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青云稍稍猶豫了一瞬，沒有客氣，謝過之后，將烤梨放在鼻尖聞了聞。

    本朝人愛吃水果，可直接拿著水果生啃，是一種十分粗魯暴殄天物的行為。人們可以將水果釀成蜜，釀成酒，甚至裹著醬汁，配著菜吃，十分考究精細(xì)。坊間的人們，沒有富貴人家那么講究，便將一些可以烤的水果烤熟了吃。

    最常見的便是烤梨，烤香蕉也可以。

    “很香，”成青云很中肯地評(píng)價(jià)儷貴妃的烤梨。

    儷貴妃滿意地笑了笑，也遞了一塊給南行止，“行之，你也嘗嘗?！?/br>
    南行止在儷貴妃對(duì)面坐下，自己烤了一串，輕聲問道：“最近宮中如何？”

    “也不過如常，”儷貴妃將烤好的烤梨放在玉瓷盤中，澆了些蜜汁，輕聲說道：“有些人，送了幾個(gè)人進(jìn)宮，皇上讓我安排，我賜了位分，一切打點(diǎn)妥當(dāng)就好了?！?/br>
    “哦？”南行止卻是緩緩地笑了笑，眼神卻很冷，絲毫不見笑意，“都是哪些人送的？”

    儷貴妃說了幾個(gè)官員的名字和官階，南行止笑得越發(fā)的沉靜了。

    “蕭妃相當(dāng)于入了冷宮，所以有人打算放棄她這枚棋子，另外安排棋子入宮了嗎？”南行止蹙眉，低頭看著手中的烤梨，學(xué)著儷貴妃的模樣慢慢地翻烤著。

    儷貴妃笑而不語。

    “蕭妃近來如何？”南行止忽而輕聲問道。

    “聽說還好，”儷貴妃細(xì)而長的眉頭輕輕蹙了蹙，“雖然被禁足了，但是她畢竟還是蕭妃，皇上并沒有奪了她的妃位，也沒有少了她任何供應(yīng)。她懂得收斂，如今安靜地住在自己宮里，沒有生出任何事端?！?/br>
    南行止手中的烤梨冒出晶瑩的水汽，香梨的清香似凝縮在梨rou中，令人垂涎三尺。

    三人沒有再說話，儷貴妃慢慢地烤好梨，剛澆完果醬，便聽聞外間傳話，皇上已經(jīng)入了小雅臺(tái)了。

    儷貴妃與南行止立即起身迎駕，成青云趕緊將還未咽下去的烤梨囫圇吞下去，跟著南行止，躬身迎了出去。

    皇帝進(jìn)了苑，便立即屏退左右，直接對(duì)南行止與儷貴妃抬手，說道：“免禮?！?/br>
    儷貴妃上前虛虛扶住皇帝的手，兩人相攜一同坐下。成青云靜靜地跟在后面，垂著眼，只看見皇帝今日穿了一身白色錦衣常服，常服之上，繡淡金色暗紋，迤邐逶迤。這身簡約的裝束，倒是與儷貴妃清雅淡然的裝扮有些相合。

    或許是入了這家常的小雅臺(tái)，皇帝與皇妃都未曾著盛裝，而是都不約而同的穿了家居常服?；实廴胱?，儷貴妃才在他身旁坐下，為他斟茶，端了水果盤給他。兩人一言不發(fā)，卻默契配合。

    “行之，”皇帝接過儷貴妃手中的茶盞，轉(zhuǎn)頭看向南行止，抬頭輕輕地捏了捏眉心，說道：“你今日讓朕很是為難，太傅都入宮了，將朕狠狠地說了一通?！?/br>
    成青云微微一僵，擔(dān)憂地看了皇帝一眼。

    她初見皇帝，皇帝還是杭州畫舫之上，嚷著讓她陪寵魚的明德，如今搖身一變成為帝王，真讓成青云惶恐，都說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心思難以揣測(cè)，今日南行止當(dāng)中抗旨，從皇帝的旨意中救下蔣洵，不但抗旨不尊，更是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拂了皇帝的臉。

    “哦？”卻沒想，南行止清雋的眉頭微微挑了挑，隨口問道：“太傅說什么了？”

    皇帝重重地放下茶盞，說道：“他說朕，朝令夕改，不講信用，三心二意，為政不專……說朕，遠(yuǎn)遠(yuǎn)不及先帝的果斷決絕，沒有先帝的帝王之范。”他狠狠地哼了一聲，“他還說，朕幼稚無端，心思不定，心性不穩(wěn)……”

    “這個(gè)老頑固，”南行止蹙眉，“每次說來說去，都是這些話這些詞，難為皇上的耳朵，還沒聽出繭子來?！?/br>
    “朕的耳朵就快要聽出繭子了，”皇帝蹙眉，“若是世子能少給朕惹些麻煩，朕的耳朵會(huì)更舒服?！?/br>
    南行止凝眉，“這回是意外，皇上想要握兵部實(shí)權(quán)，少一個(gè)蔣洵的這樣的阻礙的確會(huì)順利很多，但是……這案子，的確有誤。還請(qǐng)皇上多給些時(shí)間，容臣查證清楚?！?/br>
    皇帝揮揮手，對(duì)儷貴妃說道：“你先到雅居閣，我與行之有話需單獨(dú)談?wù)??！?/br>
    儷貴妃起身，帶著成青云離開庭苑。

    入了雅居閣，儷貴妃看了看天色，說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留下來，用了晚膳再走？”

    “這……”成青云遲疑，和皇上一同用膳，就算是不用拘禮，但是在皇宮之中，壓力也十分的大。

    儷貴妃輕笑，“你不必?fù)?dān)心，皇上不會(huì)留下來用膳。這皇宮里，有的宮妃來請(qǐng)皇上?！?/br>
    成青云恍然，又忍不住問：“娘娘不留皇上一起用膳嗎？”

    儷貴妃走到軟榻前坐下，讓伺候的侍女?dāng)M好晚上膳食的菜單，對(duì)成青云說道：“皇上若是想留，還需要本宮挽留嗎？”她深深地看了成青云一眼，那雙修長的眼眸如月色下蕩漾旖旎的漣漪，粼粼幽深。

    成青云呆了呆。她依稀知道，儷貴妃是為了瑞親王府入的宮，由于身份尊貴，入宮之后，皇帝自然將最尊貴的位分給了她。如今皇帝并沒有立后，儷貴妃便是群妃之首，集三千榮寵于一身?？上В汕嘣撇]有在儷貴妃身上感受到恩寵的好處來。

    皇帝，也從未專寵過誰。

    “我看行之臉色并不是太好，”儷貴妃看著手中的菜單，對(duì)侍女說道：“讓御膳房多做些滋補(bǔ)的，給行之好好地補(bǔ)一補(bǔ)?！彼洲D(zhuǎn)頭看向成青云，問道：“我看行之今日有些晃神，說話也似心不在焉的模樣，你可知是為何？”

    成青云愣了愣，輕輕搖頭。

    儷貴妃別有深意一笑，細(xì)細(xì)地端詳著成青云，片刻后，才輕聲說道：“成員外郎，行之對(duì)你如何是有些情緒，這樣的他，我從未見過?！?/br>
    第150章 重新查案

    成青云驀地一僵，臉色陡然間慘白。她抿唇，輕輕地咬著牙根，冷靜地看著儷貴妃，說道：“貴妃娘娘，我不懂你話中的意思。”

    儷貴妃雙眼一瞇，將菜單交給侍女，臉色與眼神漠然冷了幾分，“本宮只想告訴你，不要影響行之，若是必要的話，就當(dāng)斷！”

    成青云垂下眼，才被她修剪過的睫毛不住的顫抖著，在眼下覆上兩彎閃爍的陰翳。片刻之后，她抬起頭來，看了看儷貴妃，斟酌地說道：“貴妃娘娘，冒昧的問一句，您與皇上感情如何？”

    儷貴妃臉色稍稍一變，眼神如錐，冰冷地看著她。

    成青云與她對(duì)視，眼神絲毫不避諱。

    片刻之后，儷貴妃才移開眼，輕輕地說道：“我入宮時(shí)，已經(jīng)十八歲了。我比皇上大兩歲，在我心里，皇上就像弟弟一樣。”她微微勾唇，窗外婆娑闌珊的日影，將她的笑容照得清淡如煙，如同淡淡的色彩，隨手一抹，就能輕易被抹去。

    “這偌大的皇宮，皇上不屬于我一人，可是……”她稍稍頓了頓，似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成青云心里有些發(fā)澀，有些后悔問了儷貴妃這樣一個(gè)冒昧的問題。

    “可是，我與皇上，到底是什么樣的感情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如何，我都要與他一同走下去。”儷貴妃眼神沉靜，目光卻無比堅(jiān)定，“哪怕，他在我心里，永遠(yuǎn)是當(dāng)初那個(gè)遇到難事，就躲在小雅臺(tái)的弟弟。就算沒有夫妻情誼，好歹也有姐弟親情吧？”

    成青云欲言又止，眨了眨眼，輕輕地咬著內(nèi)唇，問道：“貴妃娘娘，當(dāng)初瑞親王選擇讓你入宮時(shí)，難道你就沒有猶豫過嗎？”

    儷貴妃沉默，許久之后，才輕聲說道：“猶豫過。因?yàn)椤?dāng)時(shí)的我，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會(huì)嫁給皇上。而皇上，也不是我所喜歡的夫君的形象?！彼p靈一笑，沉斂而尊榮的神色里露出少女的俏皮，“當(dāng)時(shí)我還在幻想，我的意中人，應(yīng)該是一位蓋世英雄，而不是一個(gè)沒有實(shí)權(quán)，被朝中老臣和世家大族架空勢(shì)力的傀儡皇帝?！?/br>
    的確是屬于少女時(shí)期，對(duì)意中人最美好的幻想與期待。

    “皇上，世子？”

    門外突然傳來宮女驚愕又恭敬的聲音，成青云一驚，轉(zhuǎn)頭向門外看去，見南行止與皇帝站在門口，也不知是剛到，還是已經(jīng)站了許久了。

    儷貴妃立即起身，斂衽迎了出來，正欲欠身行禮，皇帝抬手虛虛扶住她的手腕，“貴妃免禮?！?/br>
    成青云同時(shí)也向皇帝行禮，聽到“平身”之后，才敢起身。

    皇帝依舊扶著儷貴妃的手，眼神凌厲地看向成青云，那淡然若素的眼神，自帶壓迫和威儀，讓成青云倍感壓力。

    “成青云，此案你斷得并不漂亮?！被实劾渎晫?duì)她說道，“若非發(fā)現(xiàn)得及時(shí)，蔣洵一旦被殺，真相就很難在查清。你誤判誤斷之罪，就算是朕想要維護(hù)你，也是不可能，你可明白？”

    成青云心頭一凜，低聲歉然說道：“皇上，微臣知錯(cuò)……”

    “朕允許你再查，可不會(huì)給你太長的時(shí)間，你必須盡快給朕一個(gè)交代，可明白？”皇帝說道。

    “微臣明白，”成青云篤定地說道。

    儷貴妃輕笑了一聲，“皇上，難得行之入宮，臣妾特意讓人備了酒菜，讓行之用了膳在出宮去。”

    “也好，”皇帝點(diǎn)頭，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他靜靜地看了她一會(huì)兒，欲言又止。“朕還有政務(wù)需要處理，便不陪你用膳了。你與行之許久不見，讓他陪你好好聊聊吧。”

    “是，”儷貴妃見皇帝要走，立即欠身行禮相送。

    果然，皇帝是不會(huì)留在這里用膳的。儷貴妃目送皇帝走之后，回到樓閣正廳，端持的神態(tài)稍稍放松，招呼南行止入座，讓宮女將準(zhǔn)備好的晚膳端上來。

    宮燈初上，皇宮巍峨，連綿璀璨燈火點(diǎn)綴，華光昳昳，裝點(diǎn)得這宮墻樓閣如同瓊樓玉宇瑤臺(tái)天樓。

    只有這小雅臺(tái)，恬淡雅致，悠然清寧。

    “坐吧，”儷貴妃對(duì)南行止與成青云說道。

    三人入了座，成青云看了看菜色，倒是宮中的特色菜肴，色香味俱全，有的成青云甚至叫不出名字，可三人卻有些食之無味。

    儷貴妃胃口不佳，只喝了些湯，便放下筷子。

    南行止本想出言相勸，想讓她再多吃一些，但看了看這滿桌子的菜，都是山珍海味，若是真的沒胃口，那就是饕餮也吃不下了。

    “中秋快到了，”南行止放下碗筷，看著儷貴妃，說道：“jiejie不如趁著佳節(jié)，回一趟王府，在王府中過中秋節(jié)吧。”

    儷貴妃輕輕蹙眉，“離中秋節(jié)還有一段時(shí)日，到時(shí)候再說吧?？倸w，若是我想回王府看看，隨時(shí)都可以的?；噬弦膊粫?huì)攔著?！?/br>
    南行止說：“好，若是jiejie想要回府，盡管派人來說一聲就好?！?/br>
    這半日的光景很快就過了，再出小雅臺(tái)，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南行止手中提著宮燈，不急不緩地走在成青云前方。

    成青云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輕聲問道：“世子，皇上沒有怪罪吧？”

    南行止腳步停了停，輕輕搖頭，“到底是沒有，只是，在朝廷之中，總是不太好交代。查清案件真相，還是最為重要?！?/br>
    “我明白，”成青云狠狠地點(diǎn)頭。

    “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也重新整理好了卷宗。”南行止問道：“你認(rèn)為，這樁樁件件，這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到底是從哪里還是出錯(cuò)的？是蔣夫人，還是蔣洵？”

    成青云抿唇，低著頭，怔怔地思索著整理案情。

    “目前來看，線索是從蔣洵那里開始出現(xiàn)錯(cuò)誤的?！彼X海之中，快速地將所有的線索和案情整理浮現(xiàn)，“白司琪與白思雨的案子，大約是沒有問題……但是，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得再去確認(rèn)一回?！彼久?，咬著唇，“白司琪如今，還被關(guān)在刑部的大牢之中嗎？”

    “是，”南行止繼續(xù)往前走。

    成青云靜靜地跟在他身后，輕嘆一聲，“我還是先去問問蔣洵?！彼行┎桓?，“到底，這樓三娘藏到哪兒去了，為什么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

    “會(huì)有消息的，”南行止無聲一笑，“她不是想為青鸞報(bào)仇嗎？可如果……蔣洵不是她的仇人，她難道還會(huì)無動(dòng)于衷嗎？”

    成青云有幾分遲疑，“她還會(huì)再出現(xiàn)嗎？”

    “也許會(huì)吧，”南行止不置可否，“先回府吧?！?/br>
    出了宮門，馬車在淡淡的夜色之中靜靜地等候著。南行止率先上了沉，站在車轅之上，向成青云伸手。

    成青云稍稍一愣，正想自己扶著車轅上車，卻聽見南行止說道：“若是不想上來，你就自己走回去吧?！?/br>
    她一愣，看了看車夫，車夫一臉淡漠，根本不把她的抗議看在眼里。她咬牙，看了看南行止的手，慢慢地把手放進(jìn)去。

    還未觸碰到他的手心，他的手輕輕一抬，手指一握，拉住她的手，扶著她的肩膀?qū)⑺龓狭塑嚒?/br>
    她靠著車壁坐好，馬車轔轔而行，漸漸地離開皇城。

    回了王府，成青云洗漱完畢之后，對(duì)著鏡子看臉上的偽裝。還好，并沒有破綻，她輕輕一嘆，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思索案情。越是思索到復(fù)雜之處，她的內(nèi)情就越發(fā)的焦慮急躁。

    斷錯(cuò)案，這是她第一次斷錯(cuò)案。若是再慢一步，若是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樓三娘琵琶之中的青玉簪，真正的兇手不會(huì)伏法，她還會(huì)誤殺他人，更會(huì)讓死者的亡靈無法安生。

    她握緊手心，心亂如麻。甚至不敢肯定，接下來的查證，是否能夠順利的查出真相……

    自己真的適合留在刑部，真的適合斷案嗎？

    迷迷糊糊之中，她難得清醒的入眠，睡夢(mèng)之中，全是凌亂又難受的夢(mèng)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