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這一去才知道,她外公的學(xué)校要被拆了,因著學(xué)?;氖彾嗄?,地理位置又在鎮(zhèn)中央,不少開發(fā)商蠢蠢欲動,這不,強拆的隊伍已經(jīng)到了。 江沅一聽這消息,扭頭就往學(xué)校跑。 學(xué)校離家很近,江沅到了后,就見推土機挖掘機已到了現(xiàn)場,只等著開工作業(yè)。而學(xué)校原本就敗落的大門,被強大的機械工具一推,木料碎了一地。 她沖過去攔在大門前面,看向坐在高昂如怪物般里面的推土機司機說:“停下!這是我們家學(xué)校,誰許你們推的!” 拆遷方的工人一愣,隨即領(lǐng)頭的道:“你誰??!給我走開!” 江沅眸里涌上怒意:“這是我外公的藝術(shù)團,你沒權(quán)利拆!” 包工頭不怒反笑,“什么孫子孫女,誰來都沒用!我這是堂堂正正的拆,市里早規(guī)劃好了,要做購物廣場!” 江沅迎著寒風(fēng)冷然道:“堂堂正正?好,那咱就有理有據(jù)說清楚!這是我們家的地,二十年前經(jīng)政府批準出租給我外公做學(xué)校,現(xiàn)在學(xué)校雖然暫停,但地的使用權(quán)仍是我們家!不不管是要拆要賣,你都要經(jīng)過我江家同意,經(jīng)過相關(guān)部門批準!你經(jīng)過了嗎?經(jīng)過的話,我們江家怎么不知道?還有,政府的手續(xù)怎么沒有?” “別讓我提醒你是什么手續(xù)?!彼忠簧?,“拆遷許可證呢?國有土地使用權(quán)證書呢?規(guī)劃許可證呢?拆之前的公告程序呢?”眼神一凜,提高聲音道:“缺一個你就是強拆!敢強拆你試試!我馬上報警,馬上上法院!我就不信了!這沒有王法!” 她吐詞清晰中氣十足,說到最后更是字字擲地,鏗鏘有聲,雖是清瘦柔弱的體格,卻在龐大重型器械前不見任何畏懼退宿,神態(tài)凜然不可冒犯,眾人一時竟被她威懾住。 包工頭也噎住了,原本這事他就不在理,江家對這塊土地的承租期還沒到期,可他按捺不住,想著學(xué)?;牧艘矝]人理會,干脆私自拆遷好提前將購物中心建成圈錢,至于上頭追究下來,他再想法子辦手續(xù)。 這時有人來打圓場,“算了算了,劉老板,都是一個鎮(zhèn)上的,沒必要鬧成這樣……說起來,你跟江家祖上也算是一個村,還有些沾親帶故呢……” “是啊是啊,真要拆好好談?wù)?,補償方案談好了這事就了結(jié)了?!?/br> …… 眾人七嘴八舌,而江家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趕到了,親戚鄰居朋友也有十幾號人,真要鬧起來也不好收場,而且隔壁就是派出所。 包工頭不愿把事光天化日下惹大,皺眉沖手下道:“算了,先都回去!”又沖江家人道:“你們等著看,政府不會這地段一直空著,老子早晚得拆了它! 走了幾步終歸是心有不甘,他拿起身邊一截長竹篙,猛地朝大門上重重一擊,轟隆隆一聲響,掛著“s鎮(zhèn)少兒戲曲學(xué)?!钡拇笈曝肄Z然落下,木質(zhì)匾摔裂的聲音咔擦傳來,灰塵四溢。 一群拆遷工人肆意大笑起來,江沅心一急,撲到地上想去將牌匾抱起來,卻見包工頭一腳踩住破裂的牌匾,朝匾上重重唾了口濃痰,晃著肥頭大耳的臉猖狂笑道:“什么狗屁藝術(shù)團!你們家那老頭生前扯嗓子哇啦幾聲,就把自己當藝術(shù)家了,呵,眼下腳一蹬去了地底下,做鬼也還是個唱爛戲的!” 江家人怒不可遏,正要一擁而上,就見那輛龐大的推土機已轟隆隆沖了過來,耀武揚威似的,江家人只得往后躲。 推土機帶起灰塵漫天,而等到機械離去,包工頭一行人已經(jīng)揚長而去了。 ..... 這一夜,江沅徹夜沒睡。 她就在學(xué)校門口,任誰勸都不肯回家,抱著學(xué)校的牌匾,呆坐在地上。 牌匾不僅被包工頭踩過,更被離去的推土機轟然碾過,完整的牌匾如今四分五裂,不成樣子。 江沅的痛心無法形容,這是她外公題字的牌匾,這是這所學(xué)校的見證,這地方是外公畢生心血所在,然而藝術(shù)不被尊重,才能讓世俗兇徒錢權(quán)相壓、唾棄相對。 寒風(fēng)瑟瑟中,她找來巾布將牌匾擦凈,然后找來了釘錘,試圖將破碎的牌匾修好,可叮叮咚咚敲了大半夜,任憑她怎么努力,牌匾卻再回不去過去的模樣。 江沅終于停住了手,夜風(fēng)呼嘯而過,刮得人臉上生疼,她抱住了碎裂的牌匾,扭頭看著那破碎的大門,想起過去很多回憶,她的外公,那個滿腹詩書才華橫溢的老人,沒有任何架子,每天總是最早來到學(xué)校,掃去門口落葉塵埃,開門迎接學(xué)生,十幾年風(fēng)雨霜雪從不間斷。 那個一身清疏傲骨的老人,三歲唱曲學(xué)藝,九歲登臺演出,一生對藝術(shù)鞠躬盡瘁,曾歷過戰(zhàn)爭流亡,曾遭過文.革.批.斗,曾遇過災(zāi)年饑荒,但無論如何,他從不放棄對信仰的堅持。 那些年,為了復(fù)興日漸式微的傳統(tǒng)戲曲,他樂善好施恩澤眾多,廣收門徒息心教導(dǎo)。而作為他唯一的外孫女,江沅從小耳濡目染,展現(xiàn)了極高的天分,外公喜不勝喜,便開始循循善誘,重點培養(yǎng)。 自年幼開始,不論寒暑冬夏,江沅在外公及其她師父的指導(dǎo)及陪伴下練嗓練功。外公對她很嚴格,天不亮便要督促她練習(xí),沒練好天黑不許回家吃飯。偶爾天氣冷她賴被窩起晚了,還會被外公打手心。除此之外,因為勤學(xué)苦練,她必須放棄同齡人能有的快樂,有一日她看著別家孩子歡快的玩鬧,終于哭了起來,說:“我不要練曲了!不要外公了!” 那個晚上,外公一夜沒睡,在露臺上抽了一宿的煙。 那年她只有六歲,但她已經(jīng)明白,外公抽煙是因為難過。 此后的外公像變了一個人,雖然還會督促她練功,但也會常帶她出去游玩,或郊游踏青、或野餐露營……她感覺的出來,外公是心疼她的,或者,外公也對給予她的壓力感到歉疚,他這是補償,也是真的想讓她快樂。 后來,她慢慢懂了外公的心,漸漸不再鬧了,收了玩心越發(fā)勤奮。 十三歲那年,她這個從小鎮(zhèn)里出來的姑娘,擊敗全國強敵如云,一舉摘下了全國少兒梅花大獎,生平不喝酒的外公,在那一晚高興的喝醉了,摟著酒瓶一邊吐還一邊笑。 外公的第二次喝醉,則在她二十二歲那年。那年的她不僅被保研,更是被著名戲劇家收為入室弟子,不僅未來戲曲界一片光明,甚至能將家族戲曲發(fā)揚光大。得知這消息的那天,外公跟她打電話。那是她第一次見外公哭,外公哭著說了她年幼時的一件事,“沅沅,你還記不記得,六歲那年你哭著問我,外公,為什么她們都在玩,我卻要在這里練功?” 她點頭,“記得?!?/br> 那個答案,外公這么多年都沒有回答。這一次,年邁的老人家隔著數(shù)年光陰,終于揭開答案的謎底,他在電話里哽咽出聲,說:“那是因為……我們家沅沅與眾不同啊。” 她終于哭起來。 這個老人,用二十年的時間教育她、栽培她、磨練她,他讓她承載希望,懷揣信仰,不斷上進,成為不平庸的人。他予她方向、夢想、耐力、勇氣,用后半生心血,將她這塊璞玉煉出光芒。 …… 北風(fēng)還在呼嘯,寒夜里校園門口荒草搖曳,當一幕幕往事在江沅腦里閃過之時,外公的最后一句話定格在腦海。 江沅懷抱著無法還原的牌匾,終于哭了,她將臉貼在牌匾上,像那些年還緊擁著老人的小小丫頭,依戀地,哭得泣不成聲。 許久之后,滿臉淚痕的她仰頭看著天空,濃黑如墨的天空上,她仿佛看到外公的臉,看到那一年拿了梅花獎后,外公笑瞇瞇說:“我家沅沅,一定會成為外公的驕傲……” 星空之下的江沅擦干了眼淚,站起身,立誓般對著蒼穹嘶聲吶喊。 “外公!你看好了!我一定會成為你的驕傲!” ☆、chapter 23動機 這一夜,年關(guān)的炮聲噼啪,學(xué)校的荒草衰敗,江沅將誓言留在了冷風(fēng)中。 而她去后,一道人影不遠處的大樹后走出來,看著她抱著牌匾離去的方向,久久怔然。 又一道人影從旁邊走了出來,對先前的男人說:“宋總,你都守了大半夜了……江小姐既然走了,那咱也回去吧,這天冷啊?!?/br> 幽暗的樹影下,宋昱庭的眸光亮如孤星,他沒答秘書的話,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那個包工頭的底細查出來了嗎?” 秘書點頭,“老張查出來了,回去就給您匯報?!?/br> 宋昱庭頷首,口吻很冷,“很好?!?/br> 簡短的兩個字,陳秘書卻知道,今兒這肥頭大耳的家伙要像當年那個暴虐過江沅的聯(lián)防隊長一樣,倒大霉了。 . 一夜過去,江沅讓全家嚇了一跳。 她一改前些日子的萎靡與消沉,大早便起了床,從前的披肩長發(fā)梳成了高馬尾,看起來精神勁十足。 她父母見狀便問情況,江沅說:“我不能再讓家里為我擔(dān)心了,也不能讓天上的外公失望。外公沒完成的事業(yè),我要繼續(xù)完成?!?/br> 江父雖然欣慰,但仍有擔(dān)憂,“你外公雖然希望你有出息,但他并沒想過其他。因為這種事業(yè)是一種責(zé)任,你外公只要你有自己的價值就夠了,不需要你再辛苦去抗他的旗?!?/br> 江沅淡淡一笑,“正是因為外公愛我,為我考慮,所以我更要完成他的遺志?!鳖D了頓,她說:“我想把藝術(shù)團重新辦起來。”——過去外公是先有藝術(shù)團才有學(xué)校的,少兒昆曲學(xué)校的建立不僅是為了能讓戲曲傳承下去,也是為藝術(shù)團輸送新鮮的血液人才。 江沅繼續(xù)說:“第一是為了外公,讓那些瞧不起戲曲藝術(shù)的人刮目相看,第二,有了藝術(shù)團的存在,學(xué)校的那塊地有了用武之地,開發(fā)商便不能隨意打拆遷的主意了?!?/br> 江父江母對視一眼,江沅的這個說法有道理,不過憂慮更大。 江父道:“可這事沒你想的那么簡單,不瞞你說,你外公的藝術(shù)團跟學(xué)校即便沒有后來食物中毒事件的爆發(fā),多半也是無法繼續(xù)的,因為國內(nèi)民營藝術(shù)團的境遇太艱難了,一在資金上沒有政策扶持,二在地位上不如國家院團,運營全靠自身,若不是你外公那股熱愛戲曲的勁強撐著,這團根本不好繼續(xù)……” 江母接著道:“再說了,這藝術(shù)團不僅cao持起來難,其他方面也麻煩,重新組建需要政府審批,另外團里還要招人……這些就不提了,最難的還是錢!啟動資金及后續(xù)運營資金,那可不是一點小數(shù)目!” 江沅道:“我知道難,但辦法是人想的。我先去招人,招到了人好去政府登記,至于其他問題,事在人為,我不能還沒有開始就退縮。” 江沅自小便心性堅定,認定的事便不會動搖,江父江母見再勸也無用,便沒再阻勸。 . 吃了飯后,江沅便出了門,先去民政局打聽了下藝術(shù)團申報手續(xù),旋即便去了后街小巷。 小巷住著一個叫秦素梅的女人,那是她過去的同學(xué),也曾在外公的學(xué)校就讀,學(xué)生時期兩人不僅生活上要好,便連昆曲的藝術(shù)課上都很默契。每逢節(jié)假日兩人常一起在小禮堂登臺演出,那會她飾演《牡丹亭》里的杜麗娘,秦素梅便飾演丫頭春香,兩人一個閨門旦一個貼旦,配合絕佳。而秦素梅除了會演會唱外,她的二叔先前也在團里吹得一口好曲笛,曲笛是昆曲最重要的伴奏樂器,有了它,便將再添一員大將。 江沅找到了秦素梅的家,這些年秦素梅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在家相夫教子。江沅到訪后,舊友相見聊起舊時趣事,分外親熱,可當江沅說起此行來的真正目的,秦素梅便搖頭輕笑,“算了吧,我都這樣了,還怎么唱?” 之后無論江沅怎么勸,她都別開話題,不予回應(yīng)。 眼瞅了天色不早了,江沅只得先行告辭,打算下次再來勸。 可第二次第三次上門勸說時,事情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秦素梅推脫說自己有要事出門,便閉門不見了。 對此江沅很是無奈,夜里吃晚飯時她無意把這事說了出來,江母道:“我明明買菜時看到她在路邊麻將館打牌?。 ?/br> 江父跟著惋惜,“素梅這孩子挺讓人納悶的,從前是個好苗子,曲唱的不錯,藝術(shù)團倒了后聽說她憑本事拜了個藝術(shù)家做師父,可不知怎么跟師父沒多久就不唱了,回到鎮(zhèn)里,草草嫁了個男人……她男人愛賭,她便也跟著沾上,夫妻兩不踏實過日子,泡麻將館比在家呆的時間還多!” 江沅聽著這話,心緒復(fù)雜。 . 這一夜,江沅沒睡著,睜著眼看天花板時便想起這幾天的一幕幕。 這幾天,除了秦素梅外,她還去挨家挨戶上門做其他人的工作,但那些人的反應(yīng)跟秦素梅差不多,脾氣好的,客氣拒絕,脾氣不好的,直接來一句“唱戲是藝術(shù),可唱戲能當飯吃嗎?”便再不理會。 幽暗的夜色里,江沅蜷在被窩,長嘆了一口氣。 . 不過江沅并未就此放棄,一夜之后她又去找秦素梅了,這次,她直接找到了母親說的那個麻將館。 秦素梅看到了她,但就是不出來,也許是想讓江沅知難而退,她繼續(xù)安穩(wěn)地做那搓牌。 江沅也沒有開口催,跟隔壁副食店的老板借了個小板凳,就那樣坐在門口,慢慢等。在麻將館內(nèi)噼啪的搓牌聲中,冬日稀薄的日頭從東邊轉(zhuǎn)到了西邊,江沅靜看著遷徙的光影,就這樣等了一天。 牌局快散場時,秦素梅終于坐不住了。她搬了個凳子出來,坐到江沅身旁,坦然道:“江沅,你回去吧,我不會去你那的。” 江沅坐在樹下矮板凳上,即便是簡陋的處境,她仍是坐姿端正,背脊筆直。問:“為什么?” 秦素梅道:“哪有為什么?是,我承認,過去我的確喜歡昆曲,可現(xiàn)在我有男人孩子,什么夢想信仰早就在油鹽醬醋煙熏火燎里消磨掉了,對一個已婚婦女來說,養(yǎng)家糊口,相夫教子就是最正常的一生……我覺得這種狀態(tài)挺好的,以前什么戲曲家啊,太遙遠了?!?/br> 頓了頓,她繼續(xù)說:“當然,我不否認,你勸我的那些話都是有道理的,戲曲是藝術(shù),是民族瑰寶,要靠我們一代代發(fā)揚光大……可是江沅,民族瑰寶又不是錢,不是米飯,沒有它我照樣活的好好的!” 說到這她沖麻將館內(nèi)一招手,“老李,給我來一根!” 老李是她男人,也在屋內(nèi),正圍在另一桌牌局上為抓了一只好牌激動不已,聞言抽了一根給她,不到十塊錢的劣質(zhì)煙,秦素梅吸得一臉滿足。 她吸著煙吞云吐霧地勸江沅:“你與其整天憂國憂民的,還不如想想自己,你瞧我,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你還是一頭空,趕緊趁還年輕找個人再嫁了吧!” “可不是!”麻將館的老板娘跟著笑起來,她是認識江沅的,插嘴道:“說什么藝術(shù)啊追求啊,那都是空的,女人這一生不就圖個安穩(wěn)日子嗎?你這歲數(shù)也不能再拖了,女人二十一朵花,三十可是豆腐渣!”說著熱心地湊過來,“我有個堂弟,開了個汽修廠,雖然沒讀過什么書,但人家有錢,配你這二婚的,你不虧!” 江沅頓時噎住,為了素梅的話,更為了老板娘滿滿笑臉下的偽善與輕視。 是,她是個女人,可誰說女人就沒有追求人生價值的權(quán)利? 是,她快三十了,可誰說年齡就是女人必須貶值的根本? 她也的確離過婚,但難道二婚的人就低人一等,活該被湊合,跟一個沒感情精神上也門不當戶不對的人將就一輩子? 歸根結(jié)底,這些人身為女人,卻從心底從未真正瞧得起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