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樘道：“方才你問我為何不曾將盧離的案子公審，我本來不想答你，可鴛鴦殺是因你而落網(wǎng)，今日之事，也是因此而起，倘若此事傳揚(yáng)出去，自然便更害了你了。”

    以白樘素來的為人，本該并不顧忌此點(diǎn)，只按律行事罷了，但是因?yàn)檫@個女孩子才一擊拿下鴛鴦殺，此舉不知救了多少本會慘死在鴛鴦殺手中的無辜之人，如今她又因此事遭劫，倘若再因公審而害她閨譽(yù)受損，毀她此生，雖律法上并無規(guī)矩說此事不對，可平心而論，無異于極大的殘忍跟不公。

    昨夜白樘看有關(guān)卷冊，思來想去，才終于做此決定。

    ——此事于他向來行事風(fēng)范大相徑庭，自然也并不想弄得人盡皆知，然而此刻見這女孩子仍似有極大心結(jié)，才忍不住告知。

    云鬟聽了，便低下頭去，眼中微微生潮。

    白樘見她默默無語，便道：“好了，你且回去吧，待傷略好些，便送你回崔侯府?！?/br>
    白樘說罷，邁步欲行，云鬟忽然道：“四、四爺……”

    白樘回頭，云鬟攥了攥手心，才輕聲說：“多謝四爺?！?/br>
    白樘見她仍有些張皇地看了自個兒一眼，目光閃閃爍爍，就像是陽光下清淺的溪流，臉仿佛有些漲紅，因額頭裹著紗布，越發(fā)顯出幾分可憐來，白樘一笑頷首，才自去了。

    云鬟又在原地站了會子，才轉(zhuǎn)身欲回房，正走著，忽然有人從身后趕上，口中叫道：“鳳哥兒！”

    回頭看時(shí)，卻是阿澤，因跑到跟前兒，先打量了她一番，問道：“今日好些了么？”

    云鬟舉手摸了摸額角，道：“好了。你方才不是在表哥房里么？聽說他醒了，可怎么樣了？”

    阿澤道：“我正是來找你呢，方才建威將軍府的人在，季陶然急得不行，又不好說什么，方才打發(fā)他們?nèi)チ?，就問你怎么樣，又央求我叫你過去呢?！?/br>
    此刻清輝蔣勛仍還在，兩人看云鬟進(jìn)來，便退到外間房中。

    云鬟一抬頭看見季陶然在榻上，這一場受傷，自是元?dú)獯髠说?，躺在那處，看著竟透出孱弱的意思來?/br>
    只雙眼仍烏溜溜地往外打量，見云鬟走進(jìn)來，才露出笑。

    云鬟忙上前，季陶然已經(jīng)伸出手來，卻因手上無力，才舉起又跌落，云鬟顧不得，便搶著握住，道：“你覺著怎么樣了？”

    季陶然的手被她握在掌心，十分受用，心里一寬：“我昏昏沉沉的，夢見meimei哭著離開我……先前醒來，見圍著這許多人，偏獨(dú)獨(dú)不見meimei，嚇得我?guī)缀跤炙肋^去了。”說了這句，眼圈極快便紅了，卻只仍笑。

    云鬟深知他的心情，當(dāng)初在馬車上醒來，因之前昏睡中記憶翻涌，只以為又到了季陶然死去的那個光景，真正肝腸寸斷，痛不欲生……當(dāng)下又握緊他的手：“我好端端地，你也不要說死?！?/br>
    季陶然忍著淚，笑道：“我最聽meimei的話，先前你不叫我死，我就不敢死，你瞧，這不也是好端端的么？”又打量云鬟的額角：“傷的可重么？”

    云鬟道：“只蹭破了一點(diǎn)皮兒，不礙事。”

    季陶然道：“都怪我沒有好生護(hù)著meimei，讓你平白受這許多苦。”

    云鬟無法作答，低著頭，淚已紛紛落下，季陶然忙道：“你別哭，我不是有心惹你哭的，你傷的這樣，再哭，必定要頭疼?！?/br>
    他們兩人在內(nèi)說話，外頭三人都聽得分明，阿澤便走進(jìn)來：“我說不讓你這會兒見，你偏要這會兒，兩下都不安生，還是我?guī)Я怂ィ阕栽陴B(yǎng)傷妥當(dāng)?！?/br>
    季陶然哪里肯：“才來怎么就走，多陪我一會兒?！?/br>
    阿澤道：“你自然是傷者，可她也是傷者，難道讓她在這兒伺候你不成？再說，將軍府的人只怕立刻又來，撞見了反而不好?！?/br>
    季陶然這才嘆了口氣，又叮囑：“meimei，你別只顧擔(dān)心我，務(wù)必要養(yǎng)好身子?！?/br>
    果真被阿澤說中了，眾人才離了季陶然，后腳就來了兩個人——竟是崔印跟羅夫人，羅夫人的眼睛更是紅腫起來，邊走邊拭淚，也是聞訊來看望季陶然的。

    四個正在廊下，云鬟一眼看見，心里暗驚，忙低下頭去。

    阿澤忙擋在云鬟跟前兒，清輝跟蔣勛也知機(jī)，虧得三人都比云鬟高大，當(dāng)下遮住她，悄悄便自角門退了。

    正來至后院，就見巽風(fēng)跟任浮生兩人尋來，看見他們四個在一塊兒，任浮生便笑說：“我們方才去探望鳳哥兒，豈料不在房中，原來是給你們拐去了。”

    巽風(fēng)走過來：“你的傷不輕，怎么就隨意出來亂走了？”又看她眼睛帶淚，便道：“去見過季陶然了？”

    云鬟應(yīng)了，巽風(fēng)道：“方才侍從熬了藥，找不見你呢，快回去罷，不可掉以輕心。”

    當(dāng)下清輝跟蔣勛兩人先離去了，阿澤因要跟著，也道了別。只巽風(fēng)跟任浮生陪著她回到房中，果然侍者在門口探長脖子看呢，見回來才放了心，忙把藥送上，云鬟照舊服了，雖極苦，卻也只是默默皺眉，并不言語。

    巽風(fēng)端了水來給她漱口，任浮生看著巽風(fēng)擔(dān)憂之色，不由說道：“我們巽風(fēng)哥哥，從來不肯多管閑事，這是怎么了?！?/br>
    巽風(fēng)也不理他，任浮生托著腮，又笑看云鬟，竟道：“難得，我，巽風(fēng)哥哥，阿澤……我們這幾個都認(rèn)得你，還都喜歡你?！?/br>
    云鬟一怔，巽風(fēng)咳嗽了聲：“你又瞎說什么?！?/br>
    任浮生道：“哪里瞎說了，先前阿澤還跟我抱怨，說鳳哥兒若是男孩兒就好了，可以同我們一塊兒跟著四爺……只不過我想，是男孩兒就不好玩了，一堆男的扎在一塊兒，未免無趣。”

    巽風(fēng)見他越發(fā)說出好聽的來，便道：“你再瞎說，我告訴四爺了?！?/br>
    任浮生笑道：“我不過隨便磨牙罷了，巽風(fēng)哥哥，你怎么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看見鳳哥兒好，就一味護(hù)著，反來踩扁我?！?/br>
    巽風(fēng)哭笑不得，有些擔(dān)憂地看云鬟，卻見她仿佛出神，并未聽見似的。

    巽風(fēng)因擔(dān)心任浮生再亂口舌，又想云鬟好生歇息，正要引他離開，忽然見外頭又有一個人來到，竟是趙黼。

    昨兒趙黼雖硬是跟著來到了刑部，但畢竟又給晏王妃派人叫了回去，原來白日里趙黼匆匆出府后，晏王妃不知所以，細(xì)問，卻才明白是因小鳳子跑出去之故，倒也不以為意。

    誰知一整天兒不見人回來，漸漸向晚，派去打聽的小廝回來說，是在刑部有事絆住了。

    晏王妃知道趙黼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只以為他又遇上什么“奇案”胡鬧而已，這才勉強(qiáng)按捺。

    誰知越來越夜，晏王妃便有些心慌，催了許多人去叫他回來，卻打聽說竟出城去了，一時(shí)晏王妃的心也吊在嗓子眼兒上。

    終于人回來了，來不及等他去請安，便忙出來看。

    趙黼因見身上亂糟糟地，怕給晏王妃見了擔(dān)憂，便自回房中欲先洗漱整理，誰知才換下外袍，臉還沒有洗，人已經(jīng)來到。

    因?yàn)樗е器咧?，身上手臉都沾了血跡，雙手更滿是泥土，晏王妃一看，魂不附體。

    趙黼忙開解，又叫丫頭打水洗過，晏王妃細(xì)查，見他只手上略有些擦傷，其他都無礙，才放下心來，又問他到底去做什么了，小鳳子又是怎么回事，趙黼含糊搪塞過去。

    幸虧晏王妃并不在意這些，且趙黼又無礙，王妃握著他的手，半晌嘆了聲道：“原先你不回來，我還不信你是去查案的，還以為你是白日里受了氣，故而不肯回府呢。”

    半日半宿的驚魂，趙黼早忘了白日的事：“受什么氣？”

    王妃道：“自然是那沈家姑娘的事?！?/br>
    原來自打趙黼說了那句話，沈舒窈匆匆告辭之后，晏王妃細(xì)細(xì)尋思，總算品出些意思來，不由暗中生惱。

    她雖有心跟沈相府搭上姻親關(guān)系，然而只因她看得上對方罷了，誰知沈舒窈竟是那個想法……且不論趙黼是從哪兒知曉那句話的，只看沈舒窈當(dāng)時(shí)的反應(yīng)，竟仿佛是真。

    趙黼在晏王妃心中向來是個一等一的，因此自要選個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來配，不想沈舒窈竟這樣不識抬舉，怎不讓王妃又氣又惱，又暗暗懊悔，替趙黼委屈。

    因此王妃道：“黼兒，這沈家的女孩兒既如此，不要也罷，我必要再給你尋一個更好的。”

    不料趙黼聞言，忽然說道：“母親，孩兒心中……已經(jīng)有了心儀之人了。”

    第138章

    且說晏王妃聽了趙黼的話，大驚，忙握住手問道：“黼兒，你這話當(dāng)真？”

    趙黼笑道：“這是孩兒的終身大事，難道好跟母妃扯謊不成？自然是千真萬確?！?/br>
    晏王妃滿心震動，驚喜交加，無法形容，飛快想了想，急忙又帶笑問：“那、那到底是哪家的女孩兒？母妃可是見過呢？”

    趙黼搖頭道：“母妃還尚未見過她?！?/br>
    晏王妃有些失望，又追問到底是誰家的。

    趙黼一本正經(jīng)道：“她如今不在京城呢，過幾日才能回來……母妃只別追問，等她回來了，我再同您仔細(xì)稟明?！?/br>
    晏王妃不由一怔。

    趙黼的親事，自是王妃心底的頭等大事，本以為他畢竟年紀(jì)還輕，從來軍中歷練，又是個鎮(zhèn)日舞刀弄槍的不羈性子，之前跟他說起親事，還一臉無謂呢，他心里哪里會有半點(diǎn)兒女之事？因此王妃反更著急，想快些給他張羅一門得意的妻室，也好收斂心性，穩(wěn)住根基，開枝散葉。

    誰知道好容易看中個沈舒窈，又反而是個那樣表里不一似的人物。

    此刻聽說趙黼有了相中的人家，倒是一掃先前低郁之情，晏王妃驚喜之余，忽地又有些懷疑起來：畢竟此前也從不見趙黼透露只言片語，或者言行舉止里流露出幾分。

    如今在這個關(guān)頭上，忽然無中生有似的冒出個“心上人”來，倒不知是哪家女子，會令這野馬也為之降服了。

    又見他不肯承認(rèn)，王妃便狐疑問：“黼兒，你總不會是敷衍我的呢？”

    趙黼無奈，便道：“好罷了，我好容易有個喜歡的人了，您怎么又不信？”

    晏王妃不依道：“那你好歹跟母妃透個消息，到底是誰家的女孩兒？母妃心里也有個數(shù)呢?！?/br>
    趙黼有些為難。此刻他不提崔家，倒不是為別的，只因先前他把云鬟拘在身邊兒，只當(dāng)是書童小鳳子……晏王妃是過目了的。

    原本他并沒有就想如此急促說明，可是心里……實(shí)在是按捺不住了，又加上晏王妃因沈舒窈的事情不快，是以才忍不住明說出來。

    可是倘若這會子說是崔家的女孩兒，晏王妃答不答應(yīng)卻在其次，以她的性情，只怕立刻就要找由頭去見云鬟是何等樣兒人。

    若是見了云鬟，認(rèn)不出是“小鳳子”倒也罷了，倘若立刻認(rèn)出來，又將怎么樣？

    是以趙黼有這樣一則顧慮。

    晏王妃見他有沉思之狀，心頭轉(zhuǎn)念，退而求其次道：“那你、你倒是怎么看上人家兒的？這樣總可以說了呢？”

    趙黼見問，眼前一時(shí)閃過許許多多雜亂的場景，竟不知從何說起，可在許多場景之中，卻有一幕，飄飄揚(yáng)揚(yáng)出來——正是在鄜州的葫蘆河畔，他跟云鬟兩個在大柳樹底下并肩而坐，前方是小虎子狗兒他們嬉水捉魚，云鬟凝視著河中，見狗兒捉了一條極大的魚出來炫耀，卻又因一時(shí)不留神，讓那魚跑了，她不由揚(yáng)首笑了起來，那爛漫開懷的笑容，似落滿細(xì)碎陽光的清澈眼神……

    原來……原來如此。

    “大概是從……很久很久之前，”心底的愉悅忽然夾雜了一絲淡淡的苦味。

    趙黼垂首，低聲又道：“母妃……不要問了。”

    且說刑部之中，巽風(fēng)見趙黼來到，不免想到昨晚云鬟那句“你別離了這兒”，一時(shí)便看云鬟如何。

    卻見她神色淡淡，并不見驚懼惱怒等，倒不知昨晚上趙黼究竟怎么了，才引得她那樣張皇失態(tài)。

    趙黼著一襲淺天藍(lán)兩肩繡團(tuán)云紋袍服，袖口微揚(yáng)之時(shí)，隱約露出淡粉色的里子，顯得神清氣爽，眉眼風(fēng)雅，讓人眼前一亮。

    見三個人都在，他便微微挑眉，卻也沒說什么。

    這會兒巽風(fēng)跟任浮生起身行禮，任浮生看他如此打扮，若不知底細(xì)的，必以為是個風(fēng)流紈绔，便笑道：“世子如何來了？怎么像是滿面春風(fēng)一樣，可有什么好事兒么？”

    趙黼含笑道：“你想知道？偏不跟你說，看急不死你?！?/br>
    任浮生本是打趣，聽這話，倒好象果然有事，還要再問，巽風(fēng)攔著他，道：“世子來此可是有事？”

    趙黼走到桌旁，撩袍擺坐了，嗤之以鼻道：“你們刑部有好的引著我呢，我這樣喜歡往這兒跑?！弊源蛑佬序?yàn)所的典故，刑部于他而言便像是禁地一般了，等閑哪里肯登門。

    巽風(fēng)知道他話外之音，就看云鬟的意思。

    不料趙黼又咳嗽了聲，拿腔作調(diào)道：“兩位在這兒半晌了，還是各人去做各人的正經(jīng)事兒去吧，讓六爺要跟書童說幾句話。”

    云鬟見巽風(fēng)有擔(dān)憂之意，便起身行禮，巽風(fēng)見狀，才同任浮生去了。

    剩下兩人在房中，云鬟只站在門口，也不靠前，也不落座。趙黼回頭瞥她，道：“你是門神么？杵在哪兒是做什么？”

    云鬟道：“世子有話且說?！?/br>
    趙黼道：“你這樣兒，我有些說不出口?！?/br>