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抬頭看向他，林稟正忽地說道：“這世道十分齷齪艱難，活著必然辛苦，我?guī)阋粔K兒去好不好？”他甚至微微一笑，笑得竟有幾分溫柔。

    云鬟卻看清他滿眼的悲傷之色，這種難以言說的眼神令她的心也皺做一團(tuán)。

    林稟正凝視著她，口中冷冷道：“都別動！”手抬高，刀刃逼近她的頸間，沾血的刀尖兒輕輕一抵，血滴沾著肌膚，順著滑下。

    趙黼駭然停手，胸口微微起伏，咬牙道：“你敢傷她，我必將你碎尸萬段?！?/br>
    林稟正并不看他，只仍看著云鬟：“你不該怪我，要怪，就怪方荏，若沒有他，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或者，你也該怪所有人，若不是他們都寧肯當(dāng)瞎子聾子，我也絕不會走到這一步?！?/br>
    林稟正說到這兒的時候，才看一眼白樘，面帶譏誚之色：“四爺，我說的對不對?！?/br>
    話音剛落，林稟正忽然抬手，握著的匕首抬高，復(fù)向著云鬟刺下。

    與此同時，趙黼拔劍出鞘。

    云鬟叫道：“不要！”

    卻已晚了，長劍出鞘，如同一道白虹貫穿室內(nèi)，林稟正的匕首卻并未刺下，只是虛虛停在半空，他望著云鬟笑了笑，笑里有幾分難以言說的……究竟是不舍，還是釋然，云鬟不知。

    幾乎只一眨眼的瞬間，長劍自他左邊胸口貫入，林稟正踉蹌后退，身子一撞，把旁邊方荏連人帶椅子都撞倒在地。

    自他胸口濺出的血灑在云鬟身上，她茫然地睜大雙眸，轉(zhuǎn)頭要看林稟正。

    卻有一人及時將她擁住，云鬟正要掙扎，忽覺一只微暖的大手?jǐn)n過來，遮住她的雙眸。

    第100章

    云鬟入江夏王府半年后，西北有戰(zhàn)事，趙黼代天子巡邊。

    有天云鬟前去請安，沈王妃因道：“王爺既然不在府中，這些繁文縟節(jié)，能省則省了，我知道你生性恬淡，可知我也不是那等迂腐拘泥之人？故而你很不必風(fēng)雨無阻都要過來，以后只想我說話了，便來就是了，何況你身子也未算極好，尤其是趕上天氣不好的時候，很不必再動，仔細(xì)保養(yǎng)為要?！?/br>
    云鬟答應(yīng)，又相謝了王妃，此后半月，果然偶爾三兩天才去見一次，其余都只在房中自娛自樂罷了。

    這日，因秋高氣爽，云鬟同靈雨來至花園閑逛，靈雨掐了兩朵白菊，又道：“我摘些小花苞回去，給娘娘泡茶喝最好?！?/br>
    云鬟道：“好端端地，讓它自在開就是了，何必擾它。”

    兩人且走且看，穿過小橋，才欲從假山穿過去，忽地聽見里頭有人聲道：“如今王爺不在府內(nèi)，才是個空兒，我估摸著是該過來的……”

    另一個笑道：“你倒深情，我也……”

    云鬟跟靈雨面面相覷，都有些色變，原來后面一個聲兒，竟是男子。

    這王府內(nèi)的事，云鬟從來不肯多理會，橫豎沈舒窈是極賢德能為的，諸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條，更不用她cao心了，沒想到此刻竟遇到這般尷尬可疑之事，當(dāng)下拉著靈雨，轉(zhuǎn)身便走。

    兩人忙忙地自橋上回轉(zhuǎn)，靈雨便道：“怎么聽著……像是王妃房內(nèi)如茗jiejie的聲兒？那男人又是從哪里出來的？”

    云鬟按住她的手：“別說話，更別對其他人說起此事?！?/br>
    靈雨聽她聲兒不對，忙答應(yīng)了。主仆兩人回到房中，曉晴迎了問道：“如何這樣快就回來了？”

    云鬟只說累了，便將此事撇下。

    又過半月，府內(nèi)風(fēng)平浪靜，毫無波瀾。

    這日，因沈丞相夫人做壽，沈王妃回沈府，要住兩天方回。

    這天將近中午，沈王妃的侍女送來一盤子?xùn)|西，因道：“是娘娘叫人從相府內(nèi)特意送來給側(cè)妃的?！?/br>
    曉晴打開來看了會子，見是幾樣吃食，又有兩樣玩物。

    曉晴便笑道：“王妃如此惦記著娘娘，人在沈家，還不忘送東西給娘娘呢?！碑?dāng)下把那些點心端了出來，又將手串等物給云鬟把玩。

    云鬟看了會兒，便撇下了，只將點心等散給丫頭們吃了事。

    不料到晚間吃了飯，半個時辰不到，忽然腹痛起來。

    云鬟因不欲多事，起初只是強(qiáng)忍，心想或許是吃壞了什么，亦或者氣血不調(diào)，忍一忍就好了，誰知竟越發(fā)嚴(yán)重，一時竟疼得悶哼出來，兩個丫頭才發(fā)現(xiàn)不妥。

    燈下見她臉無血色，冷汗如雨，當(dāng)下才慌張起來，忙派人去把大夫叫來。

    這王府內(nèi)原本是有個常用的太醫(yī)的，可巧這一日竟不在府中，又因天黑了，宮內(nèi)也進(jìn)不去，只得叫人快去外頭，現(xiàn)忙忙地找了個大夫前來。

    那大夫聽聞是來江夏王府，先怯了幾分，戰(zhàn)戰(zhàn)兢兢入內(nèi)，又不敢細(xì)看，哪里能診出什么來？便只胡亂問了幾句開了藥方便去了。

    曉晴忙催人煎藥，靈雨在旁眼睜睜地看著，見云鬟手指抓著被褥，那長指因用力而有些彎曲，指節(jié)透出一種嚇人的慘白。

    掙扎中，她忽地抬頭，口中竟噴出一口鮮血。

    云鬟記得那一場痛。

    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在腹部不停地攪動，五臟六腑都成了碎片。

    她是最擅長苦熬的，但在那場掙扎中，卻幾乎恨不得立刻就熬不住死去，因為著實是太痛了。

    耳畔起初還能聽見兩個丫頭著急的聲響，以及人來人往……后來就再也聽不見什么了。

    一度她以為自己是死了。

    直到模模糊糊中的某一刻，有一只手在她額頭上探了一把，卻又很快離開。

    雖只是一瞬，但那種溫度，永不會忘。

    方荏的這居室是由儀之中最偏僻的所在，此刻又因由儀未曾上課，故而書院內(nèi)人自然極少。

    但因刑部出動這許多人馬，加上世子趙黼，清輝巽風(fēng)等也匆匆來往，是以街頭上眾人紛紛駐足觀望，又見抬了兩人出去，雖不得靠近，卻難禁紛紛揣測。

    原來林稟正雖受重傷，一時倒也未死，白樘命人將方荏跟林稟正都帶入刑部之中，請?zhí)t(yī)來救，卻都勉強(qiáng)保住性命。

    只不過，消息不知如何竟不脛而走，有許多朝中官員前來刑部，都是為探望方荏問詢端倪的，白樘便只叫侍從以方荏傷勢未愈不便見客為由攔住，卻叫把來訪眾人的名單都一一記下。

    這天，在刑部之中，來了一位稀客，正是大理寺負(fù)責(zé)偵查由儀案子的衛(wèi)鐵騎。

    衛(wèi)鐵騎快步?jīng)_進(jìn)內(nèi)堂，滿面怒色，見了白樘，劈頭便道：“你想怎么處置此事？”

    白樘道：“怎么了？”

    衛(wèi)鐵騎看著他，冷笑道：“你竟問我怎么了？難道四爺居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白樘只是低頭看卷宗，衛(wèi)鐵騎見他不為所動，便上前一步，伸手按住那些卷冊，道：“還看什么？眼前的大事兒都不能了結(jié)，又看什么亂七八糟？”

    白樘淡淡道：“有話你就直說，如此沒頭沒腦的誰又明白？”

    衛(wèi)鐵騎瞪著他，半晌道：“你不用跟我裝，我不信你絲毫風(fēng)聲都沒聽見，何況如今人都在你們刑部，你還在等什么？不錯，我說的就是方、方……姓方的！”

    白樘道：“方大人么？”

    衛(wèi)鐵騎回頭，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含糊罵了句，才道：“什么方大人？披著人皮的惡狼，一想起那副嘴臉我便想吐。”

    白樘道：“你查到了什么？”

    衛(wèi)鐵騎看著他，忍氣低聲道：“先前我收到密報，說是這方荏最喜歡幼童，在由儀作惡多年，宋邰韓敏等都是他的孌寵?！?/br>
    磨著牙說到此，又道：“我雖不大敢信，但本來這件案子就蹊蹺，便帶人去方府搜查，果然在書房內(nèi)搜到些不堪入目之物，正要帶回大理寺，太子府的秦長史忽然來到，說是太子有命，因叫方荏負(fù)責(zé)整理《國史》，因此他書房中的種種都是機(jī)密，不能為外人動，硬是把我攔住了。”

    白樘垂眸：“以你的脾氣，就這樣甘休了？”

    衛(wèi)鐵騎含怒失笑道：“那可是太子，不是別的什么官兒，我就算是吃了豹子膽，難道要跟太子對著干不成？回頭我立刻成了反叛論罪，你能救我？”

    白樘嘆道：“你也算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了。”

    衛(wèi)鐵騎道：“不必寒磣我。你到底是如何把這方荏捉拿回來的，有無將他定罪的鐵證？看看太子是不是還會找什么借口來救人?！?/br>
    白樘道：“林稟正能開口了，明兒便審他?；蛴兴?。”

    衛(wèi)鐵騎眼睛一亮，湊近了道：“四爺，你果然敢……敢揭了這件事？這可是個爛瘡疤……要不然怎么我才一動他，連太子都覺著疼了呢？”

    白樘長長地吁了口氣，無奈：“本來指望著衛(wèi)大人揭的，誰知你這樣識時務(wù)，我便走一步看一步罷了?！?/br>
    衛(wèi)鐵騎沖他笑道：“此事棘手又且重大，自然是得您親自出馬，我還是難當(dāng)此大任?！?/br>
    白樘不理會他，衛(wèi)鐵騎又道：“如何我聽聞那日，連晏王世子也去了，另外還有一個小孩子在？是不是方荏又……到底是哪家的公子這樣倒霉？”

    白樘遂沉了臉，衛(wèi)鐵騎察言觀色，不等他開口，立刻舉手道：“我不問了，我尚且有事，明兒再來聽審，四爺，我告退了。”彎腰行了個禮，飛快地去了。

    不料，還未等到次日審訊，這日午后，刑部尚書潘正清來見白樘，因道：“昨兒鬧那一場，如何把方大人也帶回來了呢，既然傷著了，便讓他在府內(nèi)好生將養(yǎng)就是了，可知從昨兒開始，來找我問詢的便絡(luò)繹不絕？”

    白樘道：“大人，此事并無這樣簡單，雖表面看來是林侍讀欲行兇，然而追其究竟，跟方大人也脫不了干系?！?/br>
    潘正清道：“不是這樣說，你只查問是不是林侍讀殺了人就是了，何必牽連方大人呢，方大人向來官聲甚佳，何況我又聽說他傷的委實……總之如今他這般，已經(jīng)是極慘的了，大可不必再行別的?！?/br>
    白樘面無表情道：“就是因方大人傷的十分之重，才更要將此事問個水落石出，也好還方大人一個公道。”

    潘正清見他總不松口，又看左右無人，便拉拉白樘，小聲兒道：“衡直，你休要固執(zhí)，豈不聞太子親派人阻止了衛(wèi)鐵騎行事？自然是維護(hù)方荏之意，如今方荏又傷的如此，若是護(hù)理不好，便會一命嗚呼了，索性做個順?biāo)饲?，放他去吧，太子那邊兒也好交代?！?/br>
    白樘道：“這件事我原本不想沾手，可是事到如今，卻已經(jīng)撇不了了，何況還未問明，何必就先認(rèn)定了方荏有罪？大人放心，若太子怪罪下來，橫豎都擔(dān)在我肩上，我會親自向皇上稟明此案?！?/br>
    潘正清啞然，半晌道：“你何苦如此？你……唉！”知道他一旦做了決定，也是九牛不回的，當(dāng)下只得唉聲嘆氣去了，又怕有人來找，便稱病早退。

    將晚間，白樘思謀再三，便親來見林稟正。

    因傷勢過重，失血過多，林稟正至今不能起身，躺在榻上，臉色雪白，里頭兩個侍從守護(hù)，門口也有兩名侍衛(wèi)看守著。

    白樘入內(nèi)，正林稟正因傷口過于疼痛，才自昏迷中醒了過來，看見白樘，便笑了笑。

    白樘俯視著他：“你何苦如此……”忽然想到這一句是方才潘正清說自個兒的，便淡淡住口。

    林稟正凝視白樘片刻，忽然道：“我只問四爺，你們這些人……竟有哪一個是敢動他的？”

    白樘道：“我已經(jīng)接手此案。”

    林稟正笑著點了點頭：“可知我、鬧得如此，便是想將此事張揚出去，我縱然是死，也不想就看他道貌岸然地得了善終，我要讓……世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

    白樘道：“為何要殺宋邰跟韓敏，他們尚小。”

    林稟正緩緩吁了口氣，道：“他們雖小，卻已經(jīng)長歪了，從根子里……就已經(jīng)爛透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剪除……”

    白樘冷道：“那鳳儀的老吳呢？”

    林稟正又笑了一笑：“他也是一樣的?！?/br>
    白樘挑眉：“一樣？”

    林稟正道：“他們那種人，根本就是禽獸，我只一眼便能看出來是與不是……他也是一樣的?！?/br>
    白樘暫且按下此事不提，又問道：“那方荏，是何時……”就算如他，一時也竟問不出那一句話。

    林稟正卻已經(jīng)知道他要問什么，道：“那把用來懲治他的刀子，是我七歲的時候無意中撿到的，那時候，我已經(jīng)跟了他三年了?！?/br>
    白樘一震，負(fù)在腰后的手微微握緊。

    “然而這多少年來，到底還有多少人為他所禍，又有多少人變成了他一樣的惡魔，誰又知道？”林稟正的笑就如同在黃蓮之中泡過一般，他凝視白樘，忽地又問道：“四爺，你當(dāng)真敢揭破此事，公告天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