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入修門自有期。

    為報春風(fēng)淚羅道，

    莫將波浪枉明時。

    現(xiàn)在韓自離讀起這樣的詩句還是挺不舒服。父親提到了屈原，有意無意地寫成了“楚臣”，倒也沒有大錯。同是汨羅江畔，當(dāng)年悲悲戚戚的屈原與今天喜氣洋洋的父親，心境不同，心態(tài)相仿。心底里認同：個人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王朝寵之貶之的臣吏，只有父親的兒子或兒子的父親，只有朋友間親疏網(wǎng)絡(luò)中的一點，只有戰(zhàn)栗在眾齒交鑠下的疲軟rou體，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幾的坐標，只有種種倫理觀念的組合和會聚。不應(yīng)有生命實體，不應(yīng)有個體靈魂。

    可是到了帝都，兜頭一盆冷水，上峰厲聲宣告，他被遣派往更為邊遠的留州！……這對父親而言是毀滅性打擊。無情的權(quán)力像在給他做游戲，在大一統(tǒng)的版圖上挪來移去，不能讓你在一處滯留太久，以免對應(yīng)著穩(wěn)定的山水構(gòu)建起獨立的人格。多讓你在長途上顛顛簸簸吧，讓你記住：你不是你……

    父親從此痛定思痛：當(dāng)你不能決定“自己能成為自己”時，就努力做“決定他人命運”的那一個！

    從此，再沒有《詠州六記》那樣的華章，一頁頁，是血淋淋的向權(quán)峰攀爬的冷酷薄情史，包括對待自己的子女，嚴苛甚至殘忍……

    父親養(yǎng)過一只狼犬張簡，曾經(jīng)只誕下來一窩犬子，

    六只里五只都健健康康，只有一只生下來就孱弱遲鈍。搶不到mama的奶喝，自然更劣勢，危在旦夕。

    自離永遠記得父親當(dāng)日之舉，

    他把五只健康地撿出來分給了他們兄弟姐妹，“好好養(yǎng)，一年后牽出來斗的時候，它們的勇猛就代表了你的實力。”說完，捻出那只快死的幼犬毫不憐惜地摔到一旁，小犬當(dāng)時如斷氣，“優(yōu)勝劣汰即是如此?！?/br>
    自離是父親最小的兒子，下面還有個幼妹。可那時候，自離覺得meimei都比自己好斗。小meimei僅五歲，每日都會帶著屬于她的小犬加緊訓(xùn)練……自離更貪玩些，自小就有些精致的淘氣，當(dāng)著父親的面，他像模像樣訓(xùn)練他的小犬，背過身，寵養(yǎng)小犬和它親如朋友。那是因為還有一點，他實際養(yǎng)了兩只小犬：是的，父親以為摔死丟棄的那只，子離偷偷抱回來也在將養(yǎng)，且，格外珍愛……

    他給這只衰弱笨拙的小犬取了個有趣的名字：又又。

    雙“又”為雙，取的是其余兄弟姐妹養(yǎng)一只，他養(yǎng)一雙的意思。

    又又很虛弱，有時候張嘴喝奶都很吃力，但是非常可愛，因為它無力啟嘴的模樣特別嬌氣慵懶，十分惹人憐愛。

    又又很笨拙，他另一只小犬張長在五只里算憨頭的，又又更慢鈍，它慢慢爬，慢慢睜眼，慢慢瞅；它慢慢嗅，有時候一張小耳朵好像動聽八方，發(fā)會兒呆……子離笑，這要是個人，一定是個小傻子。

    但是，自離同時覺得又又很有天賦，特別是嗅覺，它只要聞過一次的東西，絕對記得住它的味兒，無論藏在何處，挖地三尺它都能精確找到，了不起極了！

    自離愛死這小東西了，

    如果說年幼的他在初來這世上短短六年，有能稱之為“心愛”的，非又又莫屬了……

    但是，就是這人生里的第一個“心愛”，沒想，最后，也成了唯一，成了最后一個……

    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偷養(yǎng)又又，

    或許，這成為了韓自離人生里唯一的一次夢魘，

    這次，父親站在二樓，

    又又孱幼的小身子在父親的掌爪里瑟瑟發(fā)抖，

    六歲的小兒子跪在父親腳邊牢牢抱住父親的腿，仰著頭大聲哭“爸爸，就讓我養(yǎng)又又吧，它很聰明，我一定把它養(yǎng)好，一年后一定贏！……”

    父親低頭看著小兒子，“這就是我的兒子，今日能為只畜生卑躬屈膝，以后還有什么不能擊垮他的自尊！”

    說完，狠心松了手……

    這次，又又難逃死劫，摔得腦漿迸裂，

    這次，父親更做出了一個幾乎令人發(fā)指的決定：

    他叫下人剝了又又的皮，烹了又又的rou骨端來給小兒子吃，

    “他不吃，不給他飯吃。”

    無論母親如何哭求、痛罵父親，父親不為所動，

    幼小的自離挺了兩日，終于抵不住饑餓、黑暗幽閉的空間，哭著把又又吃進了肚子……

    至此，

    無論父親如何偏愛自己，甚至到最后，完全以“打壓姿態(tài)”牽制他的兄弟姐妹，就為一心培養(yǎng)他為家族繼承人，

    無論父親如何嘔心瀝血養(yǎng)育栽培，鍛就了他今日的一切，包括權(quán)力、性情、能力，

    在自離心中，父親，永遠和這夢魘聯(lián)系在了一起，夾雜著分明的恨與痛……

    可想，

    此一刻，

    在這偏鄙的小假山石中，

    一雙感覺幾乎和當(dāng)年又又一模一樣的眼眸出現(xiàn)在眼前！同樣的帶有小動物特有的驚惶不安與純凈憐人！……

    韓自離一抹腥嘔已然抵達喉頭，

    “你叫什么，”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非要問這個問題，

    求證一個自己都覺得可笑荒唐的結(jié)果嗎？

    卻，

    這一刻，

    似乎根本不存在“可笑荒唐”，

    一切都那樣真實，真實得剮心戾肺！

    “又又……”

    夏又難得的警惕，不說出姓，

    反倒就此一舉深挖了他的喉頭，

    “嘔！”

    韓自離扶著假山石，劇烈嘔吐了出來，

    好似要把那六歲時的一顆純凈之心嘔出來一般……

    ☆、2.52

    竟然不敢看她，自離側(cè)頭就走！

    并沒有跟下來站在臺階上的警衛(wèi)們都感到很奇怪，元首臉色卡白，一手握拳反手捂著自己的嘴巴，快步離去?！锩媸鞘裁矗l都不知道。元首已走。更不敢逗留，趕緊跟上……

    徒留下夏又大呼出一口氣，她反倒沒走，因為虎皮肥麻雀也沒走，她跟它較上勁了，非要捉住它……

    元首的警衛(wèi)長豐明這幾日確實覺察出異常，

    元首每天都要往小石寺方向走，

    有時候走一半，轉(zhuǎn)回，

    有時候都走到門口了，駐足不前，

    有時候進去一圈。往殿后假山石那條路前行，腳步遲疑……

    這日，

    他跟著元首穿過假山石來到前殿……元首突然立在檻外不前，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跪在蒲團前雙手合十，模樣虔誠，嘴里嘟嚕嘟嚕一直在念叨什么。

    叫豐明驚異的是，看上去如此年幼的臉龐，竟然身懷六甲，小圓肚子擱著，整個人窩那兒圓鼓鼓并不覺臃腫，甚至可愛，但是，著實唏噓，好小就有了孩子……

    更奇怪的是元首看著她的模樣，

    那是一種認真，

    很透徹地審視，

    不移眼的懷念……

    女孩兒跪那兒念了多久，他就看了她多久。

    幸而元首這幾日外出多數(shù)簡行有遮掩。有時將風(fēng)衣領(lǐng)豎起，戴著細邊眼鏡，更像一個學(xué)者，不著意看很難認出。

    女孩兒念完了，

    她動作一點不因為小圓肚子或者跪時間長腳麻了而遲緩，骨碌爬了起來，倒像完成了一樁任務(wù)，拍拍手，再看一眼頂上的佛，兩手揣大外套荷包里就走了。

    走得比較快，

    元首走得也比較快。好像不想跟丟，稍回頭“備車。”

    豐明明白，不是立即用車，這是車得跟著。立即照辦。

    下了山出了金仙寺的大寺門，

    連豐明都不覺莞爾，

    原來她是肚子餓了呀，才會這樣著急往下走，一出門就直撲門口賣煎餅果子的攤子，

    可惜今天還真多人買，

    排老長的隊，

    她跟在后面，不停往前張望，那餓的急樣兒，眼里就只有煎餅果子了。

    好容易到她了，

    買了一個，

    幾專心喏，人邊剝那個紙邊轉(zhuǎn)身繼續(xù)下坡走，

    結(jié)果，套句如今流行語：急死寶寶，

    還沒到嘴，剛準備咬一口……“啪！”一人急匆匆往上走，也不看路，把她撞了，煎餅果子掉地上……

    你看這孩子哦……哭得心都有！

    想想，連叫豐明這樣一直看著她的人都一瞬心軟無法起來……她許久望著地上“啪嘰”一坨的煎餅果子，那懊惱、傷心、煩躁，可想而知……

    元首只看了他一眼，豐明立即明白，跑過去排隊，

    邊排邊回頭張望，

    幸虧她“悼念”這個煎餅果子的時間還比較長……她蹲了下來，還是把掉地上稀爛的食物清理了一下，丟到路邊的垃圾桶，然后又走上來準備重新排隊，看來誓要吃到……豐明已經(jīng)買了兩個，望向那頭元首，元首站原地沒動，只稍稍點了點頭，

    豐明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