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樘眼皮一垂，因道：“我方才同她說了……這兩件案子的具體。”

    清輝道：“崔姑娘因此不適了？”

    白樘先是搖頭，旋即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大概如此?！?/br>
    此刻云鬟已經(jīng)起身，趙黼正道：“咱們走可好？”神色里竟?jié)M是關(guān)切，絲毫沒有先前的惱意。

    清輝是知道他性情的，本以為他要如爆竹似的炸上一番，不想竟能在瞬間壓住怒火，化作一江春水，不覺有些驚奇。

    這會(huì)兒云鬟抬頭，卻見眼前，兩側(cè)木格子窗透著微光，朱紅掉漆的門扇開著，白氏父子兩人就站在門檻之外，背后是靠院墻的幾棵梧桐樹，翠葉玲瓏，隨風(fēng)微微搖曳，而那人跟桐樹都是一樣的端直清正。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yáng)。

    剎那間，心底竟無意識(shí)地泛出這一句。

    那邊兒，白樘遙遙地看了云鬟一會(huì)兒，便問：“你好些了么？”

    云鬟道：“是?！?/br>
    白樘道：“你不必懼怕，且再仔細(xì)想一想，若有所得，便來告知我。既然有世子相護(hù)，必然是無礙的?！?/br>
    趙黼有些疑惑地望著他，云鬟卻只是低眉垂眸：“是?！?/br>
    不知為何，趙黼心里復(fù)又不自在起來，便握住云鬟的手道：“好了，走了?！睂?duì)白樘一點(diǎn)頭：“白侍郎，告辭了?！?/br>
    白樘拱手：“世子慢走?！鼻遢x亦行禮相送。

    眼見兩人身形漸漸消失廊下，趙黼的手始終并未放開云鬟。

    清輝雖七竅玲瓏，對(duì)男女之事卻一竅不通，便問道：“父親，為何世子對(duì)崔姑娘如此不同？”

    白樘道：“大概是少年心性，貪玩愛鬧?！?/br>
    清輝道：“父親當(dāng)真這樣想？”

    白樘道：“怎么？”

    清輝沉默片刻，終于道：“崔姑娘心慈，只望世子別害了她?！?/br>
    白樘意外：“為何竟這樣說？”

    清輝搖頭：“孩兒不知?！?/br>
    白樘輕笑了笑，并不探究此事，才欲進(jìn)門，清輝忽然又問：“方才父親只跟崔姑娘說了案情？”

    白樘道：“不然呢？”

    清輝道：“只是……”方才臨窗一瞥，那一幕雖讓趙黼火冒三丈，可在清輝看來，卻只覺心驚。

    也不知為什么，那一剎那，在他心底想起的，竟是三年前蔣府血案之后，白樘借他之手把蔣勛請(qǐng)來府中……詢問蔣勛時(shí)候的那情形。

    雖不知如何會(huì)想這許多，但他有天生之感，自是隨感而發(fā)的罷了。

    話說趙黼領(lǐng)著云鬟出了刑部，仍上了馬車。趙黼打量著她，便問道：“你方才在里頭，是怎么了？”

    云鬟道：“沒什么，我一時(shí)有些頭疼?！?/br>
    趙黼想了想，道：“白侍郎真?zhèn)€兒把所有都跟你說了？你、都知道了？”

    云鬟道：“是，都知道了?！贿^我不知的是，既然此事跟我相干，世子為何竟瞞著我呢？”

    趙黼道：“這案子詭異的很，我自然是怕你受驚，倒不如讓他們悄悄地解決了好，誰知仍然不免?！?/br>
    云鬟問道：“世子如何就知道他們會(huì)解決呢？”

    趙黼想著白樘為人，笑說：“那可是刑部的白閻王，還有什么是他無法的不成？”

    云鬟見他提起坊間對(duì)白樘的諢號(hào)，搖頭低聲道：“這個(gè)號(hào)不好?！?/br>
    趙黼道：“好不好的，都是別人叫的罷了，又不是我給他起的……既然他跟你說了，那你又跟他說了些什么？你可是答應(yīng)過，要跟我說實(shí)話的?！?/br>
    云鬟無法作答，索性閉了雙眸，將身子往車壁上倚靠過去。

    此刻，雖人再車中，耳畔卻有輕輕地翻開書頁(yè)的聲響，一如那個(gè)午后，她在王府的藏書閣內(nèi)，心慌意亂地找一本書。

    不知亂翻了多久，終于才找到想要的，可是一時(shí)卻又不敢打開，通身戰(zhàn)栗，手指都有些發(fā)軟顫抖。

    云鬟自知道在她身上會(huì)有事會(huì)發(fā)生，自重生之后，偶爾思量前情，她越發(fā)明白：仿佛正是因?yàn)榇耸拢藕λ肓私耐醺?，害她此后種種。

    是以在還未回京之前，她就已經(jīng)在為此事暗做準(zhǔn)備。

    她之所以不愿回京，一來是因崔侯府并沒有令她掛念的，二來，是為了避開昔日的那眾人，欠人的，人欠的，一筆勾銷最好。

    而提也不能提的，就是這件事，這個(gè)“劫”。

    只是想不到，趙黼從中作梗，竟讓她的計(jì)劃打亂，仍是無法避免地回了京城。

    自崔印忽然提出要送她去家廟時(shí)候，她已經(jīng)心中微微有些波動(dòng)，只是并未就能往這上頭來想。

    而趙黼突如其來的“橫插一腳”把她帶來世子府，更是讓她摸不著頭腦。

    直到那日，白清輝跟季陶然前往世子府，季陶然口中無意吐出一個(gè)“西城”，趙黼刻意支開她……

    后，當(dāng)白季兩人因“又出事了”匆匆離去之后，他竟不自覺地握緊她的手。

    冥冥之中一線念動(dòng)，終于讓她認(rèn)真想起前生這一大劫關(guān)來。

    那年她才交十四歲，隱約聽聞京城發(fā)生了幾件兒連環(huán)殺人案，因傳的不甚厲害，故而日子照常。

    不料忽然，崔侯府發(fā)付她去家廟居住，借口卻并非今世這個(gè)，而是因崔老夫人病了，故而送她去給老太太祈福。

    誰知，才在家廟住了半月，便出事了。

    云鬟因深信自個(gè)兒的記憶，所以知道前世這一劫發(fā)生的詳細(xì)時(shí)間，——距離如今還有一年多的時(shí)候呢，因此她起初并未聯(lián)想到此事。

    可一旦想通之后，便打心底發(fā)起寒來。

    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差點(diǎn)兒竟鑄成大錯(cuò)。

    她怎么竟忽略了——比如由儀書院的案件，豈不是也提前了一年發(fā)生？既然如此，她的劫難自也可能提前！

    因想通了此事，竟汗毛倒豎，心神不屬，是夜，在世子府才又不禁夢(mèng)入前世之事，幾乎無法自噩夢(mèng)中蘇醒。

    可是細(xì)想，林稟正之所以提前一年犯案，是因?yàn)樗迨职浊遢x跟蔣勛之事，但是“鴛鴦殺”……她自問從來不曾沾手過任何。

    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促使了這兇殘的殺手也提前行動(dòng)了？

    云鬟思來想去，無法明白，可她卻也知道，躲避并不是辦法，因此才求了趙黼，相見白樘。

    只因她知道：能解決此事的，只有白樘。

    回憶停在藏書閣里的那一刻，玉指微顫著翻開書頁(yè)，卻見跟先前寫得密密麻麻的字跡不同的是，這一頁(yè)上，只寥寥數(shù)行字。

    某年某月某日，西城血案，北門橋血案，長(zhǎng)安坊血案。

    ——以上刑部結(jié)案，內(nèi)情封禁，不祥。

    當(dāng)時(shí)她看著這幾行字，心中又是悵然，又是微驚。

    云鬟仿佛知道是誰一手將此案壓下，也只有他有此能耐，把這般驚天大案蒙在刑部之中，甚至連這江夏王府的密冊(cè)之中，都無法記錄詳細(xì)。

    她不敢信是為了她，但是卻隱隱覺著，那人之所以如此做，是跟她脫不了干系。

    話說回來，雖然時(shí)間都已經(jīng)起了變更，可前兩處案發(fā)地點(diǎn)，卻是沒有變化。

    云鬟所能做的，僅此而已。

    當(dāng)她按捺心頭恐懼，竭力回思往事，說出第三個(gè)可能的案發(fā)地之后，她看見白樘的雙眸仍若深海，只是依稀有一道光，如月色隱沒。

    云鬟隱約知道白樘的心意，可是她不能說的是：其實(shí)白樘很不必這樣贊賞似的看著她，因?yàn)榫退銢]有她崔云鬟說這一個(gè)線索，以他之能，也遲早會(huì)破案。

    畢竟前世，在危難之間，將她從那兇徒手中救出的人，——正是他，刑部侍郎白樘。

    云鬟閉眸沉思，面上雖看似平靜，心底卻有滔天波瀾。

    不防趙黼在她對(duì)面兒，卻趁機(jī)看了個(gè)飽。

    她竟還是不肯跟他說明白，他心里當(dāng)然仍有些余惱，不過看著這張臉兒，目光描摹過這般眉眼口鼻，卻反而把那余下的惱怒翻做了心花微開。

    他挑著唇，含笑觀望，手探出去，便輕輕握住云鬟的手腕。

    她的腕子還很細(xì)弱，卻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他正翻來覆去打量，便聽云鬟道：“世子在看什么？”睜開雙眸，把袖子一扯。

    趙黼只得若無其事般嘆道：“你忒瘦了，崔侯府一定少給你東西吃。不過不用怕，跟著我多住幾日，包管就養(yǎng)好了?！?/br>
    云鬟輕聲道：“我好的很，相信白侍郎會(huì)很快破案，我自回侯府去，不必勞煩世子了?！?/br>
    趙黼聽話頭不對(duì)，又抓住她的手問道：“你如何這樣肯定？你跟白樘到底說了什么呢？”

    正在此刻，卻偏聽見馬車外有人聒噪道：“敢問車內(nèi)是晏王世子殿下么？”聲音竟帶著些哭腔。

    那車邊侍衛(wèi)道：“什么人攔路？還不滾開呢？”

    那人因哭道：“若真是世子爺在里頭，還求世子爺救命！”

    趙黼心里不耐煩，喝道：“滾！”

    云鬟看著他，欲言又止。外頭那人又哭叫道：“求世子救命，救救我家公子，他給恒王世子擄去了，恒王世子說要弄死他呢！”

    云鬟心中震動(dòng)，微微撩開車簾。

    趙黼也聽出異樣，因探頭過來，往外一看，卻見路邊上跌跪著一個(gè)小幺兒，頭臉上帶著傷，鼻青臉腫的，向著馬車哀哀求告。

    許是見了趙黼露面，那小幺兒跪著撲上來：“世子救命！”又拼命磕頭。

    云鬟看的心里不忍，咬了咬唇，看向趙黼。

    趙黼正冷哼道：“老子又不是觀世音菩薩，難道還對(duì)你有求必應(yīng)么……”話未說完，對(duì)上云鬟的眼神，那目光清澈之中，泛著幾許依依柔軟之意。

    趙黼咽了口唾沫，道：“做什么看著我？你心軟你去，前兒因你那薛哥哥，才得罪了我二叔，我可不想跟他們一家子杠的太死了。”

    云鬟還未說話，那小幺兒因聽見了，便叫道：“正是因?yàn)槭雷泳攘宋覀児?，恒王世子才不忿的……?/br>
    趙黼聽了這句，因道：“停車。”

    馬車這才停了下來，趙黼道：“你哭了半天，你們家公子是誰？”

    那小幺兒連滾帶爬上來：“我們公子是暢音閣里唱花旦的薛小生，因?yàn)榍叭蘸阃鮼碚?qǐng)，給世子殿下留下了，不料今兒恒王世子到了樓里，說我們公子忤逆恒王，不由分說把人拖走了?！闭f話間，淚水漣漣。

    云鬟這才知道原來是薛君生！受驚不小，忍不住道：“世子……”

    趙黼掃她一眼，懶懶道：“做什么？用到六爺?shù)臅r(shí)候，就好聲好氣的，等用完了，就一腳踹到不知哪里，擺出一張從不認(rèn)得六爺?shù)哪?？這回我可不上當(dāng)了?！?/br>
    云鬟因見那小幺兒已經(jīng)受了傷，可見薛君生處境危險(xiǎn)，當(dāng)下道：“我并沒有那樣?！?/br>
    趙黼微睜雙眸，哼道：“沒有？那你方才是怎么樣？我問你跟白樘說了什么，你可理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