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則是又好氣又好笑，站在那兒竟不知怎么答話才好。

    隆慶帝瞥了謝馥一眼，目光有些奇怪，大笑了兩聲，只道：“馮保，回來吧?！?/br>
    馮保這才連忙回到皇帝身邊伺候。

    這件事，也就這么揭過去了。

    馮保雖是記仇的性子，可最終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計較。

    李敬修的疑問也是這個：“據(jù)市井傳言，馮公公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啊?！?/br>
    “大伴那時已是二十多歲，怎能跟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計較？”

    朱翊鈞淡淡的一句，就把這件事揭了過去。

    “唉……”

    李敬修忍不住長嘆一聲。

    “回頭想想，離珠小姐未免也太可憐了些。不過她也給謝二姑娘發(fā)了白蘆館的請?zhí)?，怕也不是個肯善罷甘休的?！?/br>
    朱翊鈞點點頭，似乎并不感興趣。

    時辰不早，二人雜七雜八聊了些別的事，便到了去聽張居正上課的時候。

    李敬修提前過去，朱翊鈞則要等到時辰差不多了才去。

    他走出寢殿，站在殿門口，瞧見了門口守著的幾個小太監(jiān)。

    “慎行是什么時候來的？”

    慎行是李敬修的字，太zigong中的人們都知道。

    方才跟李敬修說了幾句話的小太監(jiān)略一躬身，回道：“回稟太子殿下，是申時初刻到的?！?/br>
    “是你說我在里頭溫書的？”

    朱翊鈞負(fù)手而立，眉眼淡淡，看不出喜怒。

    小太監(jiān)顫聲：“是……”

    “人進來，你連通傳都不會嗎？”朱翊鈞的聲音，不帶有任何的起伏，卻聽得人骨頭都寒了。

    小太監(jiān)的身子劇烈抖動了一下，一下跪趴在地上，磕頭連連：“太子爺恕罪，太子爺恕罪，小人知罪……”

    周圍的太監(jiān)們頭埋得更低了。

    朱翊鈞掃了跪在自己腳邊的人一眼，袍角上的云龍紋映著檐邊落下來刺目陽光，流光幻彩，沉沉的玄青底色卻添之以幾分厚重。

    他的眉很長，眉梢像是一柄鋒銳的刀；眼角卻往上挑開一點，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清雅的輪廓之中藏著三分隱藏的冷硬。

    “有罪當(dāng)罰。來人——”

    旁邊立刻有太監(jiān)走了過來，將面如死灰的小太監(jiān)架起來。

    “太子爺，太子爺，饒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太子爺，再給小的一次機會吧，小的絕不再犯……”

    小太監(jiān)想要掙扎，但哪里掙扎得多，睜大了驚慌而惶恐的眼睛望著朱翊鈞。

    朱翊鈞不為所動。

    “太子爺——”

    小太監(jiān)一路被拖走。

    掙扎時候，帽子掉在地上，晃了幾圈，沾上了淺白的灰塵。

    朱翊鈞沒有多看一眼，重新進了殿中。

    昂藏之軀漸漸沒入殿中的陰影里，消失不見。

    朱翊鈞想起了自己的母妃，想起了母妃膝下那個才出生不久的四皇子……

    停住腳步，他只覺殿內(nèi)微涼。

    殿外守著的太監(jiān)們目光轉(zhuǎn)也沒轉(zhuǎn)一下，很快就有一個新的小太監(jiān)過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填上了方才被拖走的那個太監(jiān)的位置。

    毓慶宮里，似乎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風(fēng)平浪靜。

    惜薪胡同高府門外，一匹快馬遠(yuǎn)遠(yuǎn)奔馳過來，四蹄矯健，待得到了門口的時候，馬蹄高高揚起。

    馬上一身勁裝的少年郎穩(wěn)穩(wěn)的將馬一勒，“吁——”

    駿馬雪白的兩蹄朝天蹬了兩下，終于“噠”地一聲落在地上，整齊無比。

    馬身純黑，只有四蹄雪白，是傳說中的好馬。

    它晃了晃馬頭，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對它而言，似乎是一件值得歡欣的事情。

    西角門守著的仆人一眼就看見了，連忙迎上去，高興的喊了一聲：“霍小爺回來了！”

    里頭有人立刻掉頭跑去通知謝馥那邊。

    霍小南扶著馬鞍下馬，高高瘦瘦，身手利落，小麥色的皮膚，看著很是健康。他一張臉上已是風(fēng)塵仆仆，不過眸子雪亮，頗有精氣神。

    “哈哈，好久不見了。小李，小王，小順子！”

    他看見人，一聲聲打招呼上去，大家伙兒都圍了上來。

    “這趟出門得急，沒給大家?guī)|西，不好意思?。　?/br>
    “哈哈，小爺您說這話干什么，咱們誰跟誰啊。方才已經(jīng)叫人幫您去小姐那邊通傳了，估摸著小姐也知道您回來了。”

    “好，那咱們回頭再聚啊?！?/br>
    霍小南擺了擺手，告別了門口眾人，三五步從角門進去，一路上了回廊，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謝馥屋外廊檐下的鸚鵡架了。

    此刻那鸚鵡架下，站了一名窈窕少女，身穿藕荷色交領(lǐng)右衽刺百蝶穿花紋春衫，下著雪青云水紋馬面裙，如青蓮出水，麗質(zhì)難棄。

    此刻，她正用纖細(xì)袖長的手指，逗弄著鸚鵡。

    “來英俊乖，跟我叫：恭喜發(fā)財，恭喜發(fā)財……”

    謝馥十分耐心，手指點點鸚鵡的嘴殼。

    英俊別過頭去：“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謝馥頓時氣得咬牙，朝著坐在廊下繡花的滿月道：“這蠢材，半句也學(xué)不會，回頭就拿去廚房給我燉嘍！”

    “噗嗤?！?/br>
    一聲笑。

    謝馥聽見了，滿月也聽見了。

    放下手里的繃子，滿月轉(zhuǎn)頭看去，看見紫藤蘿開滿的花架下滿站了個人，不是被謝馥派去辦事許久未回的霍小南又是誰？

    她驚喜地站起來：“小南！”

    霍小南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的頭，走上來，朝著站在臺階上的謝馥，來了個夸張的一揖到底：“小南遠(yuǎn)赴江南，千山萬水，刀山火海，終算是幸不辱命！”

    話出口，竟是一口戲臺子上的腔調(diào)。

    謝馥手里摩挲著喂鸚鵡的幾顆谷粒，歪著頭看他：“下一句呢？”

    霍小南直了身，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左右看看：“忘詞兒了。”

    “呸！”滿月抱著繃子在旁邊笑，“就你這樣子，當(dāng)初還是戲班子里混過的，這都編不出來?！?/br>
    “我原也沒學(xué)什么東西呀?！?/br>
    霍小南委屈，這滿月，就知道欺負(fù)自己。

    滿月見他憤憤不平，不由甩了個白眼。

    謝馥知道霍小南還有事，在這外頭不方便說出來，便道：“一路趕回來也累了，滿月，去叫喜兒端盞茶進來?！?/br>
    說完，她自己先進了屋。

    霍小南跟了進去，滿月吩咐完事兒也進來，不過沒關(guān)門。

    待喜兒把茶端上來之后，謝馥才開口：“你走時候，事情都做妥當(dāng)了？”

    “妥了?！?/br>
    霍小南嬉皮笑臉的神情不見了，這十三歲的小子看上去竟顯得有些老成起來。

    “陳淵在收了您的銀錢過后，就假稱這些都是縣內(nèi)士紳們捐贈的銀錢，開始賑災(zāi)。我走的時候，陳淵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赴京大計，提前寫了一封加急奏報上京，為那些個鄉(xiāng)紳表功?！?/br>
    聽到這里，謝馥微微一笑。

    “果真聰明了?！?/br>
    霍小南心知謝馥這般說，是她已經(jīng)猜到陳淵的做法了，于是也一笑。

    “那些個鄉(xiāng)紳平日是鐵公雞，一毛不會拔。這一次陳淵若一給他們表功，有皇上的旨意壓著，他們就算是貔貅，也得好生吐口血出來。陳淵還讓小南帶話給您，您的錢，回頭他給您收回來?！?/br>
    摳門的滿月這才滿意了，圓圓的臉蛋上露出兩個小酒窩。

    “哼。正該這樣，還算是這陳淵識相。拿了咱小姐的錢，解了燃眉之急，還知道還回來。若他不還，看姑奶奶我不剝了他的皮，抽了他的錦！”

    最后兩句，是滿月磨著牙說出來的。

    霍小南活生生打了個冷戰(zhàn)，與謝馥對望一眼，都會意地沒有說話。

    滿月就是謝馥的管家婆，摳起來不要命。

    三個人在屋里敞開門，說了好一陣的話，一齊為鹽城那些富得流油的鄉(xiāng)紳們默哀了許久，想著陳淵這一刀宰下去，他們可得流許久的血。

    一樁大事總算是落了地，謝馥想著陳淵頭頂?shù)臑跫喢笨偹闶潜Ｗ×?，心神一松，竟覺得困意上來，干脆去困了個覺。

    日子就在教鸚鵡說話，聽霍小南說這幾日南來北往的趣聞上過去。

    到了十四的時候，蕓娘做的衣裳如約送來。

    待到去法源寺廟會那一日，謝馥往身上一穿，窄袖褙子襯得她腰身纖纖，裙擺上的一枚枚淺紫的丁香花映著光，竟像是要閃光一樣。

    想必這繡線用的是最好的蠶絲線，才能有這般順滑的效果。

    滿月給她挽了個隨云髻，點了一朵寶藍色的珠花，余者粉黛不施，清麗脫俗。

    只把兩手?jǐn)傞_，略略轉(zhuǎn)一圈，裙裾微微揚起，瞧著竟不像是丁香滿群，而是把整個法源寺的香雪海都穿在身上。

    “真是嫉妒死我了……”

    滿月摸著上頭的繡紋，眼底閃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