿嫁他，不知情的人家她又怕將來新媳婦鬧出來，弄得大家都不歡喜。

    紀(jì)家不過是劉夫人無可奈何之下的選擇。哪知道紀(jì)澄生得如此美，談吐得宜，在沈老夫人身邊養(yǎng)了一年多，壓根兒就看不出是商戶出身。劉夫人心想，這般美人便是她見了都忍不住看了又看，指不定她兒子看了，能扭轉(zhuǎn)那魔性也不一定。

    如此范增麗和劉夫人是兩皆歡喜，紀(jì)澄只一味“嬌羞”低頭。

    雖說真實的目的是為了相看親事，但表面上的那層紙卻還是得顧著，所以待和劉夫人告辭后，范增麗又拉了紀(jì)澄去前頭大雄寶殿上香，也算是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