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帶譏嘲：“壓縮餅干，你吃么？”

    “這么艱苦啊。”江懷雅想象了下他露宿山中每天只能喝水泡餅干的模樣，抿抿唇說：”那你分我一點唄。這也算……同甘共苦了吧?！?/br>
    聶非池看她的眼神驟然深邃起來。

    現(xiàn)在說要同甘共苦，是不是不合時宜？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江懷雅趕忙補救，顧左右道：“要不沒什么事的話，我先回去睡了？”

    “你等一等?！?/br>
    聶非池返回室內(nèi)，取了一袋餅干給她，外加那兩袋子水果零食。

    他很擅長自我嘲解，看著手上的袋子說：“沒有rou。”然后又問，“豬rou脯哪來的？”

    “同事給的?！毙☆櫮且簿瓦@么兩包了，全被她坑了過來。

    聶非池好似隨口一問：“男同事？”

    江懷雅想說過來的除了她全是男同事，要不然她也不會自己一間。然而她反復在心尖上掂量這句話，莫名覺得他有點誤會，解釋說：“就是個小孩子?！毙☆櫛人∷奈鍤q呢，他不至于覺得她是因為劈腿才急于和他撇清關(guān)系的吧？

    聶非池默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說：“黎喬娜也是小孩子?！鳖D了一下，又低眸補上一句，“小念更加是?！?/br>
    末了，他抬起頭，看她的神情。

    幾近呆滯，還有那么幾分懵懂不解，好像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這些。

    聶非池撇開了臉。

    果然，小念的猜測是錯的。

    她不會嫉妒任何人。江懷雅拋棄起人來，根本不需要理由。從小到大，所有東西她都太容易得到，所以“珍惜”這種情緒很少出現(xiàn)在她身上。他有時會想，是不是因為自己始終在她左右，不及姜溯之屬，永遠只給她一個孤帆遠影來得有吸引力。所以他離開她這么多年，再重逢果然有所不同。

    但這不同也很快原形畢露。

    “回去睡吧?！彼性陂T上，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打算等她走了再點，“就不送你下去了?！?/br>
    ☆、第33章

    江懷雅覺得自己越來越難以理解他了。這是一個糟糕的現(xiàn)象，意味著她們即使不會成為相看兩厭的情人，卻也不見得能做一世的親人。事情并沒有按照她想象的方向發(fā)展，是她天真過頭才會覺得人都擁有清空記憶重來的能力。

    她一度不知該如何在他面前自處，但一投入工作中，這想法也很快被擱置在旁。

    報社的工作遇到了瓶頸。那位犧牲隊長的遺孀脾氣古怪，姓木，人也像木頭一樣，油鹽不進。據(jù)說她守著丈夫的遺體不下葬，和當?shù)卣┏帧Ｕf來也奇怪，這么一個影響廣泛的事件，政府的英烈指標就是遲遲不下來。江懷雅和她打過幾次交道，也許是家里停著亡人，木嫂面容枯槁，兩縷茅草似的長發(fā)散在鬢角，眼神看上去陰惻惻的，聲稱自己“不要錢，只要一個公道”。

    家屬不要撫恤金，只要政府的嘉獎，而政府居然沒有敲鑼打鼓地如她所愿。這事透著古怪離奇，然而她奔走尋訪了多位鄰里，所有人都對個中究竟諱莫如深。

    白白奔波了好幾日，碰了一鼻一臉的灰，再一回首，才發(fā)現(xiàn)好幾天沒見到聶非池了。

    不想偶遇的時候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會兒到處找人，他卻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一問，才發(fā)現(xiàn)地質(zhì)隊到山脈更深處駐營去了，短時間內(nèi)不會回來。

    江懷雅心里莫名冒出一個念頭——

    他真的在吃壓縮餅干了。

    青海的邊界，是真正的群山環(huán)抱。

    這里沒有旅游景區(qū)千篇一律的規(guī)整與喧鬧，所有顏色在眼前一一鋪展，像畫家的調(diào)色盤墜進清池里，蕩開大片的青與黃。

    聶非池他們的所在地是一片密林，保持著最原始的險峭與蒼翠。

    在一片平緩的坡度上，扎了一整排營帳。

    入夜，人與獸的巢xue都融入同一片闃寂。

    這里避不開林中野獸，晚上需要有人輪崗守夜。聶非池出賬的時候，在近旁發(fā)現(xiàn)了一處被草草掩埋的灰堆，看了眼前半夜守夜的付章。

    后者是所里新來的同事，剛畢業(yè)，剪一板寸，稚氣未褪。

    付章見自己的行跡被發(fā)現(xiàn)，吞吞吐吐道：“我……我就烤了兩根火腿腸?！?/br>
    聶非池撿了根樹枝撥弄灰堆，確認沒有火星在冒。

    “放心吧，我生火很小心，絕對不會起山火?！备墩掠樣樀孛竽X勺，“咱們這規(guī)章制度也太嚴格了，本來運輸車送來的東西就難吃，還禁止生火。這都快四五天沒吃過熟食了。有罐泡面也好啊……”

    密林間樹葉婆娑作響，聶非池望著濃墨一般抹不開的夜色，禁不住又想起她那句同甘共苦。

    她那種挑食的個性，一年到頭也吃不上一次。然而他每年有一小半的日子在這樣的深林之中，吃同樣的食物，冷煙冷火，整夜又整夜。時間太漫長，再多的回憶也嫌少，一句簡單的話拎出來反反復復惦念，也能成為雋永。

    付章因為吃飽積食，不急于回去睡，坐在他身邊玩俄羅斯方塊。

    手機是特意搜羅來的幾百萬年前的諾基亞直板機，小巧耐摔，每次出野外就帶上解悶，通話信號還強勁，比什么智能機都好使。反正在這林子里，也不指望有網(wǎng)絡，再高級的機子也就是一塊好看的磚。

    玩累了，付章偷偷窺伺聶非池。他好像永遠都是同一個表情，手里拿一袋長方形的餅干，有節(jié)奏地轉(zhuǎn)弄，不說一句話。

    他對他富有好奇心。

    進所里小半年，付章幾乎沒跟聶非池搭過幾句話。聽別人說他是個腦子有問題的公子哥，家境殷實到難以想象，偏偏要來鉆林子。但接觸下來，他不難相處，只是很寡言。

    他于是主動上去搭訕：“欸，你天天就吃這個？”

    聶非池瞥了眼手里的壓縮餅干：“怎么？”

    “干這一行是圖什么啊……”付章痛心疾首的模樣，“我要是像你這么坐得住，我就去出家了?！?/br>
    他對生活也沒要求，不嫌臟不嫌苦，就是嘴里閑不住。

    聶非池：“那為什么還做這行？”

    付章是個搞笑的小伙子，張口就唱：“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

    這是老一輩的《地質(zhì)隊員之歌》，他唱了幾句不盡興，壓低這嗓子唱得搖頭晃腦：“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戰(zhàn)勝疲勞和寒冷，背起我們的行囊，踏上層層山峰，我們滿懷無限的希望，為祖國尋找出豐富的寶藏！”

    跑調(diào)跑出八百里外。

    聶非池被他逗樂了，笑了一笑。

    付章不好意思地說：“干這行怎么了，比娘們唧唧地坐辦公室好多了。除了成天上山下野，女朋友不好找，其他就沒什么缺點了?！?/br>
    能說出這句話，說明入行不久，熱情高漲。

    聶非池不予置評，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是不是吃多了睡不著？”

    付章耿直得很，老老實實答：“有一點吧?！?/br>
    “那后半夜你守著。下次你的班我?guī)湍闾??！闭f著他就打道回府了。

    這個圈套來得猝不及防啊……付章一愣一愣的。說好的清心寡欲坐地出家呢？蔫壞起來坑人坑得行云流水，太不尊重熱血青年了！

    夜并不漫長。漫長的是回憶。

    山中與世隔絕，信號零格。冬天與夏天的體驗不同，連蟲蛇都進入冬眠，是真正的萬徑人蹤滅。比之酷暑，眼下更寂寥些。

    身體上的感覺似乎帶動了夢境，回到遙遠的往日。有青澀的女聲郎朗在讀：

    “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凄露下，走磷飛螢……”

    那時十六七歲，他站在窗外，等她的語文老師拖堂結(jié)束。江懷雅誦讀的是一篇歐陽修的祭文，他從未看過，但因隔窗聽她念過一遍，記得這一段的結(jié)尾是“此自古圣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

    或許是成年后面對的往往是曠野與荒城，他總會重復夢見這個無意義的片段。其實她幾乎不在他的夢境里出現(xiàn)，只有這個聲音，偶爾會來陪伴他。而每次夢見，都會有一些事發(fā)生。

    上一次是在內(nèi)蒙的荒野，第二天他接到母親的電話，說她遇到了些情感挫折，可能會回北京發(fā)展。

    第二天，依然是測繪工作，他有些心神不寧。

    一切好像有預兆，傍晚時分，烏云壓陣，他們早早回到了駐地。付章?lián)]揮手機說：“鎮(zhèn)上聯(lián)系我們，說有人在山里迷路，問咱們有沒有見到人?！?/br>
    老張喝著水，笑說：“咱們這地兒沒有羅盤，一天半日都走不到。能迷路迷得這么深也不容易咧?！?/br>
    又有人插一句：“這不前段時間剛出過事？又有人不要命了往山里跑哇？”

    付章納悶：“電話里講得也不是清楚，就說是城里來的記者，去事發(fā)地拍兩張照片就走，一大幫子人呢，還有領(lǐng)導陪同。這也能走丟，人才啊?！蓖晔掠中÷暠г梗咽謾C在掌心拍，“這破信號，就沒一句話能連著。”

    不知是誰插嘴：“有信號不錯了。你這手機哪買的？回去我也淘一個。”

    付章洋洋自得，寶貝似的抱住自己的諾基亞：“這還是我前兩年淘的。現(xiàn)在去二手市場買，還買不到?！?/br>
    低氣壓籠罩山林，付章抬頭一望：“不過這路迷得巧啊，山里下一場雨，凍都凍個死人?！彼麆恿藧烹[之心，左右環(huán)顧，“要不咱們還是在近邊遛遛吧，說不定呢?！?/br>
    常走野外的人，都有互幫互助的意識。老張領(lǐng)頭起來，雖然不抱什么希望，但也低聲附和說：“去找一圈吧。鎮(zhèn)上的救援隊天黑前走不到這么深?！?/br>
    付章剛要往林子里走，突然有人喊住他。

    聶非池凝著眉，瞧了眼他懷里的手機：“能不能借用一下？”

    付章惑然把東西翻出來給他：“怎么了？”

    他應得有些敷衍，自己都不清楚答了些什么，飛快地按了個號碼出去。

    嘟聲四平八穩(wěn)，心跳卻混亂不堪。

    他平時總是禮貌而端穩(wěn)，付章頭一回見他語無倫次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探問：“你有認識的人？”

    聶非池嗯一聲，迅速打了第二下。

    電話竟然通了。

    ☆、第34章

    他聽見自己長出一口氣。

    江懷雅的方向感不算糟，在異國他鄉(xiāng)進山拍紀錄片都沒出過差池。這種低階的迷路方式，實在不是她的風格。

    接通了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么，反正用的是陌生號碼，他打算掛斷了。

    電話那頭一陣嘈雜的電磁音。

    突然有一陣清楚了，一個男孩的聲音傳出來：“喂——”

    如果沒猜錯，應該是江懷雅的同事，她提過的那個小顧。

    他沒來得及說話，對方?jīng)_著他就喊：“雅姐？雅姐是你嗎？”

    聶非池驀地一怔。

    對方聽他說不是，明顯的失望。他說明來意，小顧才將信將疑，抵抗著時不時擾亂通話的電磁音，向他簡短說明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