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62節(jié)
祝筠沉吟半日,緩緩道:“極有可能。看她的模樣,還真不是喜好音律,倒像是非得要學(xué)一般……” 兩人忽聽得洪響在洞外,大聲叫道:“裴公子,你在哪里?” 祝筠搖頭道:“這洪捕頭對姜優(yōu)可謂是情深一片了,待會看到這女尸,還不知道如何發(fā)作呢。我且回避罷,他要是哭起來,可不得了。” 祝筠所言無虛,洪響一見到那無頭女尸,便方寸大亂。裴明淮在旁勸道:“這也未必就是姜姑娘了……” 洪響卻搖頭,道:“不,我知道,她就是姜姑娘。我知道,她就是……”說到這里,他哪里還說得下去,兩眼發(fā)紅,雙手握成拳頭,骨節(jié)格格作響。過了片刻,他往地上一蹲,雙手掩面,放聲大哭起來。他這一哭,倒弄得裴明淮呆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裴明淮忽覺得這山洞之中,有什么東西在動,目光一轉(zhuǎn),忽見墻角那些青白花朵似有些變化,覺著有什么活物在上面爬動。裴明淮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看時,吃了一驚。 有無數(shù)小蟲在花上爬動,那花身已被蟲身占據(jù)。 裴明淮一時間怔在那里,思潮涌動。 此花難道原本便非花? 裴明淮推開窗戶,只見院中月色如霜,花影細(xì)碎。他在嫣紅閣中耽了兩日兩夜有余,也實在是悶得慌了。 池清波并非吹噓,他確實精通奇門之術(shù),眾官兵才能在姜家莊中走得暢通無阻,收拾那百余具尸身。裴明淮留神看池清波走動,知道他全不會武,卻通曉五行,倒是少見。 洪響從鳳儀山下來之后,便一直失魂落魄一般,兩眼一直是通紅通紅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沒睡好覺,還是哭得多了。 “裴公子,待得天明,下官便會令人在姜家莊內(nèi)生火。”池清波躬身說道,語聲頗帶厭憎之意,“那等惡處,早該燒了的是。姜家那些尸體,也委實怪異,待得仵作驗視完畢,也早些燒掉的好,以免百姓議論。” 裴明淮道:“我要找的呂玲瓏的尸身,不曾找到?” 池清波道:“下官慚愧,在鳳儀山上找了良久,也不曾找到。照下官看,恐怕是已經(jīng)被山上的野獸……” 他不說下去了,裴明淮臉色黯淡,道:“那呂譙呢?可在姜家莊內(nèi)?” 池清波搖頭,道:“多數(shù)尸身裂開損毀得不成樣子,實在難以辨認(rèn)了。下官有罪……” 裴明淮擺了擺手,道:“人既已死,那也只能罷了。我還有事,明日一早便會離開,這幾天多擾了池大人了?!?/br> 池清波忙道:“下官前來送裴公子……” 裴明淮一笑擺手道:“不必了,我還是一個人走的好。” 池清波已頗知裴明淮性格,哪敢相強(qiáng),只道:“是,公子一路當(dāng)心?!?/br> “你去罷。”裴明淮道,“我今晚要早些歇息,莫讓人吵著我?!?/br> “是,是?!背厍宀ㄟB聲答應(yīng),躬身退出。裴明淮待得門外全無聲響,又等了半日,忽然一笑,笑容中頗有詭秘之意。 裴明淮悄悄進(jìn)了姜家,如今姜家莊中早按池清波的意思,設(shè)了路標(biāo),有些花木也被砍去,再不至于迷失方向。 裴明淮聽得有簫聲自水閣處傳來,一縷低音,嗚嗚咽咽,知道是祝筠在此,當(dāng)下便往水閣那邊而去。 只見繡簾隨風(fēng)而動,水光如雪,月洞門上所懸那幅偈子,又映入他的眼簾。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裴明淮踏上竹橋,剛走到月洞門前,一股勁風(fēng)便襲面而來,直刺他眉心。這一著來勢太過凌厲,裴明淮只得拔劍,只見白光一閃,“?!钡匾宦暎潜鲾酁閮山?,竟是一支竹簫。 他再定睛看時,夜涼如水,清風(fēng)拂起繡簾,祝筠一身衣衫淡如遠(yuǎn)山,那花樹紛紛落英,月色溶溶,雖看不見他本來面目,裴明淮仍能覺著他渾身上下的怒氣。 “你竟敢斷我兵刃,裴明淮?” 裴明淮嘆氣道:“若非你下手狠毒,一招便可取人性命,我擋無可擋,我又怎會斷你兵器?” “誰叫你做賊一樣摸來了,我不知底細(xì),能不下殺手嗎?”祝筠怒道,“你仗著赤霄劍之利,一劍斬我兵刃,這我不服!” 裴明淮苦笑道:“我都賠過不是了,這事兒你我兩人都有份,你還要怎的?” 祝筠怒氣未平,仍忿忿道:“待得下次見面,我必定攜我兵刃前來,看是你的劍利,還是我的劍利!” 裴明淮奇道:“你也用劍?那更好了,我們可以好好切磋一番?!?/br> 祝筠冷笑道:“天下名劍,并不止你那一柄赤霄?!?/br> “我從未說過赤霄天下無敵,你這人怎么如此不饒人?!迸崦骰葱Φ?,“何況,赤霄也是我這一兩年才用的劍,以前我不是用赤霄的。” 祝筠奇道:“你以前用何劍?” 裴明淮道:“工布?!?/br> 祝筠拍掌笑道:“好,好,我就猜你必不會用無名之劍。妙極妙極,據(jù)說‘釽從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絕’,此劍早已失傳,我以為不存于世,原來竟在你手中。今后若有見面之期,可否一見?” 裴明淮笑道:“那是柄重劍,其重尚在赤霄之上,我也是慕其名方用之。那柄劍確實特異……” 祝筠忙問道:“什么?” “古書記載無差,工布劍身紋飾如水,奇的是若舞起來,便如彈珠不絕,若是舞得妙了,其音如樂。”裴明淮道。祝筠一怔道:“還有這奇事?” “正是。”裴明淮道,“我得此劍后,苦練過此技?!?/br> 祝筠眨眼笑道:“我明白了,這玩意練起來想必傷神,其實也只是炫技,無甚用處。你也必是練來御前獻(xiàn)技的,可是?” “不錯。”裴明淮苦笑,“你心里必是在嘲笑我,覺得無趣罷?” “那倒沒有?!弊s扌Φ?,“只是在下身份低微,那等場合無緣得見,否則我還真想一睹呢?!?/br> “言重了。”裴明淮道,“如今工布不在身邊,他日若在,必舞給你看看。”他頓了頓又道,“這話可說遠(yuǎn)了,你在這里做什么?” 祝筠朝水閣里面指了一指?!澳憧础!?/br> 裴明淮定睛看去,一個竹編花瓶,插了幾枝白色花朵,其中卻有幾點(diǎn)瑩白的珠光閃耀,竟是夜明珠。當(dāng)下走近前去,祝筠卻把他一拉,朝他使了個眼色。 “那是一小串珠子,大約是從釵子上掉下來的?!弊s薜?,“不知道是哪個女子的首飾?” 裴明淮臉色微變,道:“難道是呂玲瓏的?她的釵子上,就少了幾顆珍珠?!?/br> 祝筠道:“說起來,裴兄,我們在洞中發(fā)現(xiàn)的女尸,并不見呂玲瓏。她也許尚在人世?” 裴明淮黯然,道:“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玲瓏不該自己來的?!醯牟粊碚椅??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不會袖手旁觀啊。她為何要獨(dú)自跑到這里找姚碧?我真是不明白……” 祝筠搖了搖頭,問道:“名冊呢?” 裴明淮道:“剛到手?!?/br> 祝筠望了他一眼,道:“并不見裴兄身邊帶了隨從,也不知是如何在這般短的時間送來的?” 裴明淮笑笑道:“你好奇心還真大?!闭f著將冊子拋給祝筠,“除了珠寶之外,另有一批極名貴的藥材。天山雪蓮,老山人參,人形何首烏,千年續(xù)斷……還有些我根本聽都沒聽過的奇花異草,想必也是入藥的。” 祝筠“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我們一心想著珠寶,卻忘了那批藥材。那盜貢品的人,要的本是那些藥材。若要她去慢慢收集,恐怕得窮十?dāng)?shù)年之功,有此便宜,她為何不撿?珠寶藥材,占地?zé)o多,以星霜仙子之能,輕而易舉!” 裴明淮道:“可是,貢品里面卻并無……” 祝筠見他不說下去了,問道:“什么?”一轉(zhuǎn)念間,道,“啊,我明白了,你是說那個玻璃的杯子?!?/br> 裴明淮緩緩點(diǎn)頭,道:“貢品名冊中并無此物。那個杯子,看鏤工刻字分明是大涼皇宮之物,她是從何處得來的?” 祝筠笑道:“優(yōu)曇缽羅怎么來的?若非大涼國主點(diǎn)頭,她能移走?” 裴明淮道:“你是說姜優(yōu)跟大涼皇族有淵源?荒唐,大涼滅國的時候,姜優(yōu)怕還是沒出生吧!” 祝筠道:“有何荒唐?你難道不知道,傳說練成了御寇訣,便是地仙境界,從此無生無滅?” 裴明淮心里早有一個念頭,卻一直不肯說出,此時方道:“難道她……” 祝筠打斷他道:“你為何不就直接說出來?就算甚么無生無滅是荒唐之說,但容顏不老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若非如此,雙十女子,就算打從娘胎里開始練武,也練不到那個境界!”說罷長嘆一聲道,“我一直以為,我要找個年近七十的老婦人,很可能就是藏在鳳儀山里的鬼王。卻沒想到,一直在我眼前的姜優(yōu),就是我要找的星霜仙子! 裴明淮問道:“那天晚上,你究竟對姜優(yōu)說了什么?” 祝筠又是一聲嘆息,道:“我當(dāng)時雖然不曾懷疑她是星霜仙子——江湖上駐顏之術(shù)是聽得多了,但真見到,反倒想都不曾那般想。但我想她必定跟星霜仙子極有淵源,因此我將九宮會老尊主的死訊說了出來。沒想到她反應(yīng)十分古怪,琴弦彈斷了不說,一院子的芙蓉,都被她的劍氣摧落了。那是我第一回 見她如此展露武功,也就是在那時候,我隱隱約約開始疑心,卻不敢相信……” 裴明淮喃喃道:“傳聞她顏若天人,這倒是一點(diǎn)無假……”他聲音中忽添了恐懼之意,“那些女子……那些被鬼王掠上山的女子……” “那都是她干的。”祝筠道,“照我看來,老尊主不愿她練這門功夫,恐怕還是因為太難練,太易自傷。她練了那么多年,竟然還是出了岔子。姜家便是星霜仙子出身之地,鳳儀山又有她需要的藥餌,她最后回了這里,一應(yīng)供應(yīng),必定是姜家侍奉。姜家是此地宗主,勢力極大,她依然過得逍遙之極。聽說,鬼王每月都在山上宴請賓客,縱酒享樂,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钡绞昵啊?/br> 他的聲音也微微有了變化,“姜優(yōu)殺了一個少女,以她的精血為藥引。從此之后,大約每年的這時候,她都得這么做……那個少女,定然是她身邊的人,想必……想必是她的貼身侍婢?……” 裴明淮澀然道:“她煉丹的藥餌,定然有那形似優(yōu)曇缽羅的毒花?真真是……” 他未曾說下去,祝筠卻替他說了出來?!凹t顏枯骨,裴兄可是這般想?姜優(yōu)天仙化人,實則她這副相貌皮囊,卻是腥血白骨所化,毒花供養(yǎng)而出。她不是仙子,她真真是鬼!” 祝筠說到最后幾字,聲音也提高了些,裴明淮聽在耳里,只覺著頭皮發(fā)麻,喃喃道:“卓子玉發(fā)現(xiàn)了洞府里面的女尸,非死不可。這么多年,他畢竟住在姜家,不可能對鬼王娶親之事一無所知。他必定發(fā)現(xiàn)了,那容顏損毀、赤身裸體死于水閣之中的三夫人,不是他姊姊。那么真正的姜家三夫人卓子青……” 忽聽衣衫細(xì)碎響動,一個白衣蒙面的女子,自一株木芙蓉后緩緩走了出來。 第10章 裴明淮兩眼緊緊盯視她,道:“三夫人,在下自到姜家以來,從未睹過你的真容,今日可愿給在下這個機(jī)會?” 那白衣女子略為遲疑一下,將蒙面的白紗拉了下來。裴明淮一驚,這女子容顏美極,但也清冷至極,膚色如雪,渾如月華,只是她一邊眼眶中空空如也,眼珠已經(jīng)不見,這般絕麗的臉上,卻少了一只眼珠,可怖之極。 “你便是卓子青?!迸崦骰脆??!敖辆谷⒘藗€這等絕色?……” 卓子青淡淡一笑,道:“正因為這副容貌,才留下了這條性命。不過,閣下剜了我一只眼睛,再美貌也無用了?!彼曇舾菢O清極冷,尤如冰雪。裴明淮記起卓子玉之言,說他這姊姊,冷到一絲活人氣也無,今日看來,并非虛言。 裴明淮思及當(dāng)時情景,一陣發(fā)寒?!拔业膭ν诹四阊壑椋憔尤蝗痰米∫宦暡豁??!” 卓子青淡然道:“為了報仇,莫說是一只眼睛,便是兩眼全盲,又有甚么?” 裴明淮無言,半日嘆道:“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但你滅姜家滿門,也未免太毒了些?!?/br> 卓子青一聲冷笑,道:“毒?我有姜家人毒?我卓家乃世代書香,姜亮救了我和幼弟,我無依無靠,只得嫁與他了。我對姜亮本無情意,但有一日……”她的聲音更冷,“我聽見他們?nèi)值苷f話,才知道當(dāng)年鳳儀山之事。他并不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仇人!我竟與不共戴天的仇人,同床共枕若許年!” 裴明淮與祝筠對視一眼,均覺不忍。祝筠低聲道:“這實屬姜家造孽?!?/br> 卓子青道:“從那時起,我便起誓要這姜家上下全數(shù)滅門。我早就覺得姜優(yōu)有不對,哪有人數(shù)年容顏全然不變的?就算姜家傭仆都是瞎子,姜家兄弟就一點(diǎn)不覺不妥?我巧言狐媚姜亮,向來我冷淡于他,突然對他示好,他受寵若驚,一次醉酒之后,終于把姜優(yōu)的秘密告訴了我……” 她冷笑數(shù)聲,道:“姜家那幾個兄弟,都是她的侄孫輩。只是她容貌不變,他們?yōu)榱颂嫠[藏身份,稱她為四妹罷了。他們哪里敢忤逆于她?她才是這一方的宗主!” 裴明淮道:“與姜源對坐,空著的那個位置,本來就是姜優(yōu)的?” 卓子青道:“不錯,大家都以為姜源有個嫡親兄弟,除了姜家人,沒人知道是個女子。姜優(yōu)一直在鳳儀山上,便住在洞府之中,姜家著人服侍。但最近幾年,她回了姜家莊,對外只說是姜家小妹幼時多病,這幾年身子好了,才能見人?!?/br> 祝筠問道:“她為何突然要回姜家莊?” 卓子青緩緩道:“聽姜亮口氣,大約還是練功的原因。姜家莊的那優(yōu)曇缽羅,可生得比山上的好了十倍不止,自然是在姜家莊煉丹更好些了。她那內(nèi)功,若是稍有差池,便會氣血倒逆,骨斷筋碎。她初次練功遇險,人還是在山上的,身邊只有她那個丫頭……那夜恰逢我一家人過山,若非姜亮對我一見傾心,我姊弟又在轎中未曾親眼看到她當(dāng)時情形,也一樣的活不下來!” 祝筠與裴明淮二人,都聽得背后一陣寒意。裴明淮道:“你母親……” “我娘便是死在她手里!”卓子青冷冷道。 裴明淮道:“山下眾人見著轎輿與燈籠,以訛傳訛,便生成了鬼嫁娘之說?第二年,殺阿蓉,她便如法炮制?還殺了白水村一村的人?” 卓子青道:“是毒,桃花姬的毒!只須把毒放進(jìn)村子水源,就能讓一村的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