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他一生所經(jīng)之事帶著些許傳奇色彩,細(xì)細(xì)算來,不過有知己一位,有弟子一名,這便算得上圓滿了。只是他始終有些記掛江松山的大澤寺…… 盡管當(dāng)年的那一場天雷確實是巧合,與他并無干系。但被說了那么些年的掃把星,他對大澤寺始終懷有一份微妙的愧疚感。 即便圓寂之后,他也頗為掛懷,所以……他“留在了”大澤寺,年年臘月、清明、中元,均會給百年前沖他笑得慈祥的老僧人們點一盞燈。 他這狀態(tài)似鬼非鬼,似魂非魂,似執(zhí)非執(zhí),誰也看不見他,術(shù)士高人陰陽眼,都不例外。 所以在外人看來,這百年空置的大澤寺每年都會偶現(xiàn)燈影。驚得周圍人都不敢靠近,鬼寺之名由此而來。 今日是臘月二十七,江松山下的那一場驚心大戰(zhàn)似乎就在昨日,實際已經(jīng)過去大半月了。 山下的一片狼藉早已被人撫平,靠近年關(guān)的一場大雪將剩余的痕跡全都埋在其下,早已重歸平靜。 入夜之后,原本漆黑一片的廢寺里倏然亮起幾豆燈火,細(xì)細(xì)一數(shù),剛好六盞。 “鬼火,鬼火又亮了師兄。”遙遙隔著幾座山峰的小寺廟里,小沙彌趴在窗前伸頭朝江松山的方向眺望,一邊背手招呼師兄,讓他也來看一眼。 這鬼火出現(xiàn)的時機時早時晚,也是難得才能親眼見上一回。這小沙彌在這寺廟里住了十年出頭,這才是第二回見。 不過傳聞雖然詭異,但親眼所見之時,卻并無懼意。那幾點燈火微黃而暖,非但不會讓人忐忑心慌,反而會令人心神平寧。 而事實上,真正的大澤寺里也全無半點兒陰森鬼氣。 那六盞“無人自亮”的平安燈前其實正站著一位白衣僧人,正仔細(xì)地挑著那六盞燈的燈芯,只是其他人都看不見而已,只除了同他情況相同的一位。 這位挑燈的僧人不是旁人,正是當(dāng)年獨身入寺的南疆少年,后來的初代國師,真正的同燈。 而和他情況相同、能看見他的那個人此時也身處在這間荒寺里,也是一襲白麻僧袍,看起來似鬼非鬼,似魂非魂,正面無血色地盤腿端坐于屋角的蒲團上,雙目微闔,似乎在靜養(yǎng)。 即便是這副不鬼不人的模樣,也依然擋不住眉目間逼人的俊氣和那股霜雪不化的冷意。 正是玄憫。 同燈挑完燈,又面色平靜地站在六盞平安燈前,雙手合十行了佛禮。而后一掃袖擺,轉(zhuǎn)身走到了玄憫身邊,借著屋內(nèi)的六盞油燈光亮,看了眼玄憫擱在膝上的左手。 就見那左手食指指縫中,落了一枚小如針尖的血痣,摸起來微微有些凸,同薛閑鎖骨上的那枚倒是能成對。 “痣顯出來了?!蓖瑹羰栈啬抗猓诸H為沒好氣地瞥了玄憫一眼,不冷不熱道:“也虧得你在那種境況下還能想起這么一手。倒出蜘蛛,咬你一口,再咬他一口,這就耗費了起碼一句話的時間。有這功夫,不如再掙扎一番,興許能同人家交代兩句遺言呢?!?/br> 玄憫雙眸依然闔著,嘴唇一點兒要動的意思都沒有。也不知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還是不愿意搭理他。 “這蜘蛛雖比不上同壽蛛那樣毒,但也不好受,你這是被咬出樂趣了?”同燈見他不說話,又涼絲絲地開了口。 玄憫沉默片刻,終于還是維持著闔眼的姿態(tài),面無表情地開了口:“左右都是你養(yǎng)出來的蛛?!?/br> 言下之意:你有臉讓別人注意著別被咬? 自從rou身沒了活氣后,玄憫再有意識,便是在這廢棄的大澤寺中了。他約莫是兩天前凝出的體,昨天夜里剛穩(wěn)住的形。這兩天里,他不好睜眼,也不能說話,只聽見身邊有人敘舊似地說了些事情。 斷斷續(xù)續(xù)地聽了一些,他才知道,這人正是初代國師同燈,也是他上一世的師父。而那百蟲洞中的兩種蛛,均是出自他手。 玄憫曾經(jīng)只嘗過同壽蛛的滋味。早在多年以前,他還不曾徹底離開天機院去小竹樓獨居時,便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祖弘的壽數(shù)有了些變化。盡管祖弘即便在天機院內(nèi)也不摘面具,但玄憫依然從他脖頸的細(xì)小紋路變化上,察覺出他重新變得年輕了。 其實那時候他心里隱約猜測,這種變化興許跟自己有關(guān),因為那陣子祖弘說話總是帶著些深意,像是對他表達(dá)某種虧欠,又似乎是惦念著一些謝意。 只是那時候他依然惦念著師恩,即便有所覺察也根本不在意。 很久以后,當(dāng)他真正探查到“同壽蛛”這件事上時,祖弘又貪心不足地抽了龍骨,再之后,他又失了憶。以至于“祖弘給他種了同壽蛛”這件事被幾經(jīng)耽擱,最終還是拖到了臨死才算真正解決。 現(xiàn)今回想起來,玄憫平日十分克謹(jǐn),能讓旁人鉆空子的機會少之又少,唯獨有一次…… 那是他離開天機院,將國師一職重新交給祖弘的前一年秋天,他在靜修之中不小心入了狂禪境,三天三夜昏神不醒。那時他對祖弘防備不多,想要借機種下同壽蛛,倒是可行。 不過不論如何,rou身已死,這便已經(jīng)前塵舊事了。 現(xiàn)今他身上帶著的已經(jīng)不是同壽蛛了,而是百蟲洞中的另一種。 同燈當(dāng)初真正的目的在于同壽蛛,養(yǎng)出另一種來純屬心神所擾而至的意外,那種蛛所含情誼過于復(fù)雜,以至于同燈也不知該如何稱它,便干脆叫做無名。 薛閑曾經(jīng)隨口問過玄憫這種無名蛛究竟何用,是不是真如傳說所言,能將人捆上三生三世。 玄憫否認(rèn)了。 他并不曾哄騙薛閑,這無名蛛確實跟三生無關(guān)。 同壽蛛乃一對母子蛛,而這無名蛛則是一對福禍蛛,紅蛛意味福,黑蛛意味著禍。玄憫手上那枚小痣是黑蛛所留,而薛閑鎖骨上的,則來自于紅蛛。 血痣一旦形成,便意味著,黑蛛所咬之人rou身死后形不腐,神不散,非鬼非魂。他將另一方生生世世所受災(zāi)禍苦難俱攬于己身,而將自己生生世世所得福報俱歸于對方…… 代價是永不入輪回。 這不是三生,而是無涯。 “這痣一顯,往后就是孤獨百世千世遙遙無涯了?!蓖瑹粽驹谖蓍T前,瞇著眼朝天邊的月色望了一眼,又回頭問玄憫:“好處自然也是有的,你再也不會失憶了,該記得的都記得,還會越記越清楚,好比昨日才發(fā)生的一般。壞處么……就是不論你記得多深,人家也看不見你了,真龍也不行。怎么,后悔么?” 玄憫良久未曾說話,似乎依舊不想理他。這模樣倒是同百年前的師徒相處有些相像。 又過了很久,玄憫淡淡地反問了一句:“你也種了這蛛,你后悔么?” 同燈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也不再開口了。 悔么? 生死福禍從不是兒戲,既然許出去了,便是東海揚塵、白骨盡朽,也無怨無悔。 第94章 發(fā)發(fā)糖(一) 簸箕山山坳的竹樓二層, 小屋里布置十分簡單, 簡單到幾乎沒有人氣。攏共只有一張竹床,看那模樣,幾乎就沒怎么睡過人。 準(zhǔn)確說來,這間看似是臥房的里間整個兒都像是甚少有人進(jìn)來。也不知曾經(jīng)的主人在這里究竟過的是何種日子,不吃不喝不睡活似要升仙。 不過不論這主人曾經(jīng)在此處是如何生活的, 現(xiàn)今他卻如同尋常人一樣靜靜地躺在竹床上—— 玄憫身上蓋著一件白色長衣, 面上毫無血色, 顯出一種毫無生氣的灰白, 兩手松松地交疊在身前,冷得像冰一樣, 卻一動不動。 最初那兩天,薛閑給他好一番擺弄。因為他怎么也熱不起來, 總是像冰一樣。薛閑便給他周身圈了一層熱氣, 始終溫著他。后來摸著覺得還是有些冷,便想找些東西給他蓋一蓋。 他在竹樓里翻找許久,居然連被褥都不曾找到,便干脆去了趟外頭的縣里,花了些銀錢,置了些被褥和厚一些的長袍。 薛閑本想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給玄憫蓋上,然而平日看得十分順眼的黑袍蓋在玄憫身上,再襯著他泛著死氣的臉色,怎么看怎么刺眼。 以至于從不管什么兇吉的薛閑,頭一次有些忌諱黑衣。 有那么兩天,薛閑幾乎一直在折騰,一會兒給玄憫蓋上被褥。又覺得那樣厚重的東西跟玄憫著實不搭。轉(zhuǎn)而換成別的顏色的外袍,可怎么看怎么都別扭得慌…… 他翻來覆去忙了好久,最終還是找了件纖塵不染的白袍,給玄憫蓋上了。 弄完了衣袍,他又覺得那樣垂手而躺的玄憫看著有些不習(xí)慣,事實上,躺著的玄憫本身就是有些陌生的。在薛閑的記憶里,玄憫不是在打坐,便是一臉沉穩(wěn)安靜地忙著什么正事。 薛閑坐了一會兒便閑不住了,又忙忙碌碌地給玄憫換了個姿勢。擺弄著他的手臂,將他那兩只手交疊在身前。 將玄憫安頓好后,薛閑又獨自跑了一趟百蟲洞。直奔最后的石室,將那石壁上洋洋灑灑的古怪字符全部拓了下來。 只是他不認(rèn)識那些字符,拓回來一時也解不開什么。 他甚至還抽空去找了一趟山外村里的瞿老頭,讓他幫忙看了一眼拓回來的內(nèi)容。 只是可惜得很,瞿老頭也不認(rèn)得,只說這怪符有些像他們族曾經(jīng)的老字,曾經(jīng)零星地見老人寫過一兩個,但是那早在百來年前就再沒人使用了,現(xiàn)今懂得那些老字的人也早就變成一抔黃土了。 所以那拓回來的字暫時也堪不上用,被薛閑頗為無奈地收了起來。 他給自己找了許多可有可無的小事,繞著玄憫不住地忙,因為他不敢讓自己徹底閑下來,一旦安靜下來,他就會清晰地感覺到,玄憫身上連一點兒魂氣都不剩了。 薛閑目力非常,能見人,能視鬼。他看見過江世寧,看見過劉老太太,看見過軍牌里的傷兵……他看見過許多許多東西,活著的人,或是死了的鬼,卻唯獨看不見玄憫rou身之外的一切。 不過,他能忙的事情終究有限,連續(xù)忙了三四天后,他終于還是無可避免地靜了下來。 一旦靜下來,他可以坐在窗框邊,一動不動地看玄憫看上一整天,有時只是單純在看他,想從中發(fā)現(xiàn)一點細(xì)微的變化或動靜。有時只是看著玄憫在出神。 他頸窩里,同壽蛛留下來的小痣依然黯淡無光,像一星早已干枯的血跡,也不知何時能重新鮮活起來,也或許再也鮮活不起來了…… 薛閑明明一個人過了千百年,早該習(xí)慣無人叨擾的清靜了??涩F(xiàn)今,玄憫只是躺著不睜眼不說話不呼吸,他便體會到了一種曠久的孤獨感…… 好在他很快又給自己找到了另一件可做的事。 這回并非是換一換披蓋的衣服或是改一改姿勢這樣無甚意義的小事了——他在這間竹樓的藏書中找到了一本老舊書冊。 那本書冊應(yīng)當(dāng)是人自己寫了自己訂上的,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東西,內(nèi)里的紙已經(jīng)變得嬌脆,似乎稍一大意就會將其扯碎。在柜中放了太久,山間濕氣又重,這竹樓又許久不曾住人。以至于紙頁都不那么平整了,有些字跡也淡化了許多。 但這并不妨礙薛閑翻看書冊的心情——這書冊里頭有一半都是薛閑看不懂的東西。 不是旁的,正是石壁上的那種字符,而另一半則是用尋常所用的字來解釋那些古怪的字符含義。 這書冊內(nèi)容十分詳盡,看得出當(dāng)初寫這些的人性子穩(wěn)重沉靜,極有耐心。 薛閑匆匆翻到末頁,果不其然,落款依然是意料之中的兩個字:同燈。 他在江松山上入魔之際,曾因為銅錢引起的牽連,看見過玄憫最終恢復(fù)的一部分記憶。后來清醒之后,他又順著他自己看到的部分簡單梳理了一番,差不多明白了國師同燈之名的內(nèi)情和傳承。 照那樣來看,百蟲洞弄出同壽蛛的同燈,和寫這本書的同燈,應(yīng)當(dāng)是同一人,是最初的那位。 薛閑沒見過那位同燈,但據(jù)此書看來,他應(yīng)當(dāng)不是什么惡人,至少算得上是良師。 翻找到這本書冊后,薛閑半刻也沒有耽擱,將那張拓了字符的紙翻了出來,對照著書里的內(nèi)容,逐字逐句地批注了一遍。他不眠不休,花了四天,將那滿紙的內(nèi)容徹底看明白了。 而后他便久久無聲地在桌案邊坐了整整一夜…… 有一個人,一聲不吭地將他生生世世無窮無盡的災(zāi)禍痛苦全都擔(dān)了去,卻連個回應(yīng)都不求。 若不是他機緣巧合之下讀懂了石壁上的內(nèi)容,興許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對方究竟做過什么…… 這樣的一個人,他怎么可能棄置于不顧。 入了輪回都能找回來,何況還沒入。天南海北,不論玄憫身在何處,他都要將其拽回來。 —— 曠野蒼穹間忽然又下起了雪,不是那種寒得驚心的,而是大片大片,潔凈而無瑕的,甚至帶了一種近乎溫柔的味道。 “這就除夕了?!蓖瑹舯呈终驹陂T邊,仰頭看著九天之下洋洋灑灑落下的大雪,忽然像是忘了什么般,問道:“我有些記不清了,這是何年了?” 玄憫依然在屋內(nèi)調(diào)養(yǎng)著,他受的損耗實在太大,并非是一時半刻能調(diào)養(yǎng)過來的,至少他現(xiàn)在還不能像同燈一樣輕而易舉地探手取物。 他看似是盤腿坐在蒲團上,實際是微微浮空的。 哪怕是一根分量極輕的細(xì)針,放在他掌間,他也是托不住的。細(xì)針會穿過他的手掌,落到地上去。 玄憫聽了同燈的問話,閉著眼順口答了一句:“天禧二十三年,過了今日,便是二十四了?!?/br> 同燈漆黑的眸子里映著飄揚的雪,猶如一汪深不見底的湖,好像百年歲月就在這樣一闔眼又一睜眼中匆匆而過了。許久之后,他才淡淡說了句:“哦,天禧……” 他那語氣有些話未盡的意思,然而這兩個字說完,他便再沒開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亦或是純粹感嘆一句時光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