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云不答。

    尹開陽突然二指并攏，在謝云碧青色的右眼下點了點：“——就是這只眼珠？”

    謝云撤劍抽身，長空云海中投下一線青光，凝聚在劍鋒上，發(fā)出刺目的一閃，隨即如盤龍般順著劍身而下。

    以太阿劍為中心，空氣中瞬間蜿蜒出了長達數(shù)丈的恐怖電流！

    “是的，”謝云在蛛網(wǎng)般瑰麗糾結(jié)的電網(wǎng)中冷冷道：“但在我倒下前，先死的一定是你?！?/br>
    他悍然翻腕，太阿咆哮而出，幻化為龍形沖到了尹開陽面前！

    轟——！

    “別……別哭……”

    黑暗的房間里，女人優(yōu)美冰冷的手指一遍遍摩挲小男孩的臉，目光充滿了溫柔和眷戀：“別哭，mama不會離開你，mama會一直……一直陪伴你……”

    小男孩放聲大哭，滿面淚水，順著小臉成串掉在床榻和地面上。

    “mama不會讓你受人踐踏、受人欺負，不會讓你被這險惡的世人覬覦……”

    “不會讓你背井離鄉(xiāng)，忍饑挨餓寒苦一生……”

    指甲終于刺入小男孩的眼皮，將眼眶擴張到最大，順著眼球輕輕一剜。小男孩斷斷續(xù)續(xù)的哭叫尖利無比，女人卻握著那顆尚自溫?zé)岬难矍?，咬牙如法炮制，活生生剜下了自己的右眼，繼而在一片純青色光芒中按進了孩子的眼眶。

    “……讓mama的眼睛看著你……”

    淚水終于從她美麗絕倫的眼中噴涌而出：

    “讓我看著你榮華富貴、平安喜樂……”

    “讓我看著你登上這世人永遠也無法觸及的巔峰……”

    ——轟！

    沖擊波急速盤旋上升，繼而裹挾著無數(shù)石塊迸發(fā)，將四周的雜草瞬間完全壓到一邊。

    塵煙漸漸散去，只見新亭侯死死抵著太阿劍，兵戈鋒刃相接的那一點在可怕的巨力中微微顫抖，濺出閃亮的火光。

    “阿云……”尹開陽急促喘息，脊背靠著山壁，聲音輕柔恍若耳語：“你右眼流血了。”

    新亭侯猛一發(fā)力，劈開炙熱的氣流，將太阿劍弧重重甩了出去！

    ·

    ——同一時刻，門樓頂端。

    單超從石墻頂端躍起，落地，砰一聲重重踩在地面上，足底濺起四散的塵土。他就像是從天而降的戰(zhàn)神，面對所有蜂擁而上的暗門武士，抬手就掐住了最前面一個的脖子，擰斷，奪下長戟一輪，霎時掃清了周遭一片扇形的空地！

    賀蘭敏之瘋狂大吼：“抓住他——！”

    單超厲聲喝道：“誰敢攔我？！”

    金屬撞擊發(fā)出數(shù)不清的亮響，單超單槍匹馬殺出重圍，幾個武士剛一照面便被他砍得橫飛了出去。賀蘭敏之剛要破口大罵，就只見他縱身躍起，幾乎踩著所有人的肩膀凌空而來，霎時就到了眼前！

    武后大喝：“小心！”

    單超反手一斬，鋼鐵長戟猶如死神的絞輪，將身后偷襲而來的武士整個人斜斜劈成了兩半！

    血rou殘肢沖天而起，半只斷掌啪地摔在了金鳳裙裾邊。武后呼吸一頓，隨即卻看都不看一眼，轉(zhuǎn)身大步穿過血rou橫飛的戰(zhàn)場，來到頂樓另一側(cè)的石墻邊，發(fā)力將七星龍淵從磚縫中拔了出來。

    “超兒！”

    單超連頭都沒回，反手一撈，瞬間接住了武后當(dāng)空拋來的龍淵劍柄。

    ——那一刻的配合簡直精妙至極，單超左手橫戟，架住面前同時劈下的三把兵刃，右手接劍，裹挾萬鈞之力破空而來，當(dāng)即將所有人活生生砍翻！

    “走！”

    單超退至武后身邊，將她臂膀一抓，閃電般騰空飛越十?dāng)?shù)丈遠，同時落在了通向降禪壇的九十九層漢白玉階底部。

    身后不遠處賀蘭敏之嘶聲吼叫，暗門武士疾步?jīng)_來；單超略一頷首，目光卻連掃都沒掃皇后半眼：“失禮了，娘娘恕罪?！?/br>
    他并沒有過問皇后剛才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那兩個字；仔細聽的話，甚至他的口吻都是十分冰冷的。

    然而武后心中不知為何，卻突然重重一動。

    他從遙遠的漠北來到長安，來到這陰沉的天空下，來到血腥又殘忍的修羅場；當(dāng)他從刀林劍雨和重重險境中浴血殺出時，那一刻武后恍惚從他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割舍不掉的，血脈相連的，靈魂深處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第50章 斷臂

    皇帝高高舉起酒盞，頭頂云層急速旋轉(zhuǎn)，隱隱發(fā)出悶雷的咆哮。

    高聳入云的降禪壇下突然傳來喧嘩聲，太子回過頭, 眼底一片愕然。

    武后大步奔上玉階, 只覺身后勁風(fēng)來襲，她卻連腳步都沒停, 只見單超驟然轉(zhuǎn)身輪起鋼戟，“叮！”一聲火光四濺的巨響堪堪貼著武后耳邊響起, 緊接著暗門武士痛呼，重物順著玉階翻滾了下去。

    武后喝道：“單超小心！”

    單超一言不發(fā)，回身按住她肩膀, 騰云駕霧地一帶, 落地時又上了數(shù)十級臺階。武后一眼瞥見他上臂之側(cè)血跡斑斑，當(dāng)即失聲道：“這是怎么回事？如何傷的？”

    單超只道：“無事。”

    “你知不知道謝云那邊情況如何？”

    “不知?！?/br>
    武后直覺單超對自己有種隱隱的敵意，但具體為何又難以形容, 當(dāng)即疑心他是否知道了什么——但仔細觀其神色，又什么都看不出來，只得點了點頭：“事不宜遲，我們得盡快上去?！?/br>
    “——娘娘？”太子的身影從玉階頂端匆匆而下，還沒來得及詢問，便一眼望見了后面氣勢洶洶的追兵，當(dāng)即色變：“這是怎么回事？單超大哥為何在這里？”

    “讓開！”武后提起裙裾，一步踏過了兩三級階梯，遠處身后卻突然傳來賀蘭敏之聲嘶力竭的聲音：“太子殿下，皇后攜帶兇器意圖謀刺！快快攔住她！”

    太子大驚，還沒反應(yīng)過來，單超已頭都不回，反手將鋼戟擲出！

    長戟嗖地一聲劈開寒風(fēng)，猶如流星劃過眾人頭頂。然而就在賀蘭敏之身首異處的前一刻，數(shù)個暗門武士同時撲來，險而又險地把他推開了，長戟貼著賀蘭敏之的面門深深沒入了地下。

    “謀、謀刺？！”太子再顧不得害怕，慌忙攔在武后身前：“娘娘！皇父在三敬祭酒，還請您止步！”

    武后厲聲道：“圣上已被jian人所控制，你還不快讓開？！”

    “什么jian人？皇父神智正常，娘娘還請慎言！”

    武后定住腳步，似乎發(fā)現(xiàn)了太子的不同尋常，上下打量這個兒子。

    太子嘴唇抿得很緊，仔細觀察的話眼底其實有一絲虛弱——那是母親常年積威深重的緣故。然而若換做往常，孤身一人的太子早就被迫讓步了，甚至都未必有上前質(zhì)問皇后的勇氣；今天卻一動不動擋在母親面前，大有決不妥協(xié)的架勢。

    十四歲的大兒子，此刻已跟她一般高了，穿著金黃色繡蛟龍的東宮禮服，頭頂玉冠垂下金簾，隨著肩膀顫栗的頻率而微微晃動。

    武后深吸了一口氣，銳利的目光直直定在太子眼窩里：“弘兒，今天你已打定主意要跟本宮決裂了，是嗎？”

    太子顫抖道：“難道母親不是早就視兒子如眼中釘一般，寧可殺之而后快了么？”

    身后喊殺聲震天，越來越多的暗門慘叫聲武士轟隆隆奔來，兵戈撞擊、重物滾落和尖銳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分不清是長戟還是鮮血的鐵銹味，混雜在寒風(fēng)里，飛揚起母子二人華麗的衣角。

    “當(dāng)初生你時，便早該想到有這一天……”武后緩緩道：“……真是造化弄人，時也命也。”

    她猝然抬腳向前走去，太子大驚失色，上前要攔，卻不防皇后狠狠抬腳一踹，毫不留情將他踹翻在地！

    “母親！”

    太子掙扎著抱住皇后的腿不讓她走，皇后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僵持之中一片混亂。正在這時不遠處的單超將數(shù)個暗門武士砍飛了出去，龍淵劍氣化作光弧，沖出數(shù)丈后才驟然消散在了空氣中，單超轉(zhuǎn)身登萍踱水而來，厲聲道：“皇后殿下！”

    武后和太子同時一抬頭。

    “定魂針給我！”

    剎那間武后簡直難以置信，完全想不到眼前這個年輕人竟有那樣的果決和狠辣，但緊接著一股從靈魂中迸發(fā)的欣慰由衷升起：“接著！”

    單超當(dāng)空抓住金針，在太子破了音的尖叫：“單超大哥！你要做什么？！”這一聲中，頭也不回躍上了降禪壇。

    高壇上，皇帝顫顫巍巍將祭酒灑向大地，回頭來嘶啞地問：“這是怎么了？何人喧嘩？你……單超？”

    皇帝對這個年輕英俊的禁衛(wèi)的好感尚存，緊張神情微微一松——但他那口氣還沒完全松出來，隨即就看見了單超手中的金針，當(dāng)即大驚失色：“等等，你想干什么！來人，來人！”

    單超大步走到近前，抱了抱拳：“陛下恕罪?！本o接著一手將定魂針扎進了皇帝的太陽xue！

    ——這一扎簡直是干凈利落、出手如電，皇帝連一聲驚呼都來不及發(fā)出來，便全身劇烈發(fā)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單超硬攙扶起皇帝，只見他太陽xue中緩緩流下一線鮮血，整張面孔都在痙攣，臉色變得嚇人地煞白，喉嚨中不停發(fā)出“咯咯”的倒氣聲，整個場景變得異?？膳?。

    單超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若是皇帝根本沒有中傀儡術(shù)怎么辦？

    若是沒有，那他此刻就妥妥是在弒君了，即便他自己沒有九族可以誅，也絕對逃不過車裂分尸的酷刑。

    單超面沉如水，眼底卻掠過了一絲嘲諷的苦笑——那嘲諷是對他自己。當(dāng)一切最壞的可能性降臨時，他腦中最先浮現(xiàn)出的，竟然不是對死亡的恐懼和對命運的怨恨，而是擔(dān)憂。

    擔(dān)憂謝云的安危，他還能打敗尹開陽嗎？

    擔(dān)憂謝云的將來如何，少了自己的幫助，他還能不能得償所愿？

    單超低頭看看自己手腕，朱紅色的發(fā)帶在風(fēng)中揚起。

    他以為自己從長安慈恩寺巴巴跑回奉高行宮已經(jīng)是很卑微了，以為冒死出手抗擊尹開陽已經(jīng)是賤到極點了；然而每當(dāng)選擇來臨時，他都會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還能更卑躬屈膝，更搖尾乞憐一點。

    “……嗬……嗬……”皇帝喉間發(fā)出被濃痰堵住的聲音，渙散的瞳孔漸漸聚焦，倏而噴出一口渾濁的血沫！

    單超側(cè)身避過，皇帝抬起戰(zhàn)栗的雙手，一把抓住了他，半晌才斷斷續(xù)續(xù)嘶啞地逼出了一句話：“朕……朕為何……朕怎么在這里？”

    單超心中一塊巨石落地，正當(dāng)此時，皇后匆忙逃上降禪壇，數(shù)個暗門武士飛奔上來，見到眼前這一幕登時臉色劇變：“陛下！”

    武后朗聲喝道：“陛下，先聽臣妾說！”

    皇帝恍惚的視線在空中漂移片刻，終于落在了單超身上：“……你……你來說，朕這是？……”

    “陛下被尹開陽的傀儡術(shù)迷惑了心智，謝統(tǒng)領(lǐng)令我將定魂針刺入陛下顱骨翼縫，以此使您恢復(fù)清醒?！眴纬喢鞫笠貙⑹虑榻?jīng)過解釋完畢，起身道：“臣必須趕去協(xié)助謝統(tǒng)領(lǐng)，先告退了?！?/br>
    皇帝失聲道：“等等！”

    武后上前一步，神情欲言又止——眼下正是叫冤訴苦最好的時機，只需稍微挑撥，皇帝必然對暗門大惡，又能以此極大地鞏固單超的功勞。

    然而單超根本不以為意，回頭欠了欠身，竟然連半點耐心都沒有：“陛下，謝統(tǒng)領(lǐng)身陷惡戰(zhàn)，事不宜遲，容臣回來再向陛下請罪。”

    皇帝愣在了當(dāng)場，那句“愛卿留下護駕”還沒出口，單超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經(jīng)過武后身側(cè)時連眼光都沒斜一下。

    在他身后，武后回過頭來，眼神難以言描。

    經(jīng)過無數(shù)宮廷傾軋與朝堂斗爭的她，在那一刻似乎突然預(yù)感到了某種不安的東西；但她攥住了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什么話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